杨洁敏

　　

　　

　　

　　菜豆娃娃睡在一个大大的豆荚里，当豆荚成熟，从藤上落下来的时候，菜豆娃娃就醒了。

　　她走到村口，看见一个卖麻辣烫的摊子，竹签儿串的鸽子蛋啦，魔芋啦，面筋、菠菜根啦，豆腐皮儿、血豆腐、毛肚啊，在香辣的汤汁中煮着，汤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菜豆娃娃头上扎着一根蜻蜓小辫，辫子斜斜地翘着，上面还扎了一条豆绿色的头绳。这时候她站在小摊前，看麻辣汤锅里浮起红艳艳的油花，从香气，那油汤和汤面上鼓起又破裂的气泡上她知道那东西的好吃味道了。“妹你是谁家的女儿呀？”老板娘摸着她的小辫子，和气地问她。

　　“我是菜豆娃娃呀。”她回答说，“让我做你们的女儿吧。”

　　老板娘一愣，随即笑了。她是很愿意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做女儿的，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阿泰，还愿意有一个伶俐的女儿陪在身边。而老板呢？他坐在桌边点钱，点完把钱放进一个大大的竹筒里，将视线集中在了菜豆娃娃身上。他眉毛翘着，好像在说，这么小小的一个孩子，可不是洋娃娃。她会笑会哭，但不要忘了，她还会喝水吃东西呢，留下她，谁知道要把多少东西给她吃，把多少衣服给她穿才能养大她哩。

　　阿泰也不想有个孩子来和他分享他的一切，他皱着他好看的眉头，可老板娘坚持，菜豆娃娃还是留下了。

　　菜豆娃娃不和阿泰一起去学堂读书认字，而是成天帮阿泰爸妈煮麻辣烫，卖麻辣烫，将卖得的钱全放进一个巨大的竹筒，回来悉数交给阿泰爸妈。阿泰妈妈虽然喜欢菜豆娃娃，可是却更喜欢她带回来的沉甸甸的竹筒，渐渐地，阿泰爸妈放心地将麻辣烫摊子交给菜豆娃娃，而他们自己，则可以腾出大量时间去玩乐了。

　　“啊，菜豆娃娃明天到另外一个村子去卖吧。”阿泰妈妈一边打麻将，一边叮嘱菜豆娃娃说。

　　菜豆娃娃推着麻辣烫的小摊子，走出村口，她绕着山走，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洞口。她遇见一个毛孩子小妖怪，那小妖怪穿着红底白花大裤衩，打着赤膊，一下从洞里面跳出来，“闻到啦！好香好香，闻到麻辣烫的香味啦！给我吃一串鸽子蛋吧，来碗麻辣菜豆也好呀。哎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不行不行，还没煮好呢。”菜豆娃娃用锅盖盖住那些诱人的串串，“吃了会闹肚子的。”

　　“这样啊，那要什么时候才能煮好呢？我坐在这里等行吗？”

　　“不行啊，一锅好的老汤，最少要熬三年！”菜豆娃娃打着黄腔骗小妖怪，“你看，这才刚刚熬上呢。”

　　“三年啊……”小妖怪想了想，“三年就三年，你给我写一张欠条吧，说欠我一串，不，二十串麻辣串！”

　　菜豆娃娃在地上随便捡了一片落叶，用树枝在上面写了几下交给小妖怪。

　　“好啦，这上面有你亲笔写的字，还有签名呢。”小妖怪喜滋滋地说，“说话要算话，你走吧！”

　　在另一个村里，菜豆娃娃的麻辣烫被抢购一空了。菜豆娃娃推着空空的摊子回家，阿泰爸爸摇着沉甸甸的钱筒，听里面铜板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响声，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可是菜豆娃娃却默默的，她悄悄把一碗水煮菜豆放在阿泰的书桌前，走开了；谁也不知道，她从此有了一件心事了。

　　三年过去了，秋天一到，小妖怪就下山来讨菜豆娃娃许给他的二十串麻辣串了。他“啪啪”地拍着门板，“菜豆娃娃，菜豆娃娃，快还我二十串麻辣串！我要五串鸽子蛋，五串魔芋，五串面筋，五串香肠，多放香麻油和油辣椒。记住，香菜和菠菜根味道臭，是我最不喜欢的，别搞错啦。”菜豆娃娃听见这声音，吓得躲在房间中不敢出来，老板问起，她这才把事情前后告诉给了老板和老板娘。

　　“这还得了？！你怎么能答应一个小妖怪呢？”老板气急败坏，用一把扫帚把菜豆娃娃赶了出去，“小妖怪，谁答应你的找谁要去，别在这烦人啦！”

　　老板说他“烦人”，小妖怪很生气，他爬到阿泰家的烟囱上，扔下一块板砖，“吧嗒”一下，把阿泰家的汤锅砸破了。

　　他闯进阿泰家的鸡栏，把鸡们全捉走了，顺便还掳走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猪崽。

　　他把阿泰的书也撕了，把阿泰妈妈的首饰盒也拿走了，就连阿泰爸爸那个沉甸甸的钱筒也不客气地带走了。这些，都是菜豆娃娃这么多年起早贪黑卖麻辣烫得的。

　　阿泰家，一天比一天穷。阿泰恨透了菜豆娃娃，逢人就说菜豆娃娃是个小妖精，是她把小妖怪引到家里来的。

　　“那孩子怎么会是小妖精呢？她煮的麻辣烫，特别是菜豆，是那样香，那样好吃呀。”认识她的，吃过她亲手煮的麻辣烫的人们听到这话总是摇头。

　　这话也传到菜豆娃娃耳朵里了，她很伤心。她远远地看着村子里的阿泰，这些话怎么会是阿泰说的？这些话怎么能从阿泰口中说出呢？阿泰，是她悄悄喜欢的人呀，在菜豆娃娃眼里，阿泰是那么文雅，那么理解人；他是懂得那么多知识的读书人呀。

　　菜豆娃娃生病了，她躺在一个破庙里，全身像一盆炉火。她的脸，不如三年前那般圆润，而是清瘦许多了。在紫金色的薄暮光景中，有人吱吱呀呀推着冒着香气和热气的麻辣烫小车过来了，菜豆娃娃看时，却好像是系着围裙的少年阿泰。

　　“阿泰！”

　　“不是阿泰，不是阿泰！是小妖怪！”那推车的，果然是头上长着两只小角的小妖怪，三年过去，小妖怪也长大了。小妖怪在菜豆娃娃身边坐下，碰了碰她的额头，立刻惊讶得跳起来，“哎呀，你的额头，烫得像麻辣烫的汤锅。”

　　菜豆娃娃只不做声。

　　“好啦好啦，鸡还给你吧，肥肥的小猪崽也还给你吧。”小妖怪揪着小猪崽的耳朵，把那只尖叫着的憨憨猪崽提到她面前。

　　“好啦，首饰盒还给你吧，钱筒也还给你吧。”小妖怪恋恋不舍地把钱筒拿出来，摇了摇，他实在喜欢学着阿泰爸爸的样子，“哗哗”地摇着钱筒，“可打破的锅子补不好了，买个新的吧。”

　　菜豆娃娃不怕小妖怪，却被小妖怪逗得笑了起来，眼睛却红了，“小妖怪，我还欠你二十串麻辣串呢。”

　　“是啊，不许赖账。这样吧，我们现在就煮吧。”小妖怪说着，把随身带来的一包药材放进去，“胡椒、马兰菊、桐木叶子是佐料，人参、鹿茸、菜豆是材料，加一点盐巴再放一些魔法，别忘了……妹妹最喜欢的，马齿苋，板蓝根，香鹿肉，对了，还有一朵藏红花！”小妖怪叽里咕噜地说着，将里面一块人参肉捞出来，请菜豆娃娃尝一尝，菜豆娃娃吃了一口，身上的烧就退了。

　　庙外突然吵吵嚷嚷，原来是捉小妖怪的人围过来了。领头的，居然是阿泰。“看，那是我们家的摊子！小妖怪从我手中把它抢上山来，在煮东西吃哪！”

　　麻辣烫的摊子被推翻了，刚煮的药汤洒了一地。人们捉住小妖怪，把他关进一个大笼子里。

　　“喂，我要对菜豆娃娃说一句话。”小妖怪说，阿泰同意了。

　　“吃过我煮的麻辣烫，只要撒开腿跑，无论是山地还是平原，都会快得像飞鸟一样。”小妖怪眨了眨眼睛，对着菜豆娃娃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句话。

　　夜里，小妖怪逃走了，留下空空的笼子和惊愕的人群，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挣断粗粗的铁链子，从坚固的铁笼子里跑出来的。

　　愤怒的阿泰带着人来捉菜豆娃娃，可是菜豆娃娃却跑了。她撒开腿跑，跑得好快，就连在学校里拿过短跑第一的阿泰也追不上她。阿泰抄了条近路，眼看就要追上菜豆娃娃了，他抓住了菜豆娃娃的胳膊。可是，菜豆娃娃变成了一只小鸟，飞走了。

　　阿泰沮丧极了，他没有捉到菜豆娃娃，只捉到几根羽毛。

　　菜豆娃娃走后，阿泰家的麻辣烫远远不及以前好吃了，渐渐地，他们家衰败下来。有时候，阿泰想起那个扎着豆绿色头绳的菜豆娃娃，那个在他读书读累了，总是把一碗香气四溢的水煮菜豆端到自己面前的菜豆娃娃，阿泰不禁有些懊悔了。当阿泰长大，这时候的他，已经是一个成绩极佳的学生。他有了知识，觉得村子里一切落后，他不愿意再待在村子里，他甚至连城市也不想待，于是，他办了移民手续，准备出国了。当他收拾了行李准备走的时候，有人从城里回来，说看到菜豆娃娃了，菜豆娃娃长高了，变漂亮了，她和一个少年在卖麻辣烫，浓浓的香辣汤汁汩汩地冒着气泡，香得不得了呢。那个少年是谁？是不是会煮麻辣烫的小妖怪？谁知道呢。

　　阿泰的心里五味杂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