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山是大地冷峻的脊背,这水是星象落下的眼泪,这雪是世纪末的白象,这云是天际模糊的软玉。万物都该平衡于这温吞山水之间,只要你睁开双眼,自会将这祖国的面貌窥见一二。”
近乎一夜未眠的记清拖着并不算是轻松的身体爬起,混沌的脑袋掠过夜间种种梦境,仍是不忘自嘲地笑道:自己步入中老年居然还饱受失眠的摧残,这个被认为是年轻人的症状。他看着镜中愈发苍老的自己,眉间流淌着岁月的痕迹,从暖水器中流淌出的热水模糊了镜中人,恍惚间他窥见了儿时的云港镇。
云港镇的秋季总是耐人寻味,9月末枝头点缀的桂花,混着10月街边的糖炒栗子的香味在巷子里乱窜,11月家家户户酿的桂花酒的清香,在大人揭开盖子的那一刻放肆地在屋内奔跑。云港镇的桂花酒在近几年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而记清就是在桂花酒里长大的孩子。
记清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个普通农民之家。听祖父说,他家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地主之家,新中国成立之后,土地改革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他也从富家小地主摇身一变成了这大地的儿子。记清的祖母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小姐,平日里除了给记清念些福兮祸兮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最大的爱好不过是等到桂花开放的时节,拖着嘟嘟囔囔一脸苦相的记清去山上扫荡桂花。
祖母最喜清晨出发上山,记清曾不止一次地在小镇的清晨倒数着东边晨曦的到来。混沌之间,他就被祖母从床上拽起,又哄又骗地带到屋外洗漱。铁质水龙头拧开后喷涌而出的清凉感,混着清晨特有的湿意,像个怀春的急切的小姑娘,总将他打个措手不及。身后祖母正在和老顽固的按压式水井斗智斗勇,噗嗤噗嗤的水声在此后无数个难以入眠辗转反侧的午夜,温吞而又模糊地在耳畔轻敲。当院里的鸡鸣划破天边第一缕的微光,便是整个云港镇苏醒的时刻。小镇门窗隔音并不好,于是各种各样的声音总在每个早起的清晨钻入记清的耳膜。隔壁王家的小孩又在撒泼发着起床气,将床板踢得啪啪直响;李婶又给小女儿梳头疼得小姑娘嗷嗷直叫,惹得院里的狗在清醒边缘挣扎;对门的奶奶又出门买菜去了,吱呀的木门推开了沉重的时光;隔壁新上门的小媳妇在院里洗漱,毛巾拧开的水声滴落在时光深处,竟是后来的记清再也不曾见过她的模样。
洗漱完后,记清便是要和祖母出发上山的。年幼的记清扛着锄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挎着竹篮子的祖母身后。
祖母的脚很小,常人的鞋自是该在脚上晃荡的。每每记清与祖母上山采桂花时,记清总抱怨祖母走路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媳妇儿,5步都没隔壁王嫂一步迈得大。可与他同学堂的小孩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像祖母的这种小脚该称作玉足,古人都是以小脚为美的。记清对此报以难以理解的态度,也曾对着祖母的小脚仔细研究了一番,除了招来一顿祖父的呵斥倒也没研究出什么美感。祖父告诉他,女人的脚是不能随意观看的,记清嘟嘟囔囔地抱怨规矩多,自然又招来一顿训斥。
有时祖母走得急了,自然是要摔跤的,于是小记清便又有了另一项任务——防止祖母摔跤。小记清盯着眼前纤弱的身影,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柔与娇小,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登上一个又一个的小土堆,而后又试探地伸出腿,用脚尖轻点土坑,看看是否结实。有时记清盯得出了神,便会有路边的鬼针草提醒他。孩子稚嫩的小腿肚被小手抓得遍体鳞伤,彼时又要麻烦祖母涂上红花油,刺激鼻腔的味道几乎贯穿了记清的整个童年。山路蜿蜒曲折,像学堂里的先生永远写不直的粉笔板书,也像年幼的他青涩又隐晦的爱恋。
在那个表达晦涩的时代,直白的感情总是会被小姑娘认为是流氓。带着墨汁气的酸味小情诗是姑娘们的情有独钟,好似谁掌握了这种技巧,便是女孩们的意中人。记清总是嫉妒隔壁桌的李家小儿子,因为他写得一手好诗,女孩们老是一窝蜂地绕着他转,以至于在后来的无数个寂静夜晚,记清端坐在书桌前研究如何写诗,笔尖在洁白的纸上刷刷飞过,可最终的归宿总是房间的垃圾桶。想到这里,记清又自嘲地笑了笑,在现在这个数字时代,世人都开始不吝啬说爱,坦率得大快人心,汹涌得心潮澎湃,小时端坐在桌前的难言,如今想起仍是充满着令人心痒痒的期待。
8点,记清推开铝合金制的玻璃窗,想象之中的吱呀声并没有如约而至。窗外公园里的小孩在晨曦中成群奔跑,有时也在某个洒满阳光的角落成堆的挤着,挤得汗流浃背,人仰马翻;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游走,静默地看着孩子在目光所及之处肆意奔跑,有时与孩子稚嫩的目光对视上了,便是不言而喻的相视一笑。岁月在其间快速飞逝,记清知道这是两个时代的彼此遇见,相互问候,相互致敬。
“记清,孩子,醒醒。”是祖母的声音。记清抬头,诧异地看见祖母轻拍着树荫下小憩的孩子。孩子取下挡光的草帽,揉着惺忪的双眼,嘟囔着“祖母我们要回家了吗”?而后在祖母轻笑声中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归家后的活动是记清的最爱,每当祖母将手洗净,这就意味着祖母又要开始酿清香的桂花酒了。孩子跟着祖母,有些吃力地挪着板凳,蹲坐在祖母身边看着祖母变魔术般把桂花朵朵分离,放入家里最漂亮的玻璃罐中,铺平,放入一小勺糖提味,而后加入度数不高的清酒,再将罐口用清水封口,接下来便是一年中家人全心欢喜的等待。彼时的记清看着做完桂花酒后在院里晒暖的祖孙二人。孩子淘气地只坐在板凳边缘,双腿使劲翘起板凳的两角晃荡,有时淘气过了头便是摔个一屁股的黄土,谁瞧见,都要笑上一番。祖母躺在竹制的躺椅上,摇着蒲扇,听着孩子好奇地发问:“祖母,山的外面是什么啊?”在那个车马邮件都很慢的年代里,从外地嫁到云港镇的祖母几乎是这个在山里长大的孩子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联系。“是海啊,很大很大的海。”祖母望着天与山的衔接处,悠悠地说。听到这,记清不禁莞尔一笑。在之后长大的日子里,或者可以说是祖国飞速发展的日子里,记清走出了这座大山,却发现山的外面并非全是海,还有他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城市森林,风土人情。
而后的日子总是像诗中说的那样,悠远绵长,道不尽的缠绵与温柔围绕着这个孩子长大。慢慢地记清开始不再愿意跟着祖母出去采桂花了,就像现在年幼的小孙子嫌弃他脱离时代一样,记清也开始嫌弃祖母愚昧,天天死抱着那些之乎者也不放手,却难以接受新事物。彼时的记清已经去了镇外的重点中学读书,城里扑面而来的新鲜感满足了孩子强烈的好奇心。当记清开始与别人一同哼唱着磁带中的张国荣与梅艳芳的歌曲,开始下课后占着游戏机店的小霸王机沉沦厮杀,开始哄抢小卖部里的新版小人书,开始每日一次的去到音像店中只为观看最新一期的TVB武侠剧,以往的歲月都被他抛到了身后,伴随着少年咕嘟下肚的汽水,在时间深处扎了根,准备着在将来的某个难眠之夜将记忆挫骨扬灰,只留些许模糊的影像供少年窥探。
记清望着角落的那坛桂花酒出了神,他似乎找到了近日频繁失眠的理由。人到中年总爱回忆些往事以告慰逝去的青春,在与时间赛跑的过程中,记清弄丢了祖母,落下了云港镇的山和祖母的海,也找不到祖母手中的桂花了。他跑得太快太快了,但也有幸见证了祖国的成长。记清望见了一条条公路的横空出世,高铁以中国速度亮相在世人面前,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幼时手中的弹弓早已变成了孩童手中的电子产品,孩子的玩具也以惊人的速度更新换代。他想起了那日小孙子问他的话:“爷爷,大海的那头是什么啊?”这让他想起,童年稚嫩的嗓音固执地问着祖母,山的那头究竟有些什么?彼时,记清的声音与幼时思念的人相重合,他慈爱地望着眼前稚嫩的脸庞,笑道:“海的那头啊,是山啊。”
“孩子,你看,这山是大地冷峻的脊背,这水是星象落下的眼泪,这雪是世纪末的白象,这云是天际模糊的软玉。万物都该平衡于这温吞山水之间,只要你睁开双眼,自会将这祖国的面貌窥见一二。我只愿你是祖国兴盛的一代,在时代的洪流中把握着祖国的船舵,见证未来的世事变迁,与祖国一道,共同奔赴下一场的未知,开始属于你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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