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小海岛,当地人称其为岚岛,因其海岸线曲折回绕似麒麟,故又称之为麒麟岛。因麒麟岛在大洋的中部,每到夏季,大概七八月份的时间,总有很大的概率与台风来个亲密接触,居于海、食于海的岛民对其则有着更为直观的了解。而这一年,风雨如期而至……
第一日夜
“呼——呼——轰隆隆”,雅颂突然被这夹杂着滚滚雷声的凄厉风啸惊醒了。时值半夜,丝丝寒意沿着被子凸起的缝隙肆意攀上她的每一个毛孔里。雅颂被迫睁开了眼,朦胧惺忪地打量着被夜色笼上一层迷雾的房顶,但又睁不太开眼,因为台风的到来,横插竖立的木头房梁总是一阵一阵地往下落灰,细碎的粉尘飘舞着落到她的头发上,衣领里,着实让她感到苦恼。雅颂不禁往上拉了拉被子,登时又有部分身躯暴露在黑暗中。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立刻蜷缩着身体,用脚勾了勾被子,又用身体把被沿压在身下。感觉不那么冷了,雅颂慢悠悠地在床上转了个方向,清醒地凝视着窗外。一会儿的时间,眼皮又沉重了起来,模模糊糊的,她瞧见了窗外一个闪电把房梁照得透亮,台风夹杂着雨粒砸得玻璃窗一进一退像是在荡秋千,屋顶的瓦片哗哗作响,而爷爷的呼噜声又似往常一般一二一二地打著节拍……作为一个海岛原住民,虽不说对这台风能够乐于接受,但至少完全可以坦然面对了。于是,不多会,伴着这风声雨声呼噜声,雅颂就又睡了过去。
窗外,台风刮得好似要将房屋推倒一般,呼啸着的寒风依旧在咆哮着,隐隐又传来铁皮剐蹭的声音……
再次醒来时雅颂已分不清到底是夜里或者是清晨的几点钟,只是天依然黑漆漆的,好似这黑暗要永远驻留给台风打气。雅颂家是一幢二楼的小矮房,她平时只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二楼。而这时,楼下大门敲响了,砰砰的木门声惊醒了奶奶。奶奶发出了轻微的呢喃声,而后醒转。奶奶摸索着走向鞋柜,拿起了什么,然后“嗒”的一声,房梁被手电筒照量了一个圈,随后就是塑胶拖鞋踏在木板楼梯上发出的沉重的声响。雅颂悄悄地在心里臆想着奶奶一手扶着楼梯,一手拿着手电筒慢悠悠下楼的场景。这时,又一阵急促得仿佛用尽了力气的敲门声传来,是一个老人的声音:“老姐姐,老姐姐……快开一下门!”雅颂十分好奇:天还没亮,这会是谁呢?再看看窗外,好像和自己睡过去时的情景一般无二。雅颂呆愣愣地看着窗外,想要唤醒些许睡意。
没多久,爷爷也醒了,坐在床沿边适应黑暗,而后又趿拉着拖鞋走向窗边。爷爷看着漆黑的夜空,一边将睡前卸下的半扇玻璃窗安回窗户,一边垂头看着楼下。忽然他加快了速度,而这时奶奶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似乎很是急切:“阿文,快下来嘞。”爷爷应了一声,又迅速装好了窗子。笃笃的脚步声响起,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雅颂知道是爷爷站在她的床边,然后就是一阵温暖袭来——爷爷把另一床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顿时,雅颂感觉萦绕了半个晚上的寒气消散了,她舒服地裹紧了被子,在黑暗中目送爷爷下楼。在空旷的卧室里,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弥漫在雅颂心头,甚至她能够十分清晰地听见楼下的每一个动静:奶奶先前拉开了门栓,门开了,那个叫门的老人似哭似喊地朝奶奶诉说着什么,爷爷下楼后在大厅里找着什么,然后是纷杂的脚步声,再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耳畔的凉意让雅颂觉得害怕,她慢慢地将头缩进了被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听见了搬东西的声音,还有木头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最后又是匆匆的脚步声——周而复始。
而在雅颂等得很困倦的时候,爷爷奶奶终于上楼了,只不过,奶奶把手电筒倒扣在桌子上后,又急匆匆地走到衣柜前翻找着什么,爷爷则将平时闲置着的简易木板床扛着又下了楼。雅颂心里没底,看着奶奶弱弱地喊了一声:“奶奶……”奶奶听到声响,转过头:“小雅,醒了?会不会冷啊?还早,再睡一会吧。”雅颂听话地合上眼皮,感受着满屋的孤寂又忍不住偷偷睁开了眼。屋外依旧风吹雨打,她想起了山村里一些不好的传闻,仓惶地又闭上了眼……
第二日早
雅颂是被清早的露气惊醒的,毕竟是在山林里,房屋早晨不可避免地沾上林子里的露气,更何况台风仍在继续。雅颂转过身,瞥见窗户上的玻璃窗又被拆了下来放置在地板上。风力似乎没有昨夜那么强劲了,可卧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雅颂梳好头发,随意在睡衣上披了件外套,然后走下楼。
楼厅里黑黢黢的,只有从小厨房的窗户里隐隐约约地透进来几许光线,也就是这微弱的光线,让雅颂看清了屋里的情景: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大剌剌地横在厅里原来空荡的地板上,在那张床的周围则摆满了或者应该说是铺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或厚或薄的老式棉衣,袋子的边角还破了个洞,露出里头印染的小碎花——灰扑扑的带着浓重的乡土气息,一看就知道是乡下老人常穿的。旁边还立着一把摇椅,竹子做的,在雅颂的记忆里只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最下面的楼梯扶手上挂着一杆秤,圆圆的铁盘紧紧挨着扶手。而最让人不解的是,平时雅颂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的圆木桌上竟然还躺着一把斧头和一把镰刀。看着倒是比家里的锃亮多了,雅颂如是想。
雅颂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张木床,生怕在这略显狭小的空间里磕着碰着什么。她走到大门前,拉开抵着门的木棍与铁锹。未料刚打开一条缝,那风就争先恐后地往屋里钻,还朝着雅颂的脸上扑,直吹得她的头发乱打结。雅颂下意识地想关上门,却又在门缝里瞥见了奶奶,奶奶在家对面的山丘上!认识到这一点,雅颂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风直往人脸上割,还下着小雨。雅颂向门外跑了几步,又停住脚回过身,看了眼被风吹得里外扇动的门,又跑进房,用那铁锹抵住了半扇门就又跑了出来。
从奶奶家门到对面小丘有一段下坡路,中间又隔了一条通向海边的水泥路,是近几年村委会刚修的。只是现如今一路淌着泥水,有点让人无处下脚。雅颂不得已提着裤脚走到坡下时,看见爷爷穿着他的旧阔脚裤正搬着一张大桌子,这一下子就让她想起了学校上学的课桌,只不过这张桌子是个“跛子”,且“肚子”又被掏空了罢了。雅颂看着爷爷把桌子搬到院子里用大石头围成的石篱笆前,一步一步踩在水洼上,无不激起一朵朵水花。这时,雅颂才注意到石篱笆前早已堆积了一摞木制品,其中有一个小木柜,也有奇形怪状的小木板凳,甚至还有一根竹扁担。爷爷放下桌子后转身看见了雅颂,立即板起脸,大声让她回去。雅颂趁机跑到爷爷身边,问:“爷爷,你在干什么?”爷爷叹了一口气,也没多说,只说是村里有户人家的房子倒了。
雅颂立时就大概明白了昨夜发生的事情了。她抬头向家对面的小丘举目望去,只见那破裂了口的铁皮屋在大风的侵袭下发出最后的哀鸣。那之下,是一地的狼藉,无不昭示着它曾遭受过的灾难。其实雅颂看得并不清晰,但那还未脱膜的铁皮在雨珠的映射下却发出摄人的光,让人觉得萧瑟。
雅颂对那个老人其实不大熟悉,平时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但由于近几年雅颂回乡不多,且每次来去匆匆,所以两人几乎连话也没说上几句。雅颂只知道村里的老人一般都很可怜,由于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都进城去了,所以村子里剩下的一般都是一群老爷爷老奶奶。而这个老奶奶应该也不例外。听奶奶讲,老奶奶的儿女老伴都走了,或离或死,所以她是有名的孤寡老人。其实说她是孤寡老人不太恰当,因为她30多岁的外孙还跟在她的身边,只是有跟没有也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没有。儿子女儿鲜少寄钱回家,自己本身又没有什么劳动能力,外孙又好吃懒做,连吃饭都要啃老,让本就艰辛的生活雪上加霜。
几个月前,老人拿出这辈子仅有的两万多积蓄请人建了个铁皮屋,虽没有砖瓦房坚硬舒适,可好歹比先前泥巴糊的、尼龙袋盖着的房子有安全感吧,没想到这一场大风就……
雅颂边想着边加快步伐和爷爷一起走到那土丘旁,用手挡在头顶。奶奶看见了雅颂,直起腰来连声说道:“出来做什么,赶紧回家,不要感冒了!”雅颂笑了笑:“奶奶,我想跟你们在一起嘛,房子里黑黑的——我帮你们一起干啊。”可随后就被奶奶以“脏”的名义赶到了一旁,雅颂也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看得出来铁皮屋被摧残得狠了,地上各式各样的碎片,半埋在红色的泥土里,旁边是丛生的杂草,间或可以从中看到一粒一粒的稻米,还有被油盐酱醋染上的碎布木块,而老奶奶养的一只公鸡正不停地伸着细长的脖子抓紧啄米,享受这场风雨带来的盛宴。而自始至终,老人家一言不发,就在那堆废墟上安静地捡着东西,有时奶奶问一句:“这还要吗?”她才点头或摇头。她们的动作在雅颂眼里成了一部哑剧。雅颂注意到老奶奶穿着一件老旧的紫红色棉袄,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少坑坑洼洼的痕迹,斑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用发圈扎起来的一团成了“鸟窝”,余下零碎的散发就被粘在了两颊上。老人神情萎靡,却不易让人升起同情,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地上的一堆碎片里,找寻着残存的尚有使用价值的东西。爷爷奶奶则穿着长袖薄衫,用手不停地翻找。雨洒在他们身上,雅颂看着有点心疼,忍不住问:“奶奶,你冷吗?”奶奶听到误以为她觉得冷,赶忙让她回去。雅颂迟疑了一会儿,抱起爷爷奶奶挑拣过的东西跑了回去。走时隐约听到了老奶奶同奶奶说话:“老姐姐,你也回去吧……”
雅颂回到家,拿了两把伞,又飞快地奔向那个小山丘。
风依旧咆哮着,此时雨越下越大……
第二日中午
天空灰蒙蒙、低沉沉的,雨越来越迅猛,挟裹着寒气渗进人的骨头缝里,像是冬天提前到来。雅颂身上的衣物都微微地粘在了大腿上、背上。由于这样的天气,大家并没有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就急忙赶回了家。路上,那老人家一手按着大腿,一手抱着拾捡的生活用品,慢慢地跟在奶奶的身边。老人颤巍巍的身影在天地之间显得尤为单薄,特别是脚上,仍旧穿着盛夏的塑料凉鞋,鞋子的底部已经严重磨损,只剩薄薄的一个底,鞋面颜色早已暗淡。与之相伴映入雅颂眼底的,是一双饱经沧桑的小脚,黑亮黑亮的,只是脚后跟和脚趾之间有着一些皲裂的、还透着暗红色的伤口,除此之外,各种茧、纹路或深或浅,交错纵横,好似高山岩石的纹理,令人心酸。
老人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奶奶的身边,因为身形的原因,在雅颂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奶奶也慢慢地走着,一手挟裹着木板,一手撑着把雨伞。奶奶将伞微微倾倒在老人家的一边,理所当然地,奶奶一侧的衣服被雨淋着又很快湿了。雅颂看着,忙拉着爷爷奔到奶奶身边,将手上的伞重叠起来,于是,4个人就这样向家走去……
走到家门口,雅颂看着大敞的家门打了一个激灵,愣住了——因为半边门大开着,雨顺着屋前的排水孔流了满地都是,厅里满是空气中潮湿的气味,又夹着一股海边吹来的腥味。而那张简易木板床的4个床脚已被浸湿,屋内一根晾衣绳上挂着的衣服已经是湿漉漉的。爷爷奶奶无奈地看着雅颂,大声让雅颂进屋,然后立即关上了门,又拿木棍抵上了门。而老人家则紧随其后艰难地抬脚跨进了门槛里,又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了奶奶指的储物室里,然后走了出来,她的鞋与水泥地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厅里显得格外明显。老人随后坐在木板床上,床“嘎吱”一声,似在昭示着它的无能为力。奶奶上楼换了衣服,又匆匆迈进了厨房开始做饭,爷爷坐在炉灶前的矮凳上烧火。在这个台风肆虐的天气里,爷爷折断树枝柴草的咔嚓声、火烧柴草的嘶嘶响声以及炉膛内跳跃着的火星,成了大家最为直接的温暖……
在这期间,雅颂一直待在楼上,或躺或坐,希望借此来打发这无聊的台风天。窗外,风呼呼地刮,房顶的瓦片哗哗作响。雅颂站在窗前,眼看着对面山丘上的铁屋残片在空气中飘来摆去。因为雨帘挡着,院前的树木也开始隐隐绰绰,还有远处的大海,翻滚着银白色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似乎要将整片土地吞没……
过了一会儿,奶奶把饭烧好了,在楼下叫雅颂去吃饭。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或许是突然多了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让雅颂有点羞怯,总之最后雅颂是在大家吃完之后才下楼一个人默默地吃着。奶奶因时间紧迫,于是就簡单地煮了面条,但在冷飕飕的空气下,一碗热汤面就让雅颂吸溜吸溜地吃得高兴。雅颂坐在厅里小餐桌边的小板凳上捧着碗筷吃饭,奶奶和那个老人家就坐在旁边的临时床上。老人半躺着倚在床头,一条腿穿着凉鞋坐在床边,她的外套已经脱在了床头,露出里面的毛衣,腿上搭着一床半旧的毛毯。似是觉得冷,老人又将毛毯提至胸口。奶奶坐在床边,面对着老人,与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奶奶说:“唉呀,妹子啊人没事就行了,你不知道,昨天半夜真的吓到我了,我和阿文都为你捏一把汗嘞!幸好老天保佑!”
老人也颇有感慨:“我也知道,但我这么大年纪了,刚建没多久的房子倒了,老姐姐啊,我花了、花了两万块钱刚建没多久的!你也知道,我儿子女儿又靠不上,以后怎么办?有时候想想,还真不如就早跟了我家的那个去了就……”
奶奶重重地拍了拍老人的手,砰砰地响。雅颂偷偷地把头从碗中抬起,瞥了眼奶奶的方向。只见奶奶眉头皱紧往额头中间聚拢:“唉,快不要讲了!都多大岁数了,还说这种不懂事的话,都已经累了一辈子了,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忍一忍,后福还有着呢!”
老人哽咽着,似察觉了雅颂的目光,看了过来。那是一双寂静又泛着沧桑的眼睛。雅颂像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迅速低下了头,顺着碗沿吸了几口汤,躲避着那道目光。而在她低头的瞬间,老人也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
老人顿了顿说:“老姐姐啊,我苦啊!老头去得早,我辛辛苦苦拉扯孩子长大,他们又都去城里了,平时没有一通电话,更不要说寄钱回来了。我一个人在村里生活,每天都要去海边扒花蛤海蛎,还要养我那个不争气又好吃懒做的外孙……建了那房子之后,也算是有了个可以安心住着的地方了,手里的退休金也就剩那么两三千,可前几天我那不孝的儿子女儿回来了,买了些东西,就在我面前吵开了……就争着要我那点棺材本啊!我人老了,那么点钱就为了以后以防万一我生个病什么的,谁知道……”老人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指望他们了,我以后要是生病了,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向他们张嘴,但是我的养老钱我也不会给他们一分!”
“谁说不是这样呢,就应该这样!哪有这么不孝的子孙!就像我,我和我家老头把孩子养大了也不求什么回报,只要他们自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行,好了坏了也不指着他们给我们养老。孩子都大了,我们老人家也要为自己想想了。”
老人听闻,一会儿目光空洞地望着房梁,一会儿又抓着奶奶的手老泪纵横。听着听着,雅颂心里泛着酸涩,闷闷的不是滋味,只得沉默吃饭。
屋外,台风蛮横地冲撞着,凛冽萧瑟。屋内爷爷的呼噜声隐隐传入雅颂的耳朵里……
第二日下午
雅颂的家乡在镇里的一个小渔村,村里的本地人几乎都为林姓。雅颂的家族到了这一辈可谓是族系庞大,她的爷爷家和外公家离得近,就隔了半条道,因为爷爷奶奶早逝,而雅颂又从小被外公外婆养大,所以在很小的时候,雅颂就叫外公外婆为爷爷奶奶,长久下来就不改口了。虽然雅颂时常住在外婆家,但平时也免不了回奶奶家坐坐。那个奶奶家现今只有二伯和一个保姆住着,其余两个伯伯和姑姑都在城镇里有了自己的家,而二伯因为20多年前工地上的一个意外不幸受伤,导致腿脚不便,但他本人又非常有能力,于是就被任命为村书记,掌握村里的信鉴印章,也算是个村官。因腿脚不便,二伯便在奶奶家旁的空地上盖了一间小房子,也便于村里人往来办事。平时,村子里的人也爱到二伯的房子里唠唠家常,联络联络感情,小孩子也乐意拿着手机到二伯家蹭WiFi。
午休过后,雅颂撑着伞到二伯家玩手机,因二伯家与奶奶家只差一个门,所以雅颂先进了奶奶家避雨。可一进门,却见曾经吃饭的大厅里满满当当地塞着一堆东西,诸如棉被、橱柜之类的。棉被是用蛇皮袋装着的,在棉被旁,还有一罐瓦斯天然气,是现代家庭不常用的煤气罐,黑乎乎的堆了一地,厅里一只钨丝电灯还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雅颂合上雨伞,抖了抖雨水,把伞放在了一旁的楼梯上,打开一侧小门走了进去。
“二伯。”雅颂轻轻喊了一声。
“诶,快过来坐,冷不冷啊?台风天就不用过来了。”二伯笑得开心。因为二伯没有子女,所以对各个兄弟家的侄子侄女都是尽其所能的好。话音刚落,二伯就把雅颂叫到了身边坐着,又从被子里拿出一个热水袋塞进雅颂的手里。雅颂朝二伯笑了笑,二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又拿起笔在认真地写着什么。雅颂好奇地瞄了一眼,断断续续地闪过“房屋”“申请”的字眼。雅颂收回目光,百无聊赖,正准备玩手机的时候抬了下头。这一抬可把自己吓了一跳,老奶奶家的那个傻外孙正盯着她看,眼睛上下乱瞟且眼神猥琐,加上他那张黑黑的大饼脸和那双眯成缝的眼睛,除了恶心简直不能形容。雅颂飞快地拉下眼帘,隐藏自己的厌恶。过了一会儿,当雅颂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躺到沙发上了,这时雅颂才注意到沙发上铺了层毯子,而老奶奶的外孙正睡在上头,他只穿了条短裤,却在身上搭了一层厚厚的被子。他的头不安分地乱转着,高个子窝在短小的沙发上总给人一种违和感。于是,他把脚向前抻着,或是一会儿侧身蜷缩着,嘴里还哼着一曲老歌的旋律,时断时续。雅颂冷淡地垂下了双眼,二伯看见了,又朝雅颂笑了笑,用口型示意:“不用理他。”雅颂点了点头。
门外,风依然在不留余力地吹刮着,树叶飒飒作响,扰得人心烦。日头偏斜,或者说天空明显有暗色的时候,老人的外孙终于醒过来了。他一个翻身坐起,“嘿嘿”笑着对二伯说:“阿叔啊,我饿了。”停了几秒后,又添道:“谢谢你收留我。”
二伯从文稿中抬起头来,眉头皱得死紧,手指头戳了戳桌面:“我也不需要你谢我,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我现在和你说,我们村现在有一份工作,挺适合你的,你去试试。”
“唉呀,阿叔……我……”气氛瞬间凝滞。
这时,二伯猛地拍了下桌子,厉声说道:“你还要说什么?这么大个人了,天天窝在家里,让你姆妈养你,你好意思吗?我干吗要你做这份工啊?我干吗要管你啊?我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谁啊?……总之我把话放在这儿了,你爱去不去!”二伯从鼻腔长长吐了口气,扭脸朝窗外看去。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哦——”他听了之后静默良久,闷声回答,然后又躺回了沙发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也不知在看什么……一会儿,他又闷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光着膀子,也没带伞。他打开门,又关上门。台风呼啦啦跑了进来,吹得雅颂打了个寒颤。看着天色,雅颂向二伯说要回外婆家,然后起身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雅颂又看到了老人的外孙,他正在那片废墟中站着,时而弯腰,时而呆立着。天色有些晦暗,给一切蒙上了一层纱,雅颂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雨滴不停地落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短裤则被吹得猎猎作响。
哦,还有老人养的那只公鸡正挺着细长的脖子在他周围乱晃,目光炯炯有神……
不知道为什么,雅颂总觉得风更大了,雨点也更密了。雅颂收起了伞,快步向家奔去。
第二日夜
台风依旧在小岛上肆虐,坐在昏暗的厅堂里,雅颂忍不住想念在城里的家,担心着会不会遭受比村里更加猛烈的台风?雨滴打在地上又无声地融入到田野的土壤里,透过玻璃窗,雅颂还是看不到平时跳跃着的阳光和鸟雀。
吃过晚饭后,雅颂又一次撑伞走向二伯家。好几次都差点抓不住伞柄,伞架也在咯吱作响,在风的强大威压下,几次翻转身躯。但即使有雨具,在这种天气下,也都只是人们安全感的寄托罢了。等到达那幢熟悉的灰色矮房,推门而入时,雅颂的身上早被雨水浸透了。
“哎哟,这是朝华的女儿吧,都这么大了!”一个属于农村妇女独有的大嗓门先声夺人。雅颂顺着声音看去——又是一个热情到令人反感的大妈!重点是雅颂也不认识她,雅颂略微感到窘迫。
“不是,是我最后一个弟弟的女儿。”二伯笑着露出4颗牙齿,又朝雅颂招了招手,示意雅颂坐到他的身边。雅颂把伞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安静地走到床边坐下。
“也不知道那老阿姨要怎么办……唉,朝阳啊,村里会不会有受灾补贴啊?村委会会不会管她啊?……如果有,又大概会补贴多少钱啊?”雅颂明显察觉到大妈说到钱时眼里闪耀的光,以及那不自觉大起来的音量。
“像台风这种自然灾害导致人身财产有损失的,不管是村委会还是老人会都不会不管的。”二伯讳莫如深,“但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报上去之后再看批示吧。”
大妈听说之后伸出小拇指抠了抠耳朵,又微微起身,双手托着身下的红板凳拖着离二伯近了一点,呲呲的拖曳声让雅颂不禁头皮发麻。大妈悄声问道:“我听说上面针对这次的台风有……”大妈指了指山上公路的方向,那是通往镇上的方向,又做了个要钱的手势。
二伯盯了她一眼:“你从哪儿听说的?……有应该会有,但我也不清楚批没批下来……再说了,这也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该管的啊!”二伯说完拿起了手机,荧幕的光陡然亮了起来,与头顶的日光灯管的光线交相辉映。
大妈有些讪讪的,双手紧握着衣摆,整个人微微后仰,打量了一眼二伯又继续说道:“那她外孙是要住在你这儿?”
二伯放下手机,双手撑着床垫转了个方向,“砰”的一声靠在了床头:“昨天晚上他突然来敲门,淋得一身湿,又没地方去,那不得上我这儿来?让他睡在沙发上,倒也不碍事,只是她阿嬷就没办法再睡了……再说,好歹我也是村里的一份子,大家乡里乡亲的,多帮点也没什么。”二伯的声音静静地飘在雅颂的耳边。
大妈听着,挑了挑眉。一时无话,直到珠金婶娘进来才打破了沉默。
“啊,还挺热闹的。朝阳,怎么样啊?”珠金婶娘与金肯伯伯是村里老一辈的人了,又因为读过书,有能力,在村里也算是很有威信的人了,平素与二伯的关系也十分亲密。
“阿姐啊,来了?快坐!”二伯高兴得坐了起来,手肘靠在床边的桌角上,“其实也就那样,不过还在等通知。”
“哦,唉——谁知道今年的台风刮得这么大,在家里都觉得不踏实。”珠金婶娘边说边拉了条椅子坐下,一脸无奈,“阿婆家的房子又倒了,她可怎么辦呢!不过话说回来,她的‘房子可真是……嗨!”
“其实,她那房子本来也建得不合格——”
“是没砖砌得结实哦……”
“不是,是不让村民随便在公家的地上盖……本来上面也是想把那房子拆了的。”二伯边说边皱眉头。
“哦,那老阿婆和她外孙现在怎么办?以后住哪儿啊?”大妈七分好奇、三分同情地问。
珠金婶娘侧身对着她问:“不是说那个孩子的二舅家可以住人吗?”
“总不能一直住下去吧,我可听说他二舅也不咋乐意呢!”
婶娘又看向二伯。“其实我有托人给他物色了一份工,但是他不去——我也没办法了,只能看上面怎么说了。”二伯无奈道。
“这孩子真是,也不知道像谁!”婶娘恨铁不成钢。
“谁知道呢,当初他妈非得嫁给个外地人,他又生成这样……现在想找个人都找不着。还有他二舅,房子空着也不让他阿嬷和他住进去!”
听了这话,谁都没有回应。过了良久,婶娘说:“可能他二舅也有不得已的地方吧。”
二伯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支笔在纸上无意识地涂画着,雅颂则托腮听他们讲着,在这场讨论中安静地做个旁观者。在屋里甚至可以听到雨越下越大后砸在地上的声响,还有远处闷闷的雷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又开了,是奶奶,也是外婆。雅颂咧开嘴喊了一声,奶奶对她说:“不早了,快走吧,雨等会儿会越下越大,也别打搅你二伯休息!”“哦。”雅颂有点儿不情愿。
“没关系,让她再玩一会吧。”二伯忙说,“我也不着急休息的。”雅颂又看向奶奶,脸上撒娇。
奶奶笑了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雅颂连忙起身,从“椅塔”上抽了条椅子,放在珠金婶娘旁,赶紧让奶奶坐下。
珠金婶娘抚了抚奶奶的手:“听说林阿婆现在住在您家?”
“是啊,她也是个可怜人,从年轻到现在老了……孙子又那样。”奶奶也深有感触。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妈见缝插针。
“哎,朝阳,你看看天气预报,知道这台风要刮多久吗?再这样下去,田里的菜可怎么办啊!”奶奶有些心焦。
“说是这几天吧。台风年年都有,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好像特别猛。”好似为了应景,屋外台风呼啸而过。
“你们说说林阿婆以后住在哪儿啊?”奶奶担忧地说,“我让她在家里多住两天,她就一直说太麻烦了什么的。我看她一个老人这样,真是不好受!”
“亲家母,你能让她住几天就已经很好了,等着吧,总有办法的。”二伯从容道。
于是大家伙儿又开始唠起家长里短。
当雅颂和奶奶两个人一起撑着伞依偎着往家的方向走的时候,村道上已经雨流成河。抬头望去,没有月光,却能依稀看见山下那海的麟麟波光……
轻轻地推门进家,雅颂看见了那个老奶奶,此时,她正安静地睡着,睡得很安详。
屋外的风声似在减弱。
雅颂又听见了爷爷的呼噜声,这一夜,大家都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三日早
拂晓鸡鸣,嗅着台风浸润过的山林气息,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纵使屋外风雨磅礴,屋内依旧温暖如春。
因睡眠习惯,在雅颂睁开惺忪睡眼之前,3位老人家早已经投入到新一天的日程中。这天的气氛好似格外轻松,奶奶已经在烧火做饭,爷爷穿着雨衣在察看地里的蔬菜瓜果。至于那位老奶奶,在喜笑颜开地与奶奶打好招呼后,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了。
“老姐姐,谢谢你啊,这些天让我住在你家这么好的房子里,现在我就要走了……”
“嗨,客气什么,我们也做了这么久的邻居,平时冷清,也能常常互相做个伴……”奶奶将手抚上了老奶奶被棉被袋勒得紧紧的肩膀,“这事能有个这么个结果我也替你高兴,只是以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常常见面了……人老了,就要对自己好点,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奶奶平和的话语回荡在雅颂耳畔。
“哎——”老奶奶伸出手紧紧按在奶奶的手上,就像一株菟丝花紧紧依附在一棵大树的躯干上一般。
收拾完,奶奶说:“走吧,我帮你打伞。”奶奶一手撑起伞,一手提起老奶奶身旁的一袋衣物,二人相携着走出了门,又走进了雨里,风雨飘摇,二人的身躯却沉稳如山。路旁的野草像被刷洗过似的,绿盈盈的映入雅颂的眼间,似在吐露芳语,同时在风里左右摇摆,但即使再大的风却始终吹不断它的根。
雅颂站在门口极目远眺,又看见了那堆在风雨中被摧残的房屋废墟。废墟依旧是那堆废墟,铁皮依旧在空气中发出“砰砰”的撞击声,幕布桩子依旧保持着曾经倒下的姿势。而老奶奶养的那只鸡虽然干瘦干瘦的,却神气地迈着雄健的步伐在废墟四周踱步,大红冠子脑袋一会儿拉伸,一会儿左瞥右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手在等待着什么……
风雨如旧。
第三日午
奶奶过了很久才回来,雅颂坐在椅子上,好奇地问:“奶奶,那个老奶奶怎么走了?”
奶奶笑着说:“是……”这时,電话响了。奶奶按下接通键,小表弟的声音就这么闯入了雅颂的耳朵。“奶奶,乡下是不是刮台风了?你冷不冷啊?我好想你啊!”听着小孙子稚嫩的问候,奶奶喜笑颜开:“哎,心肝宝贝,奶奶不冷,你冷吗?妈妈和哥哥怎么样?”
“妈妈在炒菜,哥哥还没放学。”小表弟叫了声妈妈。
“唉,不用叫了,让你妈好好炒菜。家里怎么样?”
“好大好大的风,奶奶你听——呼呼——”听得出来,小表弟鼓着腮帮子在使劲地吹风,“奶奶,你快点回来嘛,不然风就把我吹跑了!”
奶奶哈哈大笑:“我的宝贝,现在风大,没车,奶奶过几天就去,宝贝要乖乖的。”
“我一直都乖乖的……”小表弟嘟着嘴和奶奶撒娇。
……
奶奶依依不舍地放下电话,摸了摸雅颂的手,又摸了摸雅颂的头,继续刚刚的话题:“阿雅,你知道那个老奶奶为什么住在我们家吗?”
雅颂点了点头:“是因为台风把老奶奶家的房子吹倒了,老奶奶没地方住。”
“是啊,现在村里准备给她建一栋房子。”
“那不是还没建好吗,那老奶奶现在住哪儿?”雅颂不解。
“听说老奶奶的小儿子从城里回来了,准备把老奶奶接到他在乡下的房子里去。”奶奶笑着说。
“那老奶奶的孙子呢?”
“那是他外甥,当然一起接过去啦。”
“哦……奶奶,你放心,我会让你和爷爷一直有房子住的!”
“傻孩子,奶奶一直都相信……”奶奶抱着雅颂坐在椅子上,一手抚摸着雅颂的小马尾。
风什么时候停呢?也许早就停了吧,雅颂心想。
后记
这几天,山上总是响起乒乒乓乓的响声,那是老奶奶家建房子的声音。3日风雨,吹倒了一幢铁皮屋,吹散了老人的安宁,也吹醒了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吹暖了农村生活的温馨。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风雨的侵袭会在脑海中被遗忘于角落,但却永远会铭记于心的,依然是那个村落,那座山林,还有那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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