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

　　

　　我从未想过，击垮我最后一道防线的，不是新主任无休止的折腾与斥责，也不是同事之间像丢麻袋一样的互相推卸，更不是刘昕突然的调任。

　　而是那位穿着格子大衣的女人，收拾着被扔了一地的课本，用满含歉意的眼神看向我，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你们老师，也是个孩子呀！”

　　那一瞬间，我溃不成堤。

1

　　窗外，细雨连绵，织成一层薄薄的雾，路灯下的操场扑朔迷离，远远的，我看到楼下那个身影，突然转过来，举起胳膊，费力地挥动着。“老师再见！”望着他天真的样子，我轻轻地抿了口茶，似乎卸下了近一年的重担。

　　拉开抽屉，看着那天写好的辞职申请，我爽快地将它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里，如同连日的阴霾，一并丢弃。

　　从今以后，我真的不再是孩子了。

　　如同一艘没有帆的船，我在人生这片海里浮沉了20多年，兜兜转转，依旧随波逐流。我普通得甚至于平庸，一张白纸足以简单地概括，听话懂事的小孩，在父母的安排下上了所不入流的大学，从未挂科也从未拿过奖学金，直到毕业，才恍惚发现，荒废了多少光阴。

　　当我第一次真正踏入社会，才发现，现实比幻想残酷得何止一星半点。从小我所听到最多的夸奖，就是懂事听话，可他们却从未告诉过我，老实这个词，现在已经成了贬义。

　　曾以为，能怀揣梦想与执着，踏上一个新的台阶。抬眸有诗和远方，回首是故乡。然而，投出的简历如石沉大海，收到的几个复试通知也砸在面试上，太差的又不愿将就。我拙劣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离开操纵的人偶，毫无主见。

　　“之前出去实习过吗？”

　　“没有。”

　　“那你对讲师这份工作了解多少呢？”

　　“一点点。”

　　“那你为什么来应聘？”坐在对面的女人精致优雅，笑意盈盈的看着我。我短路的大脑，突然开始不受控制。

　　“我喜欢孩子，觉得跟他们在一起长不大。”

　　“哈哈哈……”

　　我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面试时，刘昕那不受控制的笑声。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毫不避讳地看着那个女人，说道：“姐，交给我吧，这女孩实诚。”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刘昕，如果不是她，我这笨拙的表达能力，说什么也不可能被留下，所以我对她心存感激。然而，为期一周的培训，在她毫不留情的批评下，算是彻底让我认识到了自己有多么的愚钝。

　　可从心底講，能遇到她，真的是我为数不多的幸事。

2

　　多年后的同学聚会，无意间问到自己的工作，他们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就连我自己，大概也不会想到，平日里惜字如金，根本不敢开口的我，竟成了校企合作的驻校负责人。面对几十甚至几百上千的家长、学生与领导，既要突出专业的优势，又要融合公司的特色，开了一场又一场讲座。

　　我本以为面试的人十分和善，工作应该不会太难，后来刘昕知道我的想法，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她说，那天人事主任请假了，余总心血来潮，才面试的我。有时候想想，还真的是用上了攒了十几年的运气。

　　正值盛夏，培训的地方炎热难耐，风吹在脸上，连汗也是黏糊糊的，另外几个一起的人，经常趁刘昕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到大厅凉快。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过去，选择继续背稿子。刘昕是人事主任的助理，大大小小的事情揽了一堆，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个子小小的，看起来比我还小几岁，可气质却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每当面对伶牙俐齿的她时，我常常憋得满脸通红，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让你参考，不是让你背的！”

　　“你知道你写的稿子是拿来干什么的吗？”

　　“要精简，突出特色和重点啊！不是让写作文啊，小妹！”刘昕叉着腰，对我一顿教训，这样的场景一连上演了好几天。

　　“重来，重改，推翻……”

　　一同培训的人，基本都可以熟练地掌握技巧，而我却仅仅是有了一点进步。看着改了无数次的稿子，我突然抓起来揉成一团，正准备扔掉，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我。“才这两句就受不了了？”刘昕撇了撇嘴，一双杏眼瞪着我笑骂，“我这可都是掏心掏肺的实在话，等你以后遇到那种背地里使坏的，才有你好受呢！算了算了，你先去吃饭吧。今天进步挺大的，千万别自己泄气啊！”

　　那段枯燥又无助的日子里，她像一个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我的世界，有时令我颜面尽失，却又佩服无比。最后考核的那天晚上，她晃悠着走过来，不经意地塞给我一沓资料：“好好看！”我茫然打开，却发现，那差点被我撕掉的稿子，已经仔细修改过了，夹着的优盘里，放着她演讲的精彩视频。我如获至宝，反复练习，最终顺利留了下来。

3

　　适应一个新环境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像绷紧的弦，永远不要闲下来。讲师这个职业，说难不难，可要做到吸睛，绝非易事。

　　除了刚开始的两场略显生疏，渐渐地我也可以绘声绘色。刘昕与我各负责两个专业，有时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不忘抽空来指点两下。偶尔听到家长的夸奖，我还来不及高兴，感叹下生活充实而又满足，便被她毫不留情地批斗一番，久而久之，我倒也习以为常。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她说的：“你什么时候，能不躲我后面啊？”其实，只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她优秀，所以每次大型演讲，我总是溜在后面。

　　再次见到余总，是在公司开大型会议时，她条理清晰的总结，完美得让人无可挑剔，然而我注意到的，却是刘昕没有参加。“这次我们又新合作了3个学校，分批次调去了老员工负责，现在科大那边还缺一个老师。”她突然看向我，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童淑冉，你去吧。”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和以前一样的拒绝，毕竟以往有刘昕在，可今天，我甚至没有反驳的机会。

　　我倒是并不在意同事哀叹的眼神，说那边条件艰苦，新合作的學校，领导间肯定不好相处。当时只觉得似乎找到了一些努力的方向，等我调整好心态时，已经在高铁上了。

　　那时还未想过，自己明明不是最优秀的，却会被选中，直到下车，看见迎面走来的刘昕时，一切便有了答案。然而，她却没给我一丝缓冲的机会，代替惊喜的，是不可置信的真相。

　　“这是张校长，李主任。”刘昕自然地寒暄一番，带着我们进了会议室。那是我头一次看到那么多领导，面上淡定，其实内心还有些慌乱，紧接着校长便站了起来。

　　“这位便是你们公司的王牌童老师吧，我可是久仰大名，听说前几所合作学校，最初都是你负责的，各方面能力相当优秀啊。”纵然我再傻，也听出了一丝不对，可刘昕却没给我说话的机会。“那是当然，我们这次可是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她挡在我前面，笑意盈盈地拉着我的手，我却只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

　　“那我可是很期待，既然这样，咱们就直接切入正题吧。”

　　没有一丝防备，也丝毫不拐弯抹角，刘昕在拷优盘的时间，迅速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想多于惊讶的，大概是心底忽略不掉的失落。原来，我不过是恰巧与那突然离职的王牌老师同姓，才得到了扮演一个替身的机会。

　　兴许是所有的紧张都被失落和不甘代替，那场演讲我发挥得出奇的好，甚至在交谈环节，也十分愉快。我回忆着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情景，学着婉转地说些夸赞的词汇，再不着痕迹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唯独尽量忽视那道灼热的视线，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刘昕一眼。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她不是故意撒的谎。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每天笑得甚至分不清到底开不开心。

　　“大家好，我是童老师。今天在演讲之前，我想啰嗦两句，感谢所有人的信任，让我能够站在这里。”那场上千人的演讲，让我彻底坐实了王牌的名号。想到之前，主任派刘昕来了很多次，都被我婉拒的时候，我承认自己像个赌气的孩子，但心底再清楚不过，这一场，我必须赢。

　　“你还在怪我吗？”结束后，刘昕递过来一瓶水，突然笑得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其实，根本没有王牌童老师。”“去，别瞎说，现在不是有了！”李主任也乐呵呵地看着我。“傻了吧，这都是小刘出的鬼主意，为了逼你一把，哈哈，还挺管用啊！”我错愕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脸颊羞红，看向刘昕，她却笑得十分灿烂。

　　说实话，我打心底感激这个女孩，也无比庆幸能在职场上，遇到这样一个前辈。然而，太过依赖的后果，便是她离开的时候，便会觉得一无所有。

4

　　公司每月评职的时候，奖金都少不了刘昕，升职也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被调离的却是我。

　　不断的合作与扩大规模，便意味着要培养新的员工，派去各个学校，而我便是那个幸运儿。坦白说，我一直忽视掉的人际关系，其实给了我无数次重击。从来不会拒绝，也不喜欢争取，不刻意讨好谁，闲言碎语也一并忽略，所以即使努力工作，也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不说升职加薪从来没有我的名字，就连同事聚会，都很少想起我。

　　放眼望去，除了我的办公桌整洁如新，几乎每个人都堆得满满当当。其他被调离的同事，都有人前来安慰道别，不舍的话语传入耳中，只觉愈发显得格格不入。想起这段时日里，偶尔听到关于刘昕和我的议论，她们就连打招呼，都只是点头。本以为，至少有一个朋友，可以后连刘昕也无法陪伴我了，一瞬间，我只觉得再次陷入了无尽的孤独中。

　　走的那天，刘昕没能赶来，我拖着行李箱，失落的心情一直伴随到那所学校。位于郊区的边缘，连公交车也没有，与繁华的城市成了鲜明对比，除了学校周围有些现代化的影子，再找不出其他。

　　还没来得及庆幸好歹有接应的同事，才发现我是来替换她的。无论是与领导交接，还是家长的沟通，一切都需要从头再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帮我。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时，为时已晚，没有人告诉我，这里不需要讲师，我的工作成了专业的负责人。

　　大大小小的会议，工作计划与总结压得人喘不过气，刚刚交接完毕，距离开学也不远了。我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竟然会成了一个班主任的存在。纵然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的看到那群孩子时，还是震惊了一番。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值叛逆期，起初两个月倒也融洽，可后来打架的现象便没有断过。我苦口婆心的劝导根本无济于事，只好罚他们检讨，并叫来了家长。然而，那个叫孔飞的男生，第二次打起来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校长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童老师，你知道家长怎么说你的吗？不负责任，草率了事。你最好赶快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不然影响到学校形象，我看你也不用留在这里了。”从头到尾，没给我一句解释，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办公室的门却突然被踹开了，正是孔飞，他将手里的作业本丢到我的桌子上，不屑地看着我说道：“给，十份检讨，先存着，够我打的了吧？”

　　“孔飞同学，你这样的行为……”

　　“是不对的，在学校就要遵守纪律，不能冲动，有事情找老师。”孔飞翻了个白眼，直戳戳地面对着我，一点一点地揭开那些短处，我拼命地抑制自己，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都快会背了，老师你就不能换换词，你真不知道那群表面上的乖娃子，背地里都喊你复读机！”

　　“那你想怎么办？”我盯着桌子，快要盯出一个洞来。他走了过来，看似一脸真诚，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

　　“多简单，换个老师呗。”

　　“你本来就不适合。”

5

　　落日余晖，轻柔地洒在窗前的那盆绿萝上，似乎伸出手，便能摸得到温暖。我坐在办公桌前，回想着入职以来的种种，不知不觉，已经从中午到了现在。

　　我原以为，对待工作每个人都需要适应的过程，自己只要安分做事，虚心诚恳地接受一切，慢慢地站稳，便可以努力奔跑。可当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将我数月来的做法一条一条地列出来，竟堵得我哑口无言。

　　“你人古板，上课也无聊，平时管得松，一检查就突然严格。”

　　“还有，你根本不跟我们沟通，你了解什么？”

　　“每次都让我写检讨，那根本就不全是我的错，眼见就一定为实吗？”

　　……

　　这些熟悉的话语，曾经也从我的嘴里说出，可如今，我难过地发现，自己竟成了酿成悲剧的主谋。也许，我本便不适合这份工作吧，窗外暮色渐深，弯月缓缓浮现，手机屏幕也始终没有亮起，我拿起笔，终于写下了“辞职申请”那4个字。

　　有些感情看起来强大，却又脆弱得一塌糊涂，我从未想过，击垮我最后一道防线的，不是刘昕突然的调任，不是校长无休止的折腾与斥责，也不是同事之间像丢麻袋一样的互相推卸，更不是那个叫孔飞的学生。

　　“我没有错，我不认——”

　　“啪——”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门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那位穿着格子大衣的女人，收拾著被扔了一地的课本，用满含歉意的眼神看向我，微不可闻的叹息。“你知不知道，你们老师，她也是个孩子呀！”那一瞬间，我突然溃不成堤。多日来所受的委屈，便如电影预告一样席卷而来，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突然被调离的工作，陌生环境的排斥，被打回无数次的工作报告，校长的不满，主任的苛责，以为最熟悉的刘昕，到现在也没理过我……

　　那是入职以来，我第一次静下来，与人促膝长谈，从学生谈到老师，再从工作谈到自己。过去，似乎被谱写成记忆里的老歌，在脑海里回放。她说：“既然已成过往，那便不必遗憾。因为，你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人在等你。前提是，你要努力让现在的自己，配得上未来。”

　　朱德庸先生曾说过，人生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符合众人期望的，一条是顺应自己的心。前者或许能获得许多的掌声，但却没有自己的掌声，后者或许无人为你喝彩，但你自己会为你喝彩。后来，我开始放下面子，向有经验的老师请教，精心举办一些活动，促进师生交流，私下也叫来学生谈心。渐渐的，上课不再是我一个人枯燥的表演，办公桌上开始出现糖果和信件，偶尔也听到他们夸我的声音。

　　而刘昕，也终于打来了电话，我才知道，她又忙着带了一批新的同事。“你刚到那边肯定不好受，之所以一直没打电话给你，便是想看看，你有多大的潜力。就像我以前说的，你不能总躲在我身后，该发光的时候，要学会去争取。”听着她熟悉的声音，回想起经历的种种，我笑着点了点头。

　　不经历风雨，怎会见彩虹。如今，我总算相信，顺应自己的内心，努力去做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终有一日，会赢得众人的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