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薛鹿和温峤的再次见面,是在“国宝”栏目的选题策划会上。
很多年不见,温峤西装革履的样子比记忆中成熟不少。看到薛鹿,他显然一愣,但还是不失风度地伸出右手,用温柔的语调道:“您好,薛导,很高兴认识您!”
薛鹿礼貌地笑,亦不动声色地伸手同他握了握:“您好,温老师,我也很高兴认识您!”
作为刚刚留学归国的硕士毕业生,薛鹿二十来岁,一入职便被委以重任,台里很多人是不服的,偏偏这档以文物传承为卖点的节目对导演的传统文化水平要求极高。
“咳,她一个喝洋墨水长大的小姑娘,懂什么?”
“就是,台里那么多优秀的导演,哪里轮得到她?”
“也不知能做出什么好节目,等着看好戏吧!”
一时间,耳边风言风语不少。薛鹿默默地听着,不得不拿出杀手锏。
“国宝”是少城电视台文化频道今年推出的重点节目,在不久前的工作会上,老台长明确表示希望它可以一炮而红,这就在无形中带给薛鹿不小的压力。
“关于第一期的内容,温老师有没有什么好建议?”薛鹿谦恭地问。
温峤眉头一挑:“你也会听取我的建议?”
来者不善啊!
薛鹿不好发作,桌子底下,只狠狠地踹了温峤一脚。“嗯,这个嘛……让我想想……”温峤连忙收起气势,一本正经地说。
众人憋不住笑。
薛鹿长叹一口气,看来温峤这小子,还是对当年自己抛弃他的事,耿耿于怀。
2
薛鹿和温峤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在考古研究所的家属大院里长大,感情十分亲密。只不过,同在一个单位,温峤爸爸是薛鹿爸爸的顶头上司。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知薛爸爸是不是平时受了温爸爸不少窝囊气,到了薛鹿和温峤这一辈,这个情况完全反过来了。
温峤对薛鹿那叫一个言听计从。
薛鹿说跳皮筋,他不敢打陀螺。薛鹿说吃棉花糖,他不敢买冰棍儿。薛鹿说写作文,他不敢算算术。到最后,就连薛鹿的人生理想也影响到了温峤。
“我想像我爸一样,做一名考古工作者。”薛鹿道。
那个年代,人们的物质生活需求已基本得到满足,但对精神生活方面还没有更高的追求,考古工作在大多数人脑海中存的刻板印象,那就是辛苦、危险、穷。
“那我也跟你一样!”哪怕明明长大后想考飞行员,温峤还是拍着胸脯保证。
“你放心!姐弟同心,其利斷金!”薛鹿道。
温峤:“……你明明还比我小两个月,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占我便宜?”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薛鹿同温峤谈到自己的理想。她不常敦促他,但两人之间的约定,就好像一粒种子,在温峤幼小的心里逐渐茁壮。
时光像一头倔驴,不停地往前跑。
高二分班,温峤理所当然地选了文。可当他满意欢喜地去找薛鹿,以为将要和她成为同班同学时,却迎来一个噩耗。
“我爸要送我出国留学。”薛鹿淡淡地说。
“什么?”温峤下巴都快惊掉,“不是你说我俩以后要一起继承父辈们的衣钵,做考古工作者的吗?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说话不算话,不是好汉!”
薛鹿涨红了脸,支吾道:“对不起……”
那天晚上的星星有些暗淡,温峤趴在窗台上,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早就说好的事,薛鹿会临时变卦?
温峤赌气不理薛鹿,而薛鹿很快也坐飞机走了。高三的日子乏味得只剩下拼搏,温峤无暇其他,只是偶尔从大人口中听说,薛鹿在国外上语言补习班,学习吃力得很。也不知她家里人怎么想的,让孩子遭那个罪,还不晓得能不能考上国外的大学?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年过去,温峤如愿考上了少城大学考古系,薛鹿则成为影视编导专业的一名新生。“那她以后是不是要去拍电影?洋气的嘞!”邻居们议论纷纷,
但温峤才不要恭喜薛鹿。
他的气还没消呢。
“这些……你还记得?”选题策划会结束以后,薛鹿请温峤吃火锅,热腾腾的红油在锅里翻腾,不一会儿,她便被辣得两眼冒金星,“好久没尝到家乡味,都有些不习惯了……”
“怎么不记得?”温峤放下碗筷,“虽然从那以后,我们一直都没有联络,可是因为你,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怎么会忘?”
薛鹿听不出温峤这话里有没有抱怨,沉默了。
“所以,为什么呢?”温峤问,“那个时候,你执意出国,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说没有太生分,但若说有,恐怕薛鹿连自己都考虑不清楚。
“那个时候……”薛鹿若有所思,“大约是嫌弃他没本事吧,我妈跟我爸离婚了……我判给爸爸以后,他接受了之前一直拒绝的那所国外大学的研究邀请,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后来,由于我一个人在国内没人照看,他这才决定把我也接过去……”
“原来如此……”温峤恍然大悟,“我还以为薛叔叔只是普通的工作调动……你为什么不早说?”
薛鹿勉强冲他挤出一个微笑:“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什么好说的……温峤,说抱歉太敷衍,显示不出我的诚意。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又害你没有当成飞行员,你会不会怪我?”
3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
2001年,被誉为本世纪初中国第一个重大考古发现的金沙遗址,向世人揭开了神秘面纱。从遗址中出土了大量金器、铜器、玉器和象牙,考古队根本就忙不过来。于是,正处于大三实习期的少城大学考古系学生临危受命,加入了发掘工作,其中也包括温峤。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田野发掘,亲身体会到考古工作的不易。”温峤指着大屏幕道,“这是金沙遗址中出土的最为珍贵的一件文物,如今它能够完好地出现在大家眼前,真的是度过了重重难关!”
现场观众屏住呼吸,聆听温峤和主持人的讲解。
“第一关,因为施工,挖土机把这件文物从地下挖起,暴露在外风吹日晒,没有被发现……”主持人道,“第二关,在挖好的沟里摆放水泥管后,要由人工把堆土填进去,在回填的过程中,也没有被发现……”
“第三关,回填的土高低不平,需要人工整平,在整平的过程中,还是没有被发现……”温峤继续道,“第四关,回填进去的土每隔5厘米要夯打一次,振动机不断震动,它也是一点儿没被破坏……”
“正是印证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说法!”主持人缓缓走到大屏幕前,“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这件太阳神鸟金箔终于被考古人员发掘!”
现场观众发出阵阵惊呼。
“这件文物只有20克,薄如蝉翼……4只展翅飞翔的神鸟,围绕着太阳循环往复地飞翔,代表着生生不息……”温峤的声音有些激动,“而太阳神鸟金箔图案,更在2005年从众多候选文物中脱颖而出,成为中国文化遗产的标志……”
现场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但是,我们今天要告诉大家的,却不是这些……”主持人道,“温老师的父亲曾是少城考古研究所的所长,太阳神鸟金箔被发掘的那一天,他也在场……”
接下来的事,就由温峤来说吧。
本来,获得了珍贵文物,大家围聚在一起,都很高興。谁也没有发现脚边那个已经挖到地下3米的发掘坑,即将出现塌方的危险。
“当时,有工作人员正准备携带一批刚出土的文物,从坑底爬上地面。”温峤道,“那只是一瞬间,剖面中间一段的泥土发生开裂,我父亲眼疾嘴快,大声提醒,却也来不及为他们争取时间……”
说时迟那时快,温爸爸一个健步冲上去,抓住了工作人员肩部捆绑的安全绳,使劲儿往上拽,才使得他们的头部没有被坍塌的土石方掩埋,避免了生命危险,文物也安然无恙。事发后,其他成员火速展开营救,但温爸爸却因体力不支,一个趔趄,滚入了发掘坑。
“因为头部撞到碎石,他的生命虽然无碍,却躺在医院永远醒不过来了……”温峤的眼眶中涌出泪水,“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些有幸得以现世的每一件文物背后,都是无数人性的汇聚。它们从古代匠人的手中诞生,又被一代代考古人悉心传承,不管遇到战争、疾病或灾难,他们始终不忘初心。不管使用什么方式,远至民国时期,老一辈故宫人不畏艰险,誓死保卫文物南迁;近有如我父亲一般的金沙人前仆后继、舍生取义,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手里捧着的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脉,这是多么骄傲。我想,我理解我的父亲,因为如果是我,也会作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现场传来隐约的啜泣。
“今年,距离金沙遗址发掘已经过去快20年,我们考古所在这里建起了博物馆,成立了专门的研究小组,定期举办专题展览,向大家普及文物知识,这每一步发展都是历史的见证,我都会去病床前讲给父亲听……”温峤继续道,“只有国家繁荣,文物才有风采!只有国家强盛,文物才有归宿!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那些流落在海外的文物,也会踏上回家的旅程……”
“没错!”现场观众不由地欢呼。
“而我还会把这些事一件不落地告诉父亲,这是光荣的使命,他一定听得见。”温峤道,“谁说考古工作者很清贫?此生无悔入华夏,我们新时代的考古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4
第一期“国宝”节目播出以后,温爸爸的故事感动了不少人。他们不知道,原来在文物传承的过程中,还有这么多鲜为人知的传奇。因为温峤深情的讲述,让冰冷的国宝有了温度,节目的收视率非常好。之前台里质疑薛鹿的那些声音都消失了,就连老台长也冲她举起大拇指:“我就知道,薛教授的女儿不会让我失望!”
“原来,老台长和我爸是旧相识,他们特意招聘我做“国宝”的导演,就是看中了我的专业背景……”安静的咖啡厅里,薛鹿和温峤面对面坐着,“温峤,方便的时候,我想去看看温叔叔,可以吗?”
“当然可以。”温峤道,“祝贺你,薛鹿,你成功了!”
“不,这不是我成功,是这些国宝本身就配得上最热切的关注!”薛鹿道,“对了,我想邀请你做“国宝”节目的常驻嘉宾,参与第一季12期的录制,你愿意吗?”
“这个嘛……让我考虑一下。”温峤道。
“莫非你还在生我的气?”薛鹿问。
“说什么呢?是你让我找到了一生热爱,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温峤笑了,“也算是阴差阳错,让我们彼此都成为了和理想不一样的人。也许有遗憾,但我会带着你的那份期待,继续努力下去!”
“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小气的人!”薛鹿拍一拍温峤的肩膀,“你放心!我早就说过,姐弟同心,其利断金!从今往后,咱俩就是“国宝”栏目的黄金搭档!”
温峤抹一把额前的冷汗:“薛鹿,都这么大的人了,可不可以成熟一点儿?你明明还比我小两个月,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占我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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