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完期末总结大会,完成指定家访任务,总算迎来盼望已久的寒假。我敲定过年和好友一起旅游躲催婚的行程,关好出租屋的门窗回了家,听父母一遍遍地唠叨: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万一你外出期间他去世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就出去四五天。再说了,爷爷前一阵子不是还能吃能睡吗,我如果退票要损失好几千块,你们补?”
时间仿佛冻结在1月19号,放寒假的第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为了出去玩不惜一切代价地跟父母顶嘴,抱着一种“爷爷一定能撑到我回来”的侥幸心理,坚决捍卫自己心心念念的出行計划。谁都无法相信,那些日常的,无聊的,根本不会被我放在心上的微小时刻,在几天后竟然成为一种全然的奢侈。
爷爷的生命力比我们想象中更顽强,而拖住我远行脚步的,却是另一个闻所未闻的灾厄。
二
从这场疫情刚刚开始蔓延、我所在的城市只有零星的人们戴口罩起,姑妈和姑姑就再未露面。大年三十,奶奶家什么年货也没有,保姆忙着照顾两个老人,也没有时间好好做饭,直到我们一家回去,奶奶家才终于有了一后备车箱的菜。
然而爷爷已经一口饭也吃不进去了。他气若游丝,瘦骨嶙峋,整个人看起来完全变了模样,但作为亲人,拉着他皱巴又冰冷的手时,我没觉得害怕,更多是心疼和无奈。
当时疫情还处于不明朗的状态,我们只想好好过个年,起码让爷爷撑过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春节,再看一眼满堂的儿孙后代。于是我妈一面麻利地和保姆一起包饺子,一面不忘给身为医护工作者的婶婶建议道:“要不然给咱爸输输液?他这不吃不喝扛不了几天啊。”
很快,爷爷枯竭的生命靠输液总算得到了一丝滋润——他甚至能坐起来,在我妈提议拍合影的时候,艰难地抬起手做出一个招呼奶奶过来的动作,看得我眼眶酸涩。
“我不想和他照相,他现在太难看了!”奶奶不情愿地撇嘴——从爷爷脑梗后,她就越来越容不下爷爷的存在;原先爷爷隔三差五住院,她倒也没表现得太过厌烦;现在爷爷深知自己时日无多,用仅存的语言能力表达了想要回家的心愿,这下子令奶奶的崩溃一触即发。
“奶奶你坐到爷爷旁边,快点!”不等我爸妈开口,我先忍不住发了火。
那是一张并不完整的全家福,除了缺席的大姑妈和小姑姑两家,我们家和叔叔家也愁云密布:一来是爷爷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二来是婶婶的医院刚开了紧急会议,疫情进展更加不容乐观。
那时我以为,2020年春节是我过得最压抑焦灼的一个春节了,却没有料到,我和全国人民一起拥有了整个压抑焦灼的春天。
三
从武汉封城的那一刻起,疫情就成了举国上下最为关注的热点话题。
以至于奶奶家一直以来大年初三聚会的传统也打破了,叔叔给饭店打了取消订餐的电话后,又陆续接到大姑和小姑的电话,她们称外面的世界太危险,既然不能吃饭,就不回去了。
我觉得懊恼又难过:眼看世界乱成一锅粥了,凭什么只有我的爸妈不会明哲保身?!
根本来不及计较其中的是非曲直,我们每个人就被裹挟在抗击疫情的洪流中了。不断加强的基层防控措施像是和日益攀升的确诊病例赛跑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眼前熟悉的环境变成了一座岌岌可危的空城。
一时间,宅在家,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
正常生活暂时停摆,我们尚且能克服;但眼下最棘手的是爷爷怎么办?他万一走了,这段非常时期如何料理后事?保姆买不到菜怎么办?奶奶不能下楼遛弯儿了,再因为无聊而更加讨厌爷爷怎么办?
我妈用实际行动打消了我的顾虑:从小区封闭式管理的第一天起,她就跟爸爸提议,每两天一次、每次两小时的出门机会,都要充分利用给奶奶家送菜;她又和婶婶商量,能否隔三差五继续给爷爷输液补充营养?婶婶是17年前上过非典前线的战士,她比谁都清楚现实的残酷——无论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之于我们,还是漫长无望的病情之于爷爷。
我想婶婶一定懂我妈的坚持:活下去,就是赢。于是爷爷依赖输液扛过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被疫情信息刷屏的家庭群里,出现了一个奉劝我妈不要经常出门的劝告:外面到处都是病毒,老人那儿一周去一次就行了。
我瞬间火冒三丈:“所以只有自己的命最重要?别人吃不吃得上饭根本无所谓?”
我妈叹了口气:“可能在他们心里,爷爷奶奶早已经死了。”
四
我从不觉得我妈伟大,尽管她在许多人眼中是女神般的存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当了十几年小学校长,处理问题英明果断、游刃有余,能把身边每个人照顾得面面俱到……可在我心里,她真正的高光时刻却是在退休后,在搞教研、当评委的忙碌之余,尽其所能地为爷爷最后的日子撑起一片天。
记不清多少个寻常日夜,她开着车一趟趟地帮奶奶家采购吃喝用品,为了留住每一位被奶奶的作妖气得要罢工的保姆而忙前忙后,她坚持隔两周就启动浩大的工程——给爷爷洗澡。爷爷脑梗之初只是行动不便,思维还算清楚;当了一辈子警察的他要面子,每次“入浴”和“出浴”都把大家累得满头大汗,爷爷总是过意不去地、尴尬地笑着尽力配合。
后来爷爷病情继续发展,说话也不利索了,我妈又经常搞突击考试:“这是谁?那是啥?”爷爷只要回答正确,就能得到水果、零食奖励;再后来,当拗不过全家的决策,把奄奄一息的爷爷送到养老院时,只有她和爸爸经常去探望;直到孤独无助的爷爷用尽力气喊出含混不清的“要回去”时,她当即“下令”将爷爷接回家,不顾众人敢怨不敢言的目光。
或许正因如此,爷爷已经糊涂到谁也不认识时,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就是叫她的名字。
五
我知道春天会如期而至,疫情会被团结协作打败,生活会逐步恢复原有的模样。但我不知道,爷爷终究没撑过元宵节。
在传说中的第一个“拐点”正月十五清晨,我在睡梦中被爸妈叫醒,冲破小区层层门禁,仨人急匆匆地往奶奶家赶……开着车飞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我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究竟什么样的告别,才是最好的告别?
活了30年,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亲人的离世。我摸了摸爷爷苍白冰冷的脸,一旁的爸妈早已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我却看到有的人嫌弃地说爷爷身上有细菌,不能再凑近;有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摘口罩,躲得远远的;还有的人,直到殡仪馆工作人员把爷爷抬走也不曾现身。
因为疫情影响,之后的一切流程从简。爷爷走得太冷清了,缺乏了永别时的仪式感。但在我看来,或许那些被迫省略的繁文缛节本来也不是爷爷所看重的,他能记得的,是一顿佳肴,一次洗澡,还有坐在轮椅上被我们推到公园里沐浴的一缕阳光吧。
正是在2020按下暂停键后,我才明白,最好的告别,就是在拥有的时候学会珍惜,因为只有这样,失去时才不会害怕与后悔。爷爷漫长的病程,何尝不似久久萦绕在我们家的一场灾难,有的人视而不见,有的人避之不及,有的人扼腕叹息……还有的人,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这个被动宅在家的悠长假期里,每次我站在阳台上望着我妈戴着口罩、拿着出门证,准备穿越“凶险”的世界给奶奶家运送物资时,那个渐行渐远的熟悉身影,都在告诉我她坚持的理由:
——不为改变任何,只为一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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