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0年了,我还是习惯叫他邓先生。
他也不恼,依然笑着向别人介绍:“这是我女儿,邓初雪。”
他又把那个人介绍给我,说:“初雪,这是你的家庭教师,温书勤。”
眼前的大男孩笑得很暖,我想叫他一声“老师”,或者再甜一点儿,唤一声“哥哥”,但不知为何,碍于不可名狀的自尊心,我只冷冷“哦”了一声。
回到房间,温书勤打开我的课本,询问我每科的情况。我觉得没趣,打算上床睡觉。
他耐心极了:“初雪,你故意让我为难。”
我打着哈欠:“是呀是呀,我都气跑了4个家庭教师了,我打赌你坚持不到下周。”
他呵呵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好看极了:“我们走着瞧。”
我毫不客气睡了一觉,醒来时黄昏是蜜饯的颜色,令人心中一片恬静。一个声音冷不丁吓了我一跳:“醒了?”
温书勤居然就这么坐了几个小时,等我醒来。
我伸了个懒腰,下床准备打游戏。我以为他要责备我,结果他还是坐在那里看着。我不禁怀疑,邓文西是给我找个了移动监控。
这天我手感格外好,打了两局游戏都赢了。温书勤问我是否想看会儿书,我当然不想。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不劝劝我,依然等着我。
他这样放任我,我反倒不适应。我冷笑:“温哥哥,你该对得起邓西文给你的钱。”
他耸了耸肩:“我了解邓先生,他是很有耐心的人。”
我不禁撇了一下嘴,这话说的,好像我不了解他似的。
我思绪飘忽,这局游戏输了。我甩开手机,才觉得有些口渴。我说:“我想喝水,你要不要?”
他没有拒绝我的好意,能喝到我端的水,是件很荣幸的事。要知道,邓西文有的是钱,从我住进这座别墅的第一天,他就请了赵妈来照顾我。我不否认,是他让我过上公主一般的生活,谁都看不出来,我其实是个孤儿。
而且,是孤儿院里最没人要的那个。
老天爷,我忽然有些惭愧了,邓西文是个大好人,他怎么就撞上我这样一个小恶魔。
温书勤一觉睡到了晚上11点,邓西文回来时,他还没有醒。我明显感觉到,邓西文平静的脸上多了几分怒气。是的,我在那杯水里加了安眠药。家庭教师上任的第一天,就在主人家睡了一大觉,我不信邓西文不炒了他。
等温书勤逐渐苏醒过来,我冲他做了个鬼脸,他恍然大悟,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他一定想控诉我,但被邓西文抢先一步打断。
“初雪,温老师要回去了,你送送他。”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情绪。
我送他下楼到玄关,很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他穿鞋。他一直沉默不语,但我知道,他心中密布着万顷乌云。我真是抱歉,但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赶他走。
出了门,我正要关门时,他才忽然回过头来,说:“初雪,因为那杯水里加了白糖,我宁愿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哦,他不知道,这不是我的创意。在温水里加些白糖,我是跟邓文西学的。
那年我才7岁,促狭地坐在他的沙发上,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置。然后,他倒了杯水给我,玻璃杯工艺独特,像钻石一样会反射光芒,里面的水甜丝丝的。
他怎么可以这么细腻,我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只为这一小簇白糖,就被收买了心。
2
在我熬过了难为情的阶段,终于准备喊他“爸爸”时,邓文西终究让我失落了。
那时我性格孤僻极了,他怕我不适应,就请了老师来家里教我功课。每天我都在问老师:“他今天会回来吗?”绝大多数时间,得到的答案都是令人失落的。邓文西太忙了,我每个月见他的机会,也不超过5次。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对他说:“邓先生,你多陪陪我,不然很快我就要死了。”那天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他刚回来不久,身上的寒气还没有散,我把袖子扯得长长的,去暖他的手。
我没有开玩笑,他也是知道的,我不过是提醒他。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我养尊处优,也活不过30岁。也不知哪个天杀的女人把我生下,又把我丢在医院的垃圾箱旁。这样的我,谁愿意领养啊,我自己都替邓文西不值。
他被我的话吓到了,但很快又恢复了沉着,不至于失态。老天,如果我能长命百岁,我一定会找个像邓文西一样成熟稳重的男人。
他笑着摸我的头,说:“初雪,生日快乐。”
没人知道我到底是哪天出生,大家都说我被送进孤儿院那天,正好下了初雪,于是得了这名字。
于是,从8岁开始,初雪是我的名,也是我的生日。飘忽不定的日期,让我一入冬,就时刻期待和准备着。有一年一直没下雪,我也一直期待着。
邓文西总有这种别样的温柔,我打赌,他一定是个很懂浪漫的男人。但我没想到是,他没有辞退温书勤,这就不好玩了。
温书勤得了邓西文的命令,对我要求严格一些。事实证明,邓西文很怕我考不上大学。
但我就是软硬不吃,我能活多久都不一定,还担心高考干吗。温书勤无奈,对我说:“你能背完这篇英文课文,我就带你去我们大学玩。”
“我跟所有学校天生八字不合。”
谁知他狡猾得很:“有好看的男生哦。”
我辛辛苦苦背完了一大篇的英文,结果帅哥没见着,还稀里糊涂去给温书勤做了苦力。我一定要和邓西文告状,要知道因为我身体情况,他从来不舍得我干活,多走几步路都怕我受累。
原来这天正好是温书勤他们社团的活动日,这是一个公益社团,每个月都会收集旧衣物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们。他是社长,社团就是他创立的。
看来温书勤也是个好人,我还百般为难他,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送来衣服的每个人,都笑呵呵的,满面春风,令人向往。做善事真的能让人从心底生出幸福感来。
“我衣服多得穿不完,但它们全都是邓西文的钱买的。”
他笑着说:“你如果要捐,我相信邓先生会很开心。”
我想了想,又摇头:“借花献佛多没意思。我有自己的东西可以捐,等我死了,我的眼睛、心脏、肝脏……不不不,我的心脏没人要。”
他不比邓西文,半天都干瘪得说不出话来,末了,轻声地安慰我:“别乱说,初雪,你会长命百岁。”
其实吧,我会不会长命百岁不重要,但我衷心希望,邓西文能长命百岁。虽然他总是不陪我,虽然我总是和他任性。
3
没想到第二天就下了雪,赵妈早已为我备好了冬衣。我问她有什么衣物不要的,我拿去捐,她看看这件,看看那件,都说我穿着好看,倒是她舍不得了。
前一夜邓西文工作到很晚,在书房睡着了。我穿着毛茸茸的袜子,轻手轻脚走进去,想告诉他外面下雪了,可以吃生日蛋糕了,却无意看见他两鬓生了几丝银发。
他已经过了35岁,虽说男人40岁结婚也无妨,但我总觉得这其中有我的原因,是我耽搁他。
如果我真的活到30岁,岂不是要把邓西文耽搁到50多岁?老天爷,我简直不敢想象,他变成一个老头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唤了他一声:“爸爸。”
他没有任何反应。我望了他一会儿,又轻手轻脚拿来毛毯盖在他肩上,他被惊醒了。
“初雪。”他下意識叫我。
“哎,邓先生早呀。”我凑过去给他捏肩,我心疼他。
他还有些迷糊,说:“乖。”
我哪里乖了,真是的。
他起身,像是在强打起精神,揉了揉太阳穴:“我待会儿的班机,要去美国谈生意,你要听温老师的话。”
我忽然跌落到谷底:“今天下雪了。”
他穿衣的动作愣了一下,半晌只说:“生日快乐,初雪。你都17岁了,我们认识10年了。”
我想说,可不可以不走?但我终究没有勇气。我的吃穿用度,都靠邓西文,靠他熬夜工作,靠他满地球飞。
10年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越来越忙。仅剩的一些时间,还要去做公益。邓西文真是对社会有为的好人,我怎么能剥夺他的时间呢,若不是他四处做好事,也不会临时起意怜悯我,领养我。
他还是出门了,温书勤正好过来,邓西文望着门外的大雪,吩咐他:“今天是初雪生日,不上课了,你带她出去玩。”
所以,所以,他还是要走!
我的邓先生,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邓先生。他有一公司的人要养活,有那么多的人要帮助。就连温书勤,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如果不是邓西文,他的命运可能完全不同,绝不可能有机会读大学。
没有人要的我,多亏了邓西文,虽然人生苦短,却已过上了再好不过的生活。可是,我为什么还是不幸福。
温书勤带我去水族馆玩,可我不想去水族馆,我想去很远的地方,趁还活着,看看世界。
这个生日,既然他不愿陪我,我就自己过。
4
我醒来时,邓西文简直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但我一直没有听见,火车晃荡得我很不舒适,头也疼,胸也闷。
这是前往拉萨的列车,我趁温书勤不注意,溜之大吉。
其实我后悔了,因为邓西文在短信里说,他推辞了生意,订了个蛋糕回去,想给我个惊喜,谁知就听温书勤说我不见了。
他居然为我推辞了生意,他说他很担心我。
可是,我亲爱的邓先生,我不想让他费心了,我就是个没用的人,我甚至做不好一个女儿。
我并没能如愿抵达拉萨,海拔稍微高了一些,我就受不了了。幸好列车上有懂得医护的乘客,在简单的抢救之后,在格尔木我就下车被送去医院了。
我打电话给邓西文,关机,不得已只好打电话给温书勤。他千里迢迢赶过来时,已经是半夜。而邓西文正在美国,他为了我将会议推迟了一天,但如何也不能让生意伙伴在地球那边漫无目的地等,他们的时间就是金钱。
“初雪,你是不是疯了?”温书勤问我。
我把头偏过去,不让他看见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反正迟早都是死,我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好在弥留之际回味。”
我可不想,我能回想起来的,只是像只可怜的猫一样,日日夜夜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等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来给我父爱。
“邓先生快急疯了,一晚上老了好几岁。”
我连忙打断他:“别说了!”天啊,我眼前又浮现出他的银发,甚至他眼角的浅纹,一道道割在我心上。
“初雪,邓先生希望你永远单纯快乐,所以从来不和你聊沉重的话题。”他语重心长,一副比我更了解邓先生的样子,“你知道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吗?”
他可真问倒我了,我裹了裹被子,闭上眼睛,装作不感兴趣。
顿了顿,他又自顾说:“我爸爸一直跟我说,要努力成为邓先生这样的人,达则兼济天下。”
是是是,所有人都敬他爱他,唯独他的小女儿他搞不定。
很多时候我想好好和他谈谈,我要的多吗?无非希望他能多陪陪我,给我讲讲他在外面的故事,我也给他讲讲我在学校的见闻。但是,现实是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家里总是只有我和赵妈,而赵妈只会唠叨:“初雪啊,你要好好念书,你这么聪明的小脑袋瓜,不要浪费了,也不要辜负邓先生的期望。”
我越想越生气,最后索性赌气道:“让他急去吧,反正我不在的日子还多呢,他先适应一下。”
我又把自己抛到了伤心地,万一我真离去了,邓西文凭借什么想念我呢,我留给他的回忆都那么跋扈。
5
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以后,温书勤订了两张火车票回家。
他留出一天时间,带我去了一所小学,据说是邓西文捐钱建的。在那里孩子一切费用全免,还有早午餐。那所学校门口,挂着大大的4个字:初雪小学。
我受宠若惊,温书勤却坦然:“邓先生比想象的更爱你。”
是啊,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可我却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冒着生命危险,走出这几千公里,也许我永远不知道。
那些孩子各个红着脸蛋,凑上来问我:“初雪姐姐,邓叔叔好吗?邓叔叔平时都做什么?”
哦,他很好,只是两鬓开始花白了,他平时都在被他的小女儿闹脾气。
我不禁挽面哭了起来。和他们相比,我是何等的幸运。他们心里有一个信仰,要好好读书,回报社会,这是邓西文留给他们的使命。可是我何以回报,我浑浑噩噩,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温书勤告诉我,其实即使这样做,很多孩子也未必能上大学,甚至未必能走出大山。
“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我问他。
他与我讲起,当年温爸爸得了尿毒症,透析花光了家中所有的钱,温书勤读大学又需要一笔钱,他索性不想念了,想出去打工,后来是邓西文捐了很多钱给他们。
他说:“但是我爸爸还是没救回来,在我看来,邓先生的钱等于打了水漂。他却很乐观,说至少我安心去上了大学,至少我比以前开朗乐观。”
我心里酸楚极了,邓西文总是这样,做很多划不来的事。他当年领养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他:“邓叔叔,不久的一天我就会死掉哦。”但是他还是坚持这样做,他坚持让我读书,希望我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他以为起码这样我的一生是快乐的。但他不知道,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他不曾亲自带我去公园玩,不曾陪我吃西餐店的亲子套餐。
邓西文这时打来电话,询问我身体情况,以及何时才能回家。末了,他在电话里说:“初雪,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事,唯独你。”
我难过极了,是我让他失望了。他这样慷慨,从来不怪罪我,到如今也还在自责,是他给我的不够。
听温书勤说,邓西文那天订做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给我,还准备了一份大礼。
在回程的火车上,我不知是情绪太差,还是不适应,再次出现身体状况。我感到氧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大口大口也呼吸不上来,心脏跳得厉害,每跳一下都疼。
心跳本身就是一件苦差事。
列车员在到处找医护人员,我四周乱乱的,大家看热闹的看热闹,惊吓的惊吓,温书勤把我搂在怀里,急得语无伦次。
你看,他真不如邓西文镇定,那需要多少耐心和涵养。
我决定,如果这次我能平安回去,就喊邓西文“爸爸”。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爸爸,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我凑近温书勤耳朵,告诉他了一个秘密:“其实,我叫过他‘爸爸。”
如果,我说如果,我不能回去,那么,正如温书勤告诉我的,人生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宽度,在于为这个世界做了什么,让世界更加美好了那么一些。我想为世界做最后一点事,毕竟我是邓西文的女儿,要兼济天下。
之前我也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我怎么舍得把自己捐出去,但現在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一来,像温爸爸那样的人,就多了一线希望。
我最满意的地方,就是我的眼睛,不管怎样,我都还要再多看看,这个因我爸爸而更加美好的世界,又发生了怎样温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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