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浮梦

　　

　　

1

　　喜欢一座城市可以有多简单？对于橙橙来讲，当她第一口咬下赵师傅的油饼包烧麦，便深深地被此美味折服，继而爱上武汉。

　　尽管旁边的女孩尝了几口就觉得腻味，但重口的方橙橙越吃越喜欢，又相继吃掉一份烧麦和热干面，才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想起自己来武汉的目的。

　　她是为一场演唱会而来。

　　方橙橙少女时代最爱的歌手在2016年有全国巡演，其中武汉站又距她最近，她便坐了一夜的火车赶来赴约。

　　前往光谷中心的地铁上有不少去看演唱会的粉丝，方橙橙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她的视线很快被一个年轻男生吸引。男生衣着简单，面容清秀，正戴着耳机仰头睡觉，气质清新得像是她最爱的柠檬。

　　方橙橙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等到进入场馆，方橙橙对着门票找座位时，看见方才地铁上的男生就坐在自己位置的右边。她举起票根又确认一次，这才安心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的男生听见动静，睁开眼看了她一眼。

　　“你好，我叫方橙橙。”她礼貌又友好地跟他打招呼。

　　“张洛宁。”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张洛宁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与疯狂尖叫的方橙橙相比，他淡定得好像不存在。只有中间休息时，张洛宁拧眉问方橙橙：“你能不能声音小点？”方橙橙忽闪着一双杏眼，愣了愣，又诚实地摇头。

　　试问谁第一次见到自己倾慕10年的偶像能淡定自若呢？反正她方橙橙做不到。尽管如此，她还是斜睨对方一眼，委屈地压低自己的音量。

　　方橙橙忘了在哪儿看过的定律，当你开始注意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会频频出现在你的世界。因此，当方橙橙背着双肩包跳上公交车，看到只剩张洛宁身旁的空位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翻白眼。

　　“哎，我的身份证呢？”方橙橙坐下，将背包翻了个底朝天，仍是不见踪迹。她又嫌弃怀里的相机碍事，拜托张洛宁帮她保管一下。张洛宁接过来顺手放进自己的包里，神经大条的方橙橙随后没提这茬，他在路上睡得迷迷糊糊，倒也忘了这事。

　　待张洛宁回到学校，将背包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后，发现方橙橙的粉色相机静静地躺在其中。他打开相机套，见里面塞着一张纸条：“亲爱的朋友您好，请联系我：135XXXXXXXX，本人不胜感激。”

　　看来这姑娘丢相机是家常便饭的事。也是，看上去脑袋就不灵光。

　　张洛宁将纸条塞回去，脸上浮出一抹坏笑，决定三天后再联系方橙橙，让她长点教训。可是不知怎么，方橙橙那双无辜的杏眼总在他脑海里打转，良心的煎熬迫使他在深夜溜到阳台上给她打电话。

　　“喂，你好？”他听出方橙橙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见状，张洛宁只好直言道：“你的相机落我包里了，你明天来武汉大学找我拿吧。”

2

　　第二天方橙橙准时去找张洛宁，揣着失而复得的宝贝，方橙橙对张洛宁连连道谢，表情浮夸得令张洛宁怀疑她是表演系毕业的。

　　“武大的食堂饭菜好吃吗？”临近饭点，方橙橙眼巴巴地看着他问。

　　张洛宁略一思索，带她去食堂吃饭。本以为稚气未脱的方橙橙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他一问才知两人年纪相仿，只不过张洛宁读研究生，而方橙橙毕业后没再读书。

　　两人吃着简單的菠萝饭，方橙橙云淡风轻地告诉张洛宁，自己打算留在武汉工作一段时间。

　　“为什么？”

　　“热干面和豆皮实在太好吃了。”

　　这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令张洛宁哭笑不得，他强忍着没有出言打击她，太过随意的人生是注定失败的。不过两面之缘，之后她怎样都与他无关，他何必忧心忡忡。

　　此刻的张洛宁丝毫意识不到，日后会与方橙橙产生某种深厚感情的渊源。直到第三次遇见她，他才隐约察觉自己无法将方橙橙从生活中抹去了。

　　那已是两个月后，张洛宁去楚河汉街的文华书城参加读书分享会，他站在海报前发呆，忽然感觉有人拍他的背，张洛宁转身看见一个略显眼熟的时髦女生。

　　他刚开始并未认出方橙橙，她染了头发换了发型，穿一条水红色的连衣裙，与之前判若两人，只有那双透着天真的杏眼唤醒了张洛宁的记忆。

　　“好巧。”

　　“对，对，好巧。”他忽然语无伦次起来，与方橙橙一并进入书店。

　　活动结束后，两人在汉街闲逛。汉街依楚河而建，据说是全国最长的商业步行街。漫步在红灰相间的清水砖墙下，方橙橙像个小朋友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随后张洛宁决定带方橙橙去吃小龙虾，几盘小龙虾上桌，方橙橙拿出她的相机变换角度拍个不停，看得他忍不住问她在做什么。

　　方橙橙得意地将她在某个APP上的主页给张洛宁看，上面是她发布的关于武汉吃喝玩乐的好地方。看得出来，方橙橙这两个月去了不少地方，汉口的江汉关、晴川阁、古德寺，武昌的东湖、中山公园、户部巷等等，还沿着大街小巷找到不少地道的老馆子，精致的照片配上有渲染力的文字，令她收获了一大批关注者。

　　“我想写一篇具体的武汉美食攻略。”方橙橙兴致勃勃地说。

　　“写这个有什么用？”

　　“没用。就是好玩，我喜欢。”说着，方橙橙的眼神一亮，“要不要来做我的搭档？”

　　美食当前，张洛宁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

　　

3

　　说起来，张洛宁还未见过像方橙橙如此潜心于吃的人。对他来说一日三餐饱腹即可，但方橙橙振振有词地反驳道：“你不懂，美食是我生活的意义。”

　　他的确不懂，但好在每当张洛宁随导师做项目正头晕脑胀之时，方橙橙总会适时地邀约道：“走，我们吃东西去。”武汉几条有名的小吃街，户部巷、吉庆街还有江汉路，被两人来来回回尝了个遍。不知是食物的安慰，还是方橙橙的陪伴，令张洛宁那些压力重重的日子也渗出一丝甜味。

　　两个月后，方橙橙美食攻略的第一篇发布——“手把手教你找到武汉最美味的小吃”。内容犹如毕业论文那般严谨，不仅把每个馆子的地点、价格都标得清楚，连其味道也写得详细具体，还在末尾附上严谨的打分。因此，这篇攻略一时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

　　方橙橙本是兴趣而为，然而蝴蝶扇动的翅膀引起一波令张洛宁目瞪口呆的变化。随着美食攻略第二篇的发布，有不少餐厅开始找方橙橙合作推广。

　　张洛宁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家西餐厅找方橙橙推广自己的七夕套餐，她拉上张洛宁欣然前去试吃。

　　副菜、主菜和甜品一一被呈上来，方橙橙掏出相机专心致志地拍照。她时而皱眉，时而微笑，又长又翘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反复在张洛宁的心上摩挲。这时，方橙橙又让工作人员帮两人拍了几张照片，饥肠辘辘的张洛宁才被准许用餐。他见方橙橙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又不时拿出手机记录着什么，心底不免好奇方橙橙究竟卖什么关子。

　　推广在当晚就被方橙橙推送出来，张洛宁细细读着，不由在心中佩服她的文字功底。她太懂得当下女生的心理，一顿普通浪漫的晚餐被方橙橙写得犹如真爱下凡，错过就是人生一大憾事，少有女生能不被这样循循善诱的文字打动。果不其然，该餐厅的七夕套餐在当晚便被订满。

　　而方橙橙则在七夕拉着张洛宁去万松园吃蟹脚面，擦完嘴巴后没头没脑地说：“我想去坐轮渡。”

　　张洛宁静静地看着对面古灵精怪的女生，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逃不出她的魔爪。他已习惯方橙橙随时的心血来潮，既然她这么乐在其中，他陪她便是。

　　两人乘轮渡过江，轮渡在江面上缓缓行驶，岸边的摩登大楼灯火迷离。方橙橙站在甲板上，静静地看着两岸流光溢彩的夜景，夜风吹过来是缱绻的温柔，张洛宁衣服上的青草味不时窜到她的鼻尖，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你知道吗，武汉人都会一句诗：‘两江四堤八林带，火树银花不夜天，是描写汉口的江滩。”张洛宁轻声说道。

　　方橙橙闻言仰头盯住他，忽然笑了起来。她望向张洛宁的眼睛闪闪亮亮，像是落入满天繁星，在他的心头闪耀。

　　那一刻，张洛宁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

4

　　方橙橙是个难以被定义的对象。

　　她像穿行在游乐场的小女孩，看上去漫不经心，背地里钻研又努力。都说成年人的生活里没有“容易”二字，方橙橙却始终是轻松愉悦的，让你觉得所有烦恼都无足轻重。

　　也许正因如此，当两人站在黄鹤楼上俯瞰这座古老的城市，远处是滔滔不绝的长江，夕阳下的落日照耀着江城，极度放松的张洛宁才会忍不住将喜欢说出口。

　　“我……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记忆里，方橙橙当时脸色绯红，结结巴巴地拒绝了他。方橙橙尚年轻，还有对世界的无限好奇和野心，她想试试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

　　何况，方橙橙从未对张洛宁提过，她自幼被寄养在叔叔家，未得到过什么关爱，无忧无虑的表面下藏着一颗对爱贫瘠的心。张洛宁对她而言是独特的，可是方橙橙并不确定那份独特的意义，她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学习这门名为爱与被爱的功课。

　　总而言之，她现在没有办法和张洛宁在一起。

　　“没关系。”

　　明明被拒绝的人是自己，可一脸愧疚的方橙橙实在令张洛宁束手无策，他只好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将所有感情锁在这个小心翼翼的拥抱里，从此再不提起。

　　随后，方橙橙愈发忙碌起来。她甚至辞掉行政工作，开始专心经营自己的个人账号。尽管张洛宁担任起尽职职责的助理角色，陪方橙橙去各个餐厅试吃，可他总在心底隐隐觉得，她快要离开武汉了。

　　毕竟，向往自由的鸟儿总会飞往更辽阔的天空。

5

　　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3月。

　　彼时张洛宁正在上课，收到方橙橙想来武大看樱花的消息。她偷偷溜进教室，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坐在张洛宁身边。

　　她从张洛宁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了纸条递过去：“杭州一家公司打电话想签我。”

　　“为什么？”

　　“他们想把我发展成美食博主，我打算去试试。”

　　张洛宁沉默了很久，薄薄的纸被他涂改数次，递过来时却只有一个字：“好。”

　　下课后他陪方橙橙从未名湖开始赏樱，所见之处皆是收不住的满园春色，粉白色的细碎小花压满整个枝头，樱花大道更是人山人海的盛况。方橙橙想拍幾张照片，去翻包时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对了，相机昨天摔坏了。”说着，她又暗自嘀咕道：“去杭州再买吧，反正这两天用不上。”

　　“什么时候去？”

　　“下个星期，很快。”

　　离开武汉那天，张洛宁去高铁站送方橙橙，他甚至去赵师傅店打包一碗热干面和烧麦，在高铁站外盯着她吃完。方橙橙被噎得双眼含泪，张洛宁这才于心不忍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赶紧进站吧。”

　　张洛宁站在原地看方橙橙消失在人群中，夕阳将他寂寥的身影无限拉长。因为他没办法像她那样一走了之，所以他注定要被囚禁在回忆里。从此武汉的每一处都会反复提醒他，方橙橙存在过的痕迹。

　　尽管没心没肺的方橙橙，看上去毫不留恋武汉的一切。

　　差点误车的方橙橙一路狂奔，直到坐上高铁才气喘吁吁地打开零食袋。她哼着歌，右手在袋子里不停地掏着，张洛宁买的全是她平日爱吃的零食。方橙橙忽然摸到一个熟悉的东西，她拿出一看，是一款白色相机。

　　“方橙橙？”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方橙橙歪着身子看见张洛宁的室友，对方陪女友去杭州旅游。他一脸意外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玩？洛宁呢？”

　　“我以后要搬到杭州了。”她简短地说。

　　“我还以为……”室友摇摇头，笑道，“都怪当初洛宁拜托我们所有同学帮你转发文章，让我们都误会了。你也知道他的性格寡淡，很少主动找人帮忙。”

　　缓缓开动的高铁上，方橙橙忽然想起张洛宁从不会拒绝自己的任何要求，也从不嘲笑自己任何听上去异想天开的想法。原以为他将喜欢说得轻描淡写，细究之下才发现是自己过于迟钝，忽略对方琐碎的温柔。

　　然而他们终究在各自宇宙，错过了春天。

　　方橙橙摘下灰色墨镜，狠狠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6

　　如果你和某座城市有一定的缘分，那么无论离开多久，总归还是要回来。两年后，方橙橙因为工作又回到武汉。

　　这两年，方橙橙正式以美食博主的身份出道，全国各地的餐厅都会找她做推广。她曾以为自己热爱自由和远方，不能被任何人束缚，却在辗转许多城市后，在梦醒时分怅然地想起一个清浅的拥抱。

　　只是好可惜，她再不能回头。有谁会在原地等一个人呢？只有傻子才做这种事。

　　“方小姐，我带您去见我们的负责人。”助理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方橙橙回过神，随即起身跟在她身后。

　　昨天接风时，方橙橙听她们谈起过，这次的合作是该餐厅的合伙人提议的，又听说对方是高大好看的男人，可惜视工作为女朋友，至今仍然单身。

　　女孩们言语之间都是惋惜，方橙橙不禁暗自偷笑，想当初她也觉得张洛宁日后会成为工作狂。

　　可当推开门，负责人的身影出现在方橙橙视线的那一刻，仿佛一道惊雷在她的脑海里炸开，令她一时忘了言语。

　　助理关门离开，张洛宁气定神闲地打开电脑，公事公办地与她谈工作，对接各种细节。方橙橙打起精神应对他的对话，却忍不住分心观察眼前的男人。他穿灰色衬衫，戴着腕表，已然不是那个面容青涩的大男生。谈完后，张洛宁合上电脑，问：“回来了？”

　　即便这两年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方橙橙依然无法控制此刻的情绪，她结结巴巴地問：“你……你还好吗？”

　　张洛宁的手指轻敲着桌面，笑着答：“我很好，就是不知道方小姐做好准备了吗？我随时欢迎。”

　　不必等方橙橙开口，张洛宁已在她的眼神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果你和一个人有很深的羁绊，那么无论分开多久，兜兜转转还是会重逢。你瞧，即便如方橙橙这般愚不可及的人，花3年时间才明白自己的心思，也有比她更“蠢”的张洛宁一直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