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許唯瑜前些天新带了一名规培生,医科大在读硕士研究生,成绩优异根正苗红。许副主任对于手里的简历表示颇为满意,也丝毫不吝惜赞赏。
“还不错,我收了。”他说。
许唯瑜向来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信心,顾洛也的确没让他失望,20多岁的青年人难得没有一身跳脱桀骜的恣睢张扬,总是安静稳重地跟在他身后。查房、写病程、下医嘱这些消磨得大多数学生叫苦连天的流程性工作,他也总有着格外多的耐心,并且乐此不疲。
许唯瑜其实多少能感同身受,到底他也曾经经历过,所以深知最开始穿上白大褂,被人称一声大夫是件多么喜不自胜的事情,就好像所有的付出和努力瞬间都找到了归属。只要每每想到自己终于能将希波克拉底誓言遵行到底,终于能竭尽所学救人生死的时候,仿佛看着一堆废弃的药瓶药罐都能平白生出无限敬畏。
但是同样的,他也比谁都清楚每日起早贪黑在医院和学校之间辗转斡旋,有多么疲累不堪和磨耗心志。许唯瑜曾见过不少踌躇满志的年轻医生,也曾不止一次看着新人眼里的星辰一点点陨落,因为天不如人意,事不遂人愿,简单的理想就止步于生活琐碎。
总之,最终落得个槁木死灰,一身白色医师袍相关的青葱梦想被果决掐断后束之高阁,绝口不再提。医院毕竟是个连生离死别都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地方,而医生,早就看惯生死,无心去照顾那虚无缥缈的所谓梦想似乎也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或许一两个月,或许一两年,或许都用不了这么久,反正能坚持到底的少之又少。
所以,趁着现在,能多教就多教点儿吧,许唯瑜想着。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令人羡慕的明亮眼眸。
Chapter2
儿科永远是附院最人声嘈杂的地方,啼哭的婴孩,啜泣的母亲,叹息的父亲,一幕幕切片般的景象,连同门诊办公桌上几只半新不旧的玩偶娃娃一起,交织出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许唯瑜在这里工作已经有6个春秋,6年时间里,他习惯了周而复始的忙碌,学会了急人所急的自觉,也无师自通了默然看他人3分钟热情消退的平静,却依然无比期望能在所有无外乎中得一例外。
他希望顾洛是,希望每个曾经以学医为梦的孩子都能是。
但结果似乎总归人心难以左右,顾洛垂头丧气出现在他面前的时间,甚至比许唯瑜想象中还早了许多。
那天,最后一台手术结束,顾洛一如既往一路默默跟在许唯瑜身后回了办公室。就在下班离开的前一刻,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虔诚又小心翼翼:“许老师,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当医生啊?”
顾洛嘴角的淤青还没消散,身上的白色衣褂皱皱巴巴不似往日平整,肩缝处的针线好像也有些开了。
落拓,失意,不言而喻。
许唯瑜深深看了他一眼,略显清冷的白色灯光下,少年人眼底尽是怅然迷惘。
“那你呢?你为什么想要当医生?”许唯瑜没有回答,淡淡地反问。
顾洛低垂的眸光黯淡了几分,像是在酝酿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很久才挣扎着出声:“因为……是梦想。”
许唯瑜认同地点点头:“很不错的梦想。”
“我之前也一直这么以为。”
“那现在呢?”
顾洛沉默不语,生生忍住了那一句,现在只觉得那时当真年幼无知,全然不知道自己一时童言无忌夸下了多大的海口。
许唯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到底还只是个学生,读书这条路又一路走得顺遂,此时此刻觉得破碎幻灭也是在所难免。他这一天几乎一直都待在手术室,对于让自己学生如此灰败颓然的来龙去脉也只是在食堂吃晚饭时听人说起几句,勉勉强强能拼出个起承转合。
Chapter3
事情追本溯源还要到前一天下午,同科室的秦医生诊治了一个8个月大的孩子,孩子被父母急匆匆抱来医院时正发着低烧。
秦医生小心检查过后,确诊是风热感冒,病情并不算多么复杂,于是驾轻就熟地写完病历,又简单开了几剂药。一转头看见孩子母亲焦急自责得几近落泪时,她还轻声宽慰了几句,说孩子病情没什么大碍,不用过于担心。
说完,又解了解孩子身上里外好几层的小毛毯,再三强调回去用温水帮孩子擦擦身子,千万别裹太多被子。
年轻的母亲慌不择路地点了头,可对于她的医嘱却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于是第二天一早孩子又被一大家子人护送着抱回了医院。随着体温计上的指示线从昨天的38℃低烧一路升到39℃,孩子家属的火气也直逼临界点。
“不是说了不能给孩子穿这么多吗?”看着孩子身上只增未减的衣服毛毯,秦医生禁不住眉头紧锁着问了声。
却不料,就这一句不慎将引线整个点燃,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冲上前就指着她大声叫嚷道:“你到底是个什么庸医,孩子已经都发烧了怎么还能受凉,你是塞了多少钱才能进得了医院,这种话都敢说得出口?”
秦医生是个从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姑娘,从小吴侬细语说得温软,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难吓得不轻。那家人却不依不饶,还以为她是被人不幸言中才会心虚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更是变本加厉,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并且扬言要将她告上法庭。
顾洛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一身磊落地将流着眼泪瑟瑟发抖的女医生挡在背后,涉世尚浅的年轻人原以为据理力争就能为同事讨回公道,言辞恳切地从婴儿体温调节中枢功能解释到捂热综合征,结果却在护士带着保安赶到之前,被人混乱中挥了一拳。
这一拳,不仅挥在了他脸上,更挥上了他过往引以为傲的梦。现实冲破屏障呼啸而来,心里高高立起的墙垣霎时间土崩瓦解,坍塌不再。
许唯瑜觉得自己大概是等不到顾洛的回答了,于是揉了揉僵疼的脖颈,问道:“有兴趣听个故事吗?”
故事时间有点久遠。
Chapter4
许唯瑜进附院见习时,刚好过完26岁生日,那时候的他远远比不上如今的顾洛沉稳。或许是因为在读书上比别人多了几分悟性,所以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博士毕业,他这一路高歌猛进太过顺风顺水,竟然把16岁那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劲头不知不觉私藏了几缕,最终在一个星光寥落的晚间发挥得淋漓尽致。
3岁的小孩子已经能乖乖坐在母亲怀里,软软糯糯地从一数到十。
许唯瑜手里握着水笔,在纸上勾画几笔后又向着孩子母亲问道:“除了呕吐还有其他症状吗?”
“没有了。”
孩子母亲语气十分笃定,说完又继续加了句:“医生,他就是贪嘴,今天多吃了两块西瓜闹肚子了,您给开点药就行。”
许唯瑜没有接话,这种自行感受、自己诊断的病人其实并不少见。面对局限性和导向性极高的病情描述,医生除了尽量选几样药性温和些的中成药,其实也别无他法。
如果不是因为视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小孩轻微擦伤破皮的手肘上,许唯瑜几乎已经要将开好的药单递过去。
“孩子今天摔倒过?”他追问。
孩子母亲愣了下,如实回答:“就下午在公园草地上摔了一下,哭是哭了一会儿,不过小孩子嘛,经常磕磕碰碰的。”
许唯瑜没再继续听她说,近距离看了看孩子瞳孔问头疼不疼,然后得到了一个微弱的点头。就算是再怎么不学无术的医生,都无法将脑部遭受猛烈撞击后的呕吐现象草草归咎于两块西瓜,于是他当机立断开了一张CT检查单。
随之而来的情节许唯瑜也没觉得有多么意外,无论他怎么解释,孩子母亲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只是闹肚子还要做什么CT扫描,滔滔不绝地念叨着辐射有害。说到最后,全部都归结于一个始终都绕不过的话题。
“你们现在这些医生为了提成,什么吓唬人的话都能说得出来。”她出言刻薄,一句投诉几乎能压垮他半边肩膀。
许唯瑜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疲于与人沟通过,索性咬咬牙表示检查费用自己一力承担,又再三保证检查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才终于把检查单塞进孩子母亲手里。
半个小时后,检查结果刚一出来,昏昏睡着的孩子当即因为硬膜外出血被送进了抢救室。
Chapter5
“那后来呢?”
许唯瑜的声音堪堪停下,故事在最惊心动魄的地方戛然而止,顾洛瞪大眼睛迫不及待地追问。
“想知道?”
顾洛连连点头,眸底微光闪烁。
许唯瑜却淡淡一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说:“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学校上晚课了,等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
对于下次有机会这种等于改天在说,约等于机会渺茫的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顾洛满心的期待瞬间被迎头浇了个透彻,于是慢吞吞地收拾起桌子上的书本和笔记。
窗外暮色沉寂,半弯月亮半遮半现隐在云层后,许唯瑜忽然兀自出声:“我当医生是我爸帮我选的,他拎着扫把撵了我两条街,最后当着我的面改了志愿表。”
许唯瑜一字一句说得十分平静,可顾洛却听得一脸惊愕。正当他思忖着该接一句什么话才能聊表安慰的时候,却听见许唯瑜又自顾自地继续说:“可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会自己亲手重改志愿表,还选临床医学。”
顾洛意料之中地愣了下,他没有再说话,埋头安静地整理完堆了满桌的纸张资料,又将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小心叠好装进书包,走出门的时候礼貌地跟许唯瑜说了声:“许老师,明天见”。
许唯瑜轻轻颔首,不知何故莫名松了口气。
那个风雨飘摇的故梦,应该是救活了吧?
他问自己。
许唯瑜时常这样问自己,他是医生,立心立术立志救人生死。他看过旁人潦倒,自己也曾经窘迫,于是学着如履薄冰地在现实和理想之间寻找平衡,偶尔心生犹豫,偶尔举棋不定,偶尔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心翼翼探上心口,问问那些曾经跳跃的梦,是否还鲜活依旧?
然后继续倔强坚守自己的英雄主义,在了解所有的不尽如人意之后,依旧热爱,依旧热泪盈眶。他时常练习16岁开学典礼上曾经庄严宣过的誓,渴盼多年以后在长日尽处,仍然能脱口而出:“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
Chapter6
秋末冬初的白昼愈来愈短,而每当季节交替流感频发之时,医院总会忙得不可开交。
照例查过房后,顾洛废了好大劲儿才从加满病床、拥挤逼仄的走廊挣脱出来,一抬头就看到许唯瑜在门诊门口跟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小男孩相对而立。
离得太远,顾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小男孩献宝似地从书包里掏出好几个玩偶就往许唯瑜怀里塞,而许唯瑜则是笑容和煦地弯腰将他颈间有些歪了的红领巾理正。他对窗而立,斜阳余晖揉进他眼底,闪着细碎澄澈的光亮。
“许老师,刚才那人是您亲戚啊?”许唯瑜向来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情绪起伏,适才脸上热烈开怀的笑容成功激起了顾洛的好奇心。
闻言,许唯瑜微微扬了扬唇角,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认真地将怀里的玩偶一一放在办公桌上摆好。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你不是想知道故事的后来吗,这就是后来。”
后来,小孩健康痊愈。
后来,医生也健康痊愈。
后来,儿科门诊的办公桌上总是摆着几只许唯瑜叫不上名字的玩偶,一个个永远呲牙咧嘴地笑着。他不怎么关注卡通动漫,只能勉强凭借着最基础的生物知识努力分辨它们到底是熊是猫或是其他,所以当然也有因为形象太过抽象,而他联想力不够跳跃而猜错的时候。
“医生叔叔你说错了,它不是小猫,是狐狸。”小孩子稚声稚气,总算止住了哭声,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眼泪,迫不及待地纠正他话里的错误。
“是吗?可是你看它耳朵尖尖的,明明就是一只小猫啊。”许唯瑜一边温声应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听诊器放在孩子心口。就这样,整个听诊的过程里,许唯瑜再没有听到尖锐的大哭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些词不达意的童话故事。
他知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叫阿狸的、很傻很笨的红色小狐狸,它心里有一个关于温暖和爱的秘密,然后在一个下雪的清晨,它揣着那秘密一起登上了一辆没有终点站的红色巴士车。
听上去就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许唯瑜从前不知道,但后来知道了。
小的时候,他看着金庸的小说长大,从小就有一颗叫做侠肝义胆、快意江湖的种子深埋于心。
长大以后,他听着五彩斑斓的童话慢慢变老,然后明白,尽管生活总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更有很大概率不会是自己想要的模样,但是除此之外,它其实好像也没有多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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