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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油彩,在我的脸颊上游走。穿上戏服,抬头瞥见礼堂底下座无虚席,我迈开碎步登上舞台,雷鸣般的掌声便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时的我,只有6岁,可一招一式,都表演得有模有样。老人们夸我天赋异禀,我沉浸在鲜花和喝彩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不知道川剧最好的时代在什么时候,茶坊酒肆、街头巷陌,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它的存在。悠扬的胡琴穿透千年的时光,悠闲的人潮渐渐散去,只剩下那个绮罗珠履的女子独立江头,黯然神伤。
灯光暗了,我信手拔下珠钗。
而此刻,剧场之外柳绿花红,没有人肯再驻足观赏这不合时宜的艺术。我甩开水袖,落寞地走回后台。在那里,曾有我整个童年的梦,不知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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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又做梦了。
我一骨碌儿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南加州清晨的阳光,如同一只温暖手掌,顷刻间覆盖在我身上。
這是我来洛杉矶学习流行音乐的第二年。
高中毕业那年,我没有遵循在川剧院工作的父母意愿,留在成都继续学习川剧,而是选择了一个遥远的国度,想要展开一段崭新的生活。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条件很好,不仅可以极好地展现传统戏剧,更可以轻松地驾驭流行歌曲。可不知怎么,最近一段时间,我时常梦见小时候表演川剧的情形。
我拿起半块吐司塞进嘴里,远远的,看见室友苏珊手足无措地向我跑来:“陈巧茹……”她唤我,“这次,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
“怎么了?”我站起身来。
只见这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孩一把拉起我的手,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学期选修了一门《中国传统艺术》……谁知,临近期末,导师要求我们每人必须表演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节目……拜托,我一个学歌剧的哪里搞得定这些?这不,只有来请教你了……”
我心里涌动出一种莫名的悸动:“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在节目里注入些中国元素?”
“不。”苏珊的眼里闪烁出火花,“我想跟你学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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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自己也说不好,究竟是怎样迷上了川剧。
课堂上,她看视频教程里的唱、念、做、打。实践中,她为每个脸谱都勾勒出不同的五彩。整整一个学期的教学,川剧的内容其实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可苏珊却在期末表演的选题中第一个选了它。
我不由自主地冲她竖起大拇指,夸道:“有品位。”
可半晌,苏珊却从身后掏出一张照片,吞吞吐吐地说:“巧茹,我可不可以跟你学这一出《白蛇传》?”
我不禁哑然。
《白蛇传》是川剧中的经典选段,取材于明代冯梦龙所著《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里面除了复杂的唱腔和身段,还有被列为国家二级机密的变脸。
“苏珊,学川剧,你是认真的么?”我看着她的眼睛,惊讶地问。本以为我这个室友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她一开口,居然把自己定位得如此之高。
“嗯。”苏珊点点头。
“川剧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练成的。”我为难道,“现在时间紧迫,我们只有尽力而为。”
我迅速托朋友从成都带来了两套戏服,一青一白,剪裁精致,装饰华丽。苏珊爱不释手地捧着它们,看得眼睛都直了,一个劲儿地赞叹。
我忽然有些恍惚。
这一切,不也曾是我的爱么。
在那些枯燥的年月里,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所有流过的汗水,受过的伤痛,为的不都是有朝一日能穿上这样光彩亮丽的戏服。而这些年我究竟干了什么,因为任性,我把这些来之不易的成绩,统统抛弃了。
我下定决心要借此机会,给苏珊一个漂亮的舞台,也给自己一次绽放。
我选了《白蛇传》里较为简单的一段《游湖》,说的是青城山人士白素贞和小青在西湖断桥偶遇许仙的故事。苏珊聪明,学得很快。为了呈现效果,她甚至甘当配角。古色古香的菱花镜里,我悉心为自己贴上发片,穿上行装。当聚光灯照在身上,我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但这一次,我不是在做梦。
演出当天,音乐厅里人满为患。我没有想到一次普通的学生演出,竟会引发如此轰动。鼓点一响,我登台亮相,眼前或坐或站的是不同肤色的观众,惊叹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真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大洋彼岸,所有人都为我和苏珊的表演而疯狂。诚然,它并不完美,准备得也十分仓促。可是我知道,我错了。谁说川剧没有市场,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流行只是一时,经典才能永恒。
演出结束以后,我把现场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父母,看他们在视频通话那头激动得泪流满面。
而我亦然。
苏珊买了披萨和可乐,庆祝我们的成功。月光顺着窗棂摇摇晃晃洒在身上,我看见她未卸净的油彩残留在脸上,有种别样的美。我默默地凝视远方,轻声问:“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们都爱中国戏剧,对么?”
“是的。”嘴角还沾满未拭净的巧克力酱,苏珊迫不及待地回答,“巧茹,你等我,等我毕业了,我一定要去一次中国,亲身体会一下川剧的魅力。”
我转身,冲她微笑:“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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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翩跹,一晃4年过去。
毕业以后,我没有接受导师的推荐留在美国,而是回到四川——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成为了艺术院校的一名川剧老师。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府南河畔,轻吟一首古诗,令我倍感放松。2017年,四川首批历史名人文化创新工程正式启动,诗仙李白赫然在列。
真好,我惊喜。
在我的提议下,同学们集思广益,开始了新派川剧《诗酒太白》的创作。每当夕阳西下,我看着舞台上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感受到他们洋溢的热情,才发现,原来传统戏剧的精神从来不曾磨灭。
10月公演的时候,我邀请苏珊也来到了中国。我特意给她预留了最好的位置,寸步不离地陪她看完了整个演出。黑暗中,我们四目相对,双手握在一起,百感交集。
翌日,苏珊来到工作室找我。
随她一同前来的,还有十来个七、八岁的美国小孩。他們叽叽喳喳的喧闹,令我这个沉闷已久的房间瞬间鲜活起来。
苏珊告诉我,毕业后,她放弃了歌剧院的工作,潜心在各个社区推广中国传统艺术。虽然辛苦,但也颇有成效。这个暑假,她就是专程组织了一班热爱中国文化的孩子飞越重洋,来感受川剧的魅力。
“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明媚的阳光下,苏珊歪着脑袋看我,认真地说。
我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儿,笑道:“你能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当年,我根本没有选修《中国传统艺术》……”苏珊的声音小小的。
“什么?”我吃了一惊。
“那时候,只是我自己私心对川剧的喜爱啦,所以没有经过你的允许,便偷偷为你申请了演出……”她抱歉道,“对不起,巧茹,我骗了你……可是,我看过你电脑里存放的演出视频,你那样优秀,不该被埋没的,中国戏剧也不该被埋没……”
什么都不必再说。
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我扑身过去,紧紧地拥住了她。苏珊用她的赤诚,为我的未来理清了道路。此生能交到如此挚友,夫复何求?
“你放心,不会的。”我说。
从今往后,传承与创新,将是我一辈子的追求。当全球愈来愈多的年轻人开始热爱中国戏剧,当中国戏剧开始逐渐走出国门,那眉心的一点朱砂,眼角的一缕顾盼,举手投足都是最好的见证。
我真幸运。
谁说我不知道川剧最好的时代在什么时候,就在今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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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苏珊的那个夜晚,我醉了。
我大概又开始做梦了。梦里,有那个不畏强权、敢爱敢恨的白素贞,也有那个玉碗盛来琥珀光、不知何处是他乡的李白。他们是那样真实,却又那样不真实。转过身去,恍惚间,便仿佛化作一道道金光,融进了我的梦。
我知道,在那所有的梦里,一定有我新做的那一个。我微闭双眸,席地而卧,仰望夜空,浅声长歌——
愿清梦常在,初心不忘。
愿星河烂漫,耀我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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