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灵魂的相融
浚谷接到玉河的电话时,整个人还在午睡初醒的茫然中失神。可当她听到玉河支离破碎的哽咽时,整个人在瞬间清醒,失焦的目光锐利起来,立马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尽量温和地安抚住玉河:“没事,不要慌。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找你好吗?”
她从未听过玉河如此失态而崩溃的声音,哀恸至极,哪怕曾经产后病重亦或是车祸劫后余生,玉河都从未有过这般连清晰表达字句都成问题的情况,含混不清的呜咽中她连思绪都不连贯,只是在不停地重复着一些毫无逻辑相连的短句,听上去像是绝望中对自己不停地的诘问。
想到此处,浚谷不禁着急地加快了脚步,一边又无比耐心重复了几次问题。直到她走到停车场取车的时候,玉河的注意力才终于被扯了过来,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所在地。浚谷连连应着,不想让她又沉入情绪而不停在讲话。发动了汽车后,她又想到玉河现在毕竟还是在马路边,在自己赶到之前,万一出点什么事该怎么办?
于是她对玉河说:“我打个电话再给你回过去好吗?你就拿着手机等我的电话好吗?只需要等两分钟,我就打电话给你,然后我马上开车去找你,不堵车的话大概20分钟就到了,你能等我吗?”她尽量慢慢说话,不让玉河感觉到自己焦急的情绪,详细的时间信息也会让玉河更容易接受。
听见玉河低声应允,她挂了电话,又拨给了阿濯。待那边接起后,不似往常一般等他戏谑的开场白,直接开口说:“你在家吗?玉河现在非常不好,整个人很不对劲,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她现在在清湖大道镜光大厦附近的路边,你家离那里很近,我怕她出什么事,你先去找她,看着她,我现在开车赶过去。”
阿濯见浚谷鲜少有过这样的焦急,也收了开玩笑的心思,应承后换了衣服就准备出去找玉河。浚谷挂了电话后又重新拨给玉河,可正如她所担心的一样,那边再也没有接通过,不论她重播了多少次,耳机里传来的都是漫长的嘟嘟声后,机械的女声冰冷地重复“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一颗心仿佛悬在了空中,浚谷在红灯前急停,她连续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依然觉得从未有过这样后悔的時刻。她也不敢乱想,只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玉河身边。
与此同时,清湖大道路边,封闭沉闷的车厢内,玉河正在经受从未有过的精神折磨。
原本她因为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而一时无法自持,停车后煎熬如斯的时间她也硬着头皮咬牙撑过——面对这种无法解决的矛盾,毕竟比起“看开”,更多的则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所幸之事是她起码跨出了这改变的第一步,几乎穷尽了所有的勇气与决心,才换得说出积郁已久心底话的机会。
后知后觉的惊怒与恐惧接踵而来,让她不得不停车路边,暂时直面自己方才剖挖出的陈年腐烂的伤口。她痛哭,她喊叫,她宣泄,一切都好似正常的过渡期,可心里却愈发慌张,因为她感觉到了自己越来越明显的失控。
这种失控感并不陌生,就好像刚才扇父亲的那一巴掌,以及每天夜里被景霜的回忆占据的梦魇里的无能为力。可那毕竟是梦,从未像此刻如能吞噬一切一样,让她有发自内心的恐慌。
这段时间的噩梦走马灯般在她脑海里跳跃着,与她的回忆一同搅成混沌一团,不分彼此,而后像是老电影一般,强制性地一帧一格开始倒放起来,虚空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按住她的脑袋逼迫她看着曾经所有的痛苦与不堪。
电影放到最后,画面定格在了让她铭记一生的日子。昏暗的天空似要下雨,有风卷尾,那个总是对她温柔笑着的女人,失魂落魄地坐在窗台上,带着无法言说的痛苦,毫不留情地纵身一跃——
“不——!!!”玉河的声音叠着景霜的,撕心裂肺,她挣扎着朝幻境伸出手,想要拥抱那一条坠落的白裙,好像翩翩蝴蝶,那么轻又那么沉重。可场景却忽然变换,迷雾中时间倒退,画面回到了母亲坐在窗台上的时候,风卷起她的裙摆,纯洁又美好,下一刻又是无尽的黑暗。
她总是避免想起这一幕,此时却眼睁睁地看着这带着切肤之痛的场景一遍又一遍轮回,这是她疾病最深的根源,也是景霜诞生的瞬间。而她已经无法再出声,眼泪也好似流干了,整个人精疲力尽,疲惫至极。
在被堪比扼喉的失控感淹没的前一刻,她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浚谷身上,某一瞬间她是愧疚而自责的,为什么自己总是要等待别人的救援而无法自救呢?可她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恶魔之爪已经再次伸向她,要将她拖进无底的深渊。
所以在阿濯找到玉河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她坐在驾驶座上,往日温婉干净的样子早已不见,披头散发,满脸是伤,粘稠的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却因为被她胡乱抹掉而让血汗混在了一起。她仰面靠着座位,半睁着眼睛,瞳孔失焦,眼泪无意识地涌出,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脸上的表情却在不断变化。
阿濯惊讶地发现,玉河的表情就好像电视里两个不停切换的频道,整个人死气沉沉如大限将至。若是不明所以的路人经过,定是要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倒退几步。阿濯用力拍着驾驶室的玻璃窗户,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却根本无法唤醒被魇住的玉河。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意识到阿濯的到来,她体内的两个滚烫灵魂,因巨大刺激而到达了崩溃的临界点,变得敏感而暴烈,正在不顾一切地相吸又相斥、相融又相杀,让她无暇顾及周遭一切。
百般无奈之下,阿濯跑遍附近,终于找到了半块破砖头,三两下将玉河的车后座玻璃砸碎,巨大的碎裂声让她打了个激灵,好像被谁从粘稠的沼泽地里一把拖出来,抽离的思绪猛地回神,却依旧恍惚。阿濯伸手进去打开了驾驶座的门,玉河下意识地望向他,肩膀却被两只温暖的大手握住。
“玉河,你怎么样?你等着啊,我送你去医院。”
听到自己的名字,玉河的神志总算清明一些,五感逐渐恢复,车道上喧嚣的声音慢慢清晰。她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是阿濯,张了张嘴,半晌才出声,声音沙哑不堪:“你怎么来了?”
“浚谷打电话给我,说你很不好。我家就在这附近,比她离得近一些,就先来找你了。”阿濯看到她整个人都被冷汗浸透,便拿了张纸巾给她擦额头上的汗。“你别担心,浚谷应该快到了,不要怕,我们都陪着你呢。”
“可我不想去医院。”玉河说,她知道这个请求过分任性,自己已经虚弱不堪,头脑昏沉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但她一听到“医院”两个字,闭眼就是母亲躺在太平间了无生气的模样,再加上她还没有从刚才的状态里完全脱离出来,甚至此刻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玉河还是景霜。
阿濯闻言愣了一下,有些为难:“不去医院真的可以吗?你这状态太差了,不去医院会耽误病情吧?”
蓦然间她心中莫名升起一阵烦躁,哪怕知道阿濯是对的,也从未有过现在这样厌恶“病人”这个词,好像因此,就将自己与其他人,特别是他与浚谷区分开来,他们给她的优待与关心,全都是因为她的病。
可她现在连解释都无力,甚至根本不想面对阿濯担忧的目光。那让她觉得难堪——他是小太阳一般的发光体,却看到了本就差劲不已的自己最肮脏病态的一面——他会怎么想?以后会怎么看她?让她自此之后如何自处?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卯足了劲推开了阿濯的手,从车里钻了出来,头重脚轻地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重心不稳差点摔倒。阿濯见她这样子赶紧上去扶住她,焦急万分:“你这是要上天啊?那就不去医院了啊!多大点事,不去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万一再有点事……”
“我没有激动,你别拉着我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脑袋里好像沉沉压着巨石,玉河根本挣脱不开阿濯的手,便别过头去,试图用冷硬的态度暂时劝退他。
“不可能,你要去哪,我陪你去。”阿濯的语气听上去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用陪我了,我已经清醒了,不会有事的。”玉河闭了闭眼,现在她觉得说话都是力气活。
“那怎么行!你都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子多吓人!我都给你吓得不行了,再让你自己一个人,万一又有什么事怎么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他还在喋喋不休,却被她忍无可忍地打断:“知道我吓人还不离我远点!小心我把你传染了!”突如其来的委屈涨满了心脏,玉河口不择言地对他凶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阿濯被这几句责怪的话斥责蒙了,有些受伤,手也因此松开了。玉河也失落非常,却转过头开始固执地往前走着,她因为脚步发虚而走得很慢,然后感觉到了阿濯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自己身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其实她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现在更是觉得无地自容。她明明知道阿濯是好心,那些敏感的词汇也不是故意针对她,可莫名的委屈带来的任性让她在他无限包容中显得无所适从,像个滑稽的小丑。
她不是不想承情,只是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这般不堪的模样,在车里的她一定如他形容的那样吓人又可怕,从今以后在他心里,她将被贴上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标签。她不愿意,也不想面对。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河听到后面阿濯轻轻的叹息,她的心因为这意味不明的叹息而揪起,却听到他往前赶了几步,低声地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而玉河却没有停下脚步,她原本就在自责,一时之间根本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道歉。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楚的只是你是浚谷的病人,但具体什么情况她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也没问过。我尊重你的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如果你想说,迟早会跟我说,所以我低估了刚才说的话对你的伤害程度,非常对不起。”
玉河仍旧往前走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本该分外在乎仪表的她此时却什么也顾不及,甚至抑制不住地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但是我是真不放心,刚刚说你……吓人,只是一个夸张修辞,你知道我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说话很浮夸,别往心里去。我只是担心你而已,你一点都不吓人,你就算……也是最好看的!”
玉河还是没回头,但是眼眶里却有液体在打转。
“你别再生气了,刚才都怪我乱说话,要不你揍我一顿吧。”
忽如其来的泪水让玉河根本无法回头,她一步一步走着,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试图转身看他现在的表情,然而始终没有。
他走到她面前,她被迫停住了脚步,低头啜泣着。阿濯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看到她乱七八糟脏兮兮的脸,又轻声叹了口气,拿出纸巾温柔而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混着血污的眼淚。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说,语气终于柔软,连连道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到这时候她实在坚持不住大脑的超负荷运转,昏沉不已,只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嗯,没事了。”阿濯伸手抱住她,不过仍绅士地保持着距离,只是轻拍着她的后背,可下一秒却因为她的缓缓下滑而手忙脚乱地托住她,“玉河,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阿濯这才发现玉河浑身发烫,像是发烧了,于是他又陷入了要不要带她去医院的纠结中。最后他决定把这个难题交给匆忙赶来的浚谷。
“好累……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精神万分不济的玉河越来越支撑不住重如秤砣的身体,触及温暖怀抱后,脑子里那一根一直紧绷过度的弦终于放松,却再难拉紧。她的意识逐渐坠入深黑的隧道,不知名的地方涌出无数洁白的花瓣,随风摇摆着,就像猎猎起舞的裙摆。
无可避免地,她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刹那,又想到了母亲。母亲的这短短一生,天空太远,花期太短,而今空留她一个人喟叹幼时母亲教给她的诗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她小时候不懂,现在懂了,却又恨自己懂了。
那一支烛火终于熄灭,犹如霜雪的叹息,徒留袅袅白烟,渐渐地蒙上了一层凉雾。
16.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
玉河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皑皑白雪,她胸前捧着一团烈火不停地走,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留下一串脚印,烈火灼烧着手疼痛不已,脚步却被冰冻得寸步难行。
她望着茫茫远方,却不知何去何从。
后来她慢慢醒来,迷糊之中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熟悉的天花板,未点亮的顶灯像一只没有神采的眼睛。她挣扎着动了动,想要起身,却仍是因为疲惫与虚弱而失败。
而此时床尾却传来小小的动静。
她撑着脑袋往床尾看去,黑暗中的定春站了起来,安静而温柔地看着她。玉河这才意识到,定春好像一直都在这里陪着她,直到她醒来,它才爬起身。
确定自己对定春没有那么害怕后,玉河才逐渐踏踏实实地与它的视线对上。定春好似感觉到了她松动的防备心,主动走近,毛茸茸的大脑袋在她手心里一拱,示意她可以摸自己。
然而玉河還是高估了自己,手心触及到那带着温度的大狗脑袋,她还是本能地缩了一下。然而定春并没有气馁,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腕,再次鼓励似的用脑袋拱了她。
玉河见状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顺意摸了摸定春,意外的是手感竟然非常不错,心里也莫明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感,一来二去她好像能够理解爱狗人士的一些想法了。
这时候房门被打开,外面的光纷沓而至,浚谷走了进来。看见玉河已经醒了,他没有开顶灯,而是走过来将她床头的台灯打开,调到一个让眼睛十分舒适的昏暗亮度,正好能照亮一小方天地。
“这里不是医院,放心好了,是阿濯家。”浚谷正坐在玉河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感觉好些了吗?下午烧得很厉害,还有哪里弄这么多伤口?”
下午浚谷给她清理伤口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手心都被指甲掐出了血,有些触目惊心,这会儿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埋怨:“你这是跟谁打架去了?还觉得车祸摔得不够惨是吗?”
“跟我继母呗。”玉河现在已经彻底平和,她看了看手心的伤口,“要不是我跑得快,还说不定会被敲成什么样子。”
浚谷见她说得轻松,知道她是有意为之,怕自己担心,于是换了严肃的表情,细问了下午发生的事情。玉河举重若轻地概括了一下,浚谷却明白,让她对父亲说出那些话并不轻松,她要对抗的是贯穿十几年的梦魇,有些人连面对都很难,何谈解决。
不过玉河已经做得足够好,至少现在能够名正言顺脱离那个视她为累赘的“家”,她好像第一次站起来甩开了捆绑她的隐形枷锁,与恶魔划清了界限,闻到了自由空气的味道。那感觉太好,甚至让她有些飘飘然。
只不过,现在她好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玉河还是景霜了,两个人格的记忆全都有,性格也好似有初步的融合,让她有时候有点恍惚。浚谷判断这大抵是副人格回归主人格的后遗症,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的两面罢了。
她们聊了很多,不知何时阿濯已经站在门口等了许久,浚谷注意到他之后,他无辜地耸耸肩:“我不是故意偷听,是来送吃的。”为了给自己洗脱嫌疑,他将手中的餐盘举高,“我让餐厅特地做的病号餐哦,还有你最喜欢的枫糖包。我只是想说发烧了最好吃清淡点,没有说你生病的意思……不对,你发烧了,这个算不算……嗯……”
“真是过犹不及,你还是别说话了,放下吃的就出去吧,带上你的狗。”浚谷嫌弃阿濯不会说话,但玉河却被逗笑了,她十分感激在最危急的时候有阿濯的陪伴,所以那些事也并没想要瞒他太久。
定春也很不满这逐客令,它站起来又拱了拱玉河的手,骄傲地宣布现在自己跟玉河是一伙的了。
“小白眼狼。”浚谷被气笑,一巴掌拍在定春屁股上,又转头问玉河,“现在你不怕狗了吗?”
玉河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景霜的影响吧。”她谈起景霜还是有些茫然,就好像是身体里一块陌生的组成部分。
“你是真得和定春多待待。”阿濯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手脚麻利地给她盛了一碗粥,“狗狗天生就会爱人,特别是治疗犬,它们给很多深陷痛苦的人带来了很多快乐与慰藉。你也试试吧,你真是不知道,这毛团子抱满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一时之间没人搭腔,因为她们都想起了玉河与阿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景霜对定春疯狂热爱的程度……看来他对于玉河的病症早有察觉,却因为尊重她而从来没有说破。
与浚谷和阿濯相处的时间里,玉河所感受到的尊重与爱护,远远多于来自血亲,与其说家人是父亲与继母弟弟,还不如说是在她最困难低谷的时候,还能不离不弃相信她、照顾她的朋友。
被人爱着,就好像有了支撑下去的动力与勇气。她万分感激,又觉得愧疚:“每次都是你们费这么大劲儿帮我,我真是个废物啊,只接受不付出。”
“这又不是你的错。”浚谷握紧了她的手,尽量把这事儿当成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儿来解决,她笑着说,“你能坚持到我们来帮助你就已经很厉害了,因为光是等待,就已经花掉了全部的力气啊。而且,来日方长嘛,以后我们有什么事儿让你帮忙,你可得义不容辞啊,比如说规整规整这家伙的财产问题。”
“小事儿,完全没问题。”玉河也跟着笑了,听了浚谷的话她宽慰很多,三两口将碗里剩下的粥喝完了,又吃药漱口。与那两个活宝聊了一会儿轻松的话题后,药劲上头,困意逐渐漫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浚谷和阿濯被传染着也打了个呵欠,今天他们都累了。
浚谷眼角噙着打呵欠出来的泪花挥挥手让玉河睡下去,她也要去洗漱睡觉了,顺手把碗筷一起端走。阿濯把台灯关了,微黄的光芒逐渐转暗,临睡前她叫住正欲离开的阿濯,将自己踟蹰已久的问题说出,声音轻若羽毛掉落:“你们会因为我……生病,而对我有什么看法吗?”
她的底气越来越不足,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声如蚊呐。毕竟这个问题由一个成年人提出来,的确稍显幼稚,可玉河不一样,这是来自她童年的疑惑,也因为一直都没有安全感,到今天才敢问出来。
“说什么傻话呢,生病罢了,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吃药休息就能好了,你只是一直没有好好调理,才会这样的。而且我们怎么可能会因为你生病而不喜欢你啊,那交朋友的条件也太苛刻了吧,以后我都不敢感冒发烧肚子疼了。”阿濯弯腰对她笑得温柔,又伸手虚遮了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手心颤动,痒痒的,“好了,现在睡觉吧,定春会一直陪着你,所以不会有噩梦了。”
那一夜,玉河的确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无梦至天明。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浚谷怕玉河一时想不开,又或者是想得太开,冷不丁要去壮烈牺牲玉石俱焚,几乎是一下班就往玉河家跑,晚上干脆就住那儿了,正好每天都监督她吃药,顺便做一做心理疏导。但玉河好像状态特别好,积极治疗,有问必答,渐渐对其他事情也有了兴趣,甚至有点想学做饭。
“不了吧。”浚谷无力地看着再一次遭殃的厨房,头一回如此思念許久未见的景霜。真是奇也怪哉,这个副人格回归主人格,已经学会的技能却没有一同融进来,真让人唏嘘。
而那位罪魁祸首此时却跑得没影,浚谷一扭头看见玉河穿着围裙拿着锅铲,站在电视前面看着某经济节目若有所思。浚谷耐着性子陪着她一起看了会儿,实话说这种专业名词一大堆的深度节目,要她理解全程实在是勉强,没一会儿她就想其他事儿去了,比如玉河要是没有那些破事儿对她造成那么大影响,指不定又是个叱咤风云的女强人。
脑子里正乱七八糟呢,玉河这时候忽然两眼放光地转过头来,把锅铲一丢,激动万分地握住了她的手,深情地喊她的名字:“浚谷!浚谷!浚谷!”
“干吗?干吗?干吗?”浚谷被她喊得一身肉麻,忍不住把她手拍掉,没好气地说,“准没好事,我警告你不要再靠近厨房,否则我把锅碗瓢盆都锁起来。”
“不做饭了,你点外卖吧。”玉河笑着解了围裙,方才她不过一时半会过于激动有点没控制住,“你想吃什么就点吧,我突然有个想法,要去计划一下。”
她这一头扎进了房间就没出来过,浚谷也随她去,至少现在她的状态实在再好没有。她们认识时间已经不短了,而只有这段时间,浚谷才能从她身上看到一些丢失多年的生气,以及在她心情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活泼开朗。
但这并不代表她真的完全从梦魇中解脱出来,与如此繁复的往事了断需要一个过程,无法在一朝一夕做到,但至少有个好的开头比什么都重要。她现在正在接受一个全新的自己,不为任何人所累的独立完整的人,她与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玉河熬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早上倒在床上睡着了。浚谷上班前进她的房间关了台灯,她的书桌上摊着大笔记本,上面凌乱地写了很多字,也有划掉的,最后还是圈定了一个浚谷熟悉的名字——思明。
浚谷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睡得安稳的玉河,隐隐感觉出了她即将要做的事情。
下班的时候玉河打电话来,让浚谷不用等她吃晚饭,她稍晚一些回家,要给她留门。浚谷在家一直等得很晚,直到玉河按响了门铃。浚谷开了门,玉河一改曾经的风格,穿了白衬衣和牛仔裤,画了精致漂亮的淡妆,又喝了点酒,面若桃花,精神很好。
玉河趴在沙发上不肯起来了,浚谷给她倒了酸梅汤,她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一边卸妆一边跟浚谷说起今天的事情。
她今天的确去找思明了,直接去了他的公司。在思明公司做得久的人都认得她,所以也并没有怎么拦着。敲了思明办公室的门后,她进门却意外地看到了前任公公婆婆。二老看到她极为高兴,拉着她的手一直嘘寒问暖。
被热情包围的玉河都懵了,一转头看到思明疯狂的眼神暗示,忽然就福至心灵地明白了。
“这臭不要脸的,竟然到现在都没告诉他父母我们已经离婚了。”玉河一脸不可思议,对这件刷新三观的事情叹为观止。“他后来告诉我,他父母向来对我很满意,若是被我揭发,知道是他出轨才导致离婚,皮都能给扒下一层。”
与思明相处过几年的玉河深以为然,平日里他父母在国外管不着他,这才能让他无法无天。这忽然被幸运女神眷顾的玉河,当然时不我待地抓住了送上门的把柄,在今晚与思明的私聊中,提出了让自己保守秘密的要求。
“当初思明骗你孩子被公婆带走,你不是联系不上你公婆?”浚谷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是的,他和景霜为了让我身体精神好一点再了解真相,把这事儿给我当恢复健康时苦闷生活的盼头,于是做戏做全套,干脆弄了俩假微信号,名字都一样,还有两个假手机号。我自然谁都联系不上,我总不可能提前把公公婆婆的电话号码都背下来。”
浚谷闻言沉默了很久,那些以往想不通的小问题都迎刃而解,毕竟玉河彼时是连病床都下不了多久的人,想要把她软禁起来真的太过容易。
“所以你今天去找思明是什么事?”
“商量点事情,这只是个开始,却没想到会这样幸运。”
在玉河与思明结婚前,思明就十分欣赏玉河的能力,总是想把她挖来自己公司共事。虽然她的性格可能太胆小了,在拿大主意的时候会犹豫踟蹰,但是不得不承认,玉河在工作的时候,真知灼见总能大放异彩,若是公司得了她,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只不过那时候玉河并没有什么大志向或者野心,觉得在原公司熬资历也不是坏事,毕竟跟思明结了婚,她一心就扑在了家庭上,想着怀孕生子也不失为圆满人生。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一次玉河与思明直言,她想与思明签两份“对赌协议”。
对赌协议其实是金融学的词汇,通俗来讲就是双方在达成并购或者融资协议时,对于未来不确定的情况进行一种约定。如果出让方实现了约定的目标,收购方则对出让方进行奖励;反之,出让方没有实现目标,则要对收购方进行补偿。实践中,奖励或者补偿的方式通常为现金、股权或者现金加股权。
当年玉河与思明结婚的时候,玉河父亲与思明以及思明父亲的公司皆有合作,随着传统行业走下坡路,玉河父亲的日子自然没有好过,甚至在之后的危机中,思明父亲对其帮衬不少,一来二去也成了公司的大股东。
玉河提出的要求便是,让思明不管用什么方法,回去说服他父亲看准了时机与自己父亲公司签一份对赌协议。近期她父亲生意越是不好做,资金就越是紧缺。若是奖励条件提得高一些,给他这个看得到吃不到的盼头,以3年为期,以业绩增长倍数为赌约签协议,若是没有达成,便以现金补偿,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
思明听明白了,玉河想把她父亲公司搞破产,但他并不会轻易应承下来,反复思索后又问:“你爸会答应吗?这么悬的事儿。”
“他没得选,他需要钱。”玉河淡淡开口,她明白思明是个生意人,她虽是提了几句,但清楚地知道他早已嗅到了其中利益所在。“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就算他因为这份协议导致公司破产,那就把他公司收购了,虽然达不到协议上的营业额,但也不是完全不赚钱,如今传统行业总要革新,早晚的事,但是我父亲公司这么多年了,人脉资源也不少。”
“可万一,他实现了协议的约定呢?”
“这就要跟你谈第二份协议了,我可以给你们公司白干5年,那么,确保他达不成约定,不就是咱们分内之事了吗?”
到最后,思明也只说要回去考虑。玉河并不着急,她也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只要思明动摇了,这件事情就还有得谈,哪怕谈不成也没关系,还有很长的时间去让她想其他办法。
这只是个开始,却早应该开始。
17.五三计划
浚谷听完玉河的计划,久久都没有说话。
玉河笑得温和,轻轻握住浚谷的手,她知道浚谷在担心什么:“我自有分寸,放心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想开,只是想搏一搏,这一次失败了,还有其他方法——她总要做点什么,去填补自己对母亲的愧疚。
她曾经太过弱小,而现在也并不是要演复仇连续剧,她只要自己心里那杆秤平了,一切的事情就可以结束了,唯一之所求,不过是能够接受过去,毫无芥蒂地去看看母亲。
这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
从那天后不久,她便时常因为工作忙得连轴转,再加上启动这计划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前方阻碍重重,真正实践起来难上加难,自然不如最初想得简单。最忙的时候她甚至吃睡都在公司,自己给自己加班,也只有被浚谷抓着回去休息的时候她才觉得难得的轻松。
有时候玉河回到家之后就瘫在沙发上再也不想动了,浚谷下班也累得不行,两个人安安静静等着外卖小哥的到来。哪怕在家,玉河也有可能接到思明打来的电话,谈工作的事儿,浚谷打趣两人是否要旧情复燃,玉河听了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现在他是我的老板,我不好做什么,等我收拾完了我爸,接下来就是他。”玉河躺在沙发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西红柿,“一码归一码,现在是暂时联盟的关系。”
浚谷看她这样只觉得好笑,却毫不担心她的状态。
而因为工作忙碌的原因,玉河已经很久没有与浚谷和阿濯去彩虹福利院了,阿濯之前只以为她最近有了新工作才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是现在在福利院午休时间与浚谷聊天的时候,才意外得知她是去了前夫思明的公司,登时阿濯就觉得警钟大作,跟炸了毛似的对着浚谷放了一串连珠炮:“凭什么找他啊!她是找不着工作了吗!那人就是个人渣!万一又惹一身腥怎么办?你也不劝着点!”
“她也没通知我啊,我能怎么办?而且这种事儿我也不好管吧?不合适。我说你怎么这么激动啊?你不会是对玉河有点意思吧?”浚谷慢条斯理地泡茶点香,颇为老神在在地摇头晃脑,“唉,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要是平日里听到这话,阿濯想都不带想就能一秒回击了,但是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皱着眉陷入了沉思,想了片刻后很认真地对浚谷点了点头:“说实话我是有那么点意思,但是我看她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做朋友还更舒服,我也不会不开心。但是一个有感情基础的前夫在她身边呆着,我就有点不痛快了,是那种作为朋友都看不过劲的不痛快。”
正在喝茶的浚谷闻言不小心呛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表情严肃的阿濯,内心感叹道这就是阿濯啊,怎么就是有这种人,能够如此坦诚地面对然后表达出自己的欲望,毫无遮挡地将自己的心敞开,却不会让人感到任何一丝不适。
不过对于他说的话,她倒没有觉得意外,所以她想了想,告诉阿濯:“她忙着进行五三计划呢,去思明的公司是因为那里的资源能让她最快上手,加速计划的实现。”
“五三计划是什么?我只听说过5年高考3年模拟。”
“5年实干3年计划,当然她也不是非去那个公司不可,但毕竟是仍堪一用的人脉关系,且他们是平等交换的关系,给他打工5年,去搏一搏让玉河父亲的公司倒台,所以也是个风险投资罢了。而且思明应该不会对玉河再有什么想法,不然怎么离婚了。”她想起他之前被景霜吓得不轻的样子,啧啧摇头。
阿濯听了这话却眼睛一亮:“她想报仇啊?好酷哦。”
“你清醒一点。”浚谷觉得自己每次想高看阿濯一眼都会立马被他打破幻想,“她只是求个心理平衡,让自己走出以前的不堪,而且你要相信玉河自己很有分寸,你都能感觉出来她现在对感情毫无兴趣,何况是对那个前夫呢?没有永远的敌人罢了,我们支持她就好,你要再不放心,可以去看看她。”
“有道理,刚才听你说她忙得总是吃不上饭啊,我给她送饭去好了。”阿濯觉得浚谷说得很有道理,右拳砸在左掌心,“不能让她总是吃快餐,以后我就让餐厅给她每天提供饭菜好了,不能让她给我做免费的理财师啊。”
“可别,哪怕是山珍海味天天吃也都腻了。”浚谷善意地提醒,看他认真的样子又觉得怪可爱的,虽然这只是个刚冒头的单相思,他都会很郑重地对待那个小苗头。
听了浚谷的建议,阿濯便带着晚饭来到了玉河的公司,等了一个小时才看到她从会议室里出来,顿时开心了,连忙献宝似的把餐盒拿出来:“我就知道你没法正点吃饭,特地买了保温的饭盒。来来来,休息几分钟,趁热吃。”
玉河有些受宠若惊,顶着一众來自同事暧昧不明的目光,回到了办公室。不过她的肚子早就饿扁了,看着热腾腾的饭菜也不纠结了,跟阿濯道了谢后就开始狼吞虎咽,她都没注意到,向来很注重形象的自己在阿濯面前已经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了。
旁边阿濯还在唠叨:“我听浚谷说你最近忙得都没好好吃饭,而且之前想着也不能让你免费给我理财,我思来想去也就这点能帮上你了,好歹我是个开餐馆的嘛,那就用吃的报答你了。不过我不能常常给你送饭,最近我也挺忙的,但是餐厅会有人给你送来的,想吃什么就直接说,厨房会给你单独做……”
“打扰了,玉河,刚才有几份报表你忘了拿。”有人站在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两人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玉河抬头一看,是思明,手里拿着几张无关紧要的纸张。
“你让助理送过来就好了,还亲自走一趟。”玉河心绪毫无起伏,只走过去接过了报表。
“是想来邀请你共进晚餐的,不过看来不是时候。是新男友吗?开餐馆的?是什么大餐馆能请得动你做理财啊?”思明面带笑意,绅士般地站在原地,又善意地对阿濯点点头,“抱歉,没有冒犯的意思。”
习惯了和浚谷吵架时幼稚又闹腾的阿濯,玉河一听这带着嘲笑意味的话语,霎时以为阿濯要跳起来,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他心平气和地冒出了4个字:“关你屁事。”
好吧,看来能把阿濯气得跳脚的人非浚谷莫属了,在别处他还是很成熟稳重的。
不过玉河也不喜欢思明这耀武扬威的行为,也不想去深究男人们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唯一确定的是现在自己和思明的关系只有上司和下属,顿时就无奈地挥挥手:“还共进晚餐,你还是回去陪你的小女友吧,免得我又成为她的眼中钉。”
这回思明没有拒绝,反正他本来也不是真要找她吃饭的,只不过听说前妻有了新男友,他想过来凑个热闹罢了……所以他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与二人点了点头以示告别,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而办公室外一双双竖起的耳朵一听没有预想中的狗血八卦,也都蔫头耷脑地垂了下去。
关了门转过身,玉河看到桌边的阿濯自己低着头嘀咕什么,走近才听清:“我可是艺术家,凭什么瞧不起我……”
玉河哭笑不得,把饭菜吃完后,又跟阿濯商量着以后不需要送饭了,讲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她也就顺了他的意,只想着以后要在其他地方回报回去。倒不是她觉得欠了什么,不过因为关系好了,才会处处想着对方。
由于玉河还有工作,阿濯就先离开了。临分别的时候,阿濯拉着她千叮咛万嘱咐:“玉河啊,你那个前夫要是又欺负你,千万别忍着,打电话给我,或者浚谷,我们过来帮你揍他。”
“知道了,一定反抗,不会忍气吞声的。”玉河觉得他反应过度,但看他这样子,笑了又笑,好容易把他哄走了,转头想起,又觉得很可爱。也只有他和浚谷才会这样担心,因为知道她的伤口在哪,所以才会好好保护。
由此,整个世界都温柔了。就像冬日里暖和的被窝,或者夏日还未亮起来的天空里第一缕阳光。让她想起里尔克的诗句——好好忍耐,不要沮丧,如果春天要来,大地会使它一点一点地完成。
(未完待续)
下期預告
终于对父亲与继母展开反击只为得到那一句道歉的玉河,是否能够将计划完成?父亲与继母难道就这样步入圈套?而小太阳阿濯与终于从坎坷中蜕变的玉河,又将会有怎样的感情发展?
敬请期待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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