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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你是我的日出初照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林 热度: 18947
九月十六

  

1



  白帆的爸爸牵着她的手,站在海边。初夏的风微醺,吻着她的侧脸,海浪一遍遍冲刷着她的脚丫,像是妈妈温柔的手拂过。爸爸说:“帆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小小的白帆抬头看,看不清爸爸脸上的表情。她转头看向大海,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线,那一刻,她第一次有了悲伤的感觉。

  爸爸为了让白帆尽早融入日照这个城市,带她好好地玩了几天。他的公司破产了,白帆的妈妈提出了离婚,卖房卖车还清一切债务后,爸爸带着白帆回到了老家日照。

  “我们会好起来的。”爸爸的大手温暖而干燥,紧紧地牵着她说,“日照,就是日出初照之地,这是个充满希望和光明的城市。”

  白帆永远记得这句话。

  他们去了浮来山看银杏树,去了吴家台看海住渔村。那时的回忆是清浅的柠檬色,温柔又充满了童稚香气。白帆第一次遇见苏航,就是在海边的鱼摊集市上。

  傍晚的海鲜集市同样热闹,因为来吃海鲜的外地游客实在是太多了。远远地,白帆看见前方一大堆人,密密麻麻圈出一个摊子,众星拱月般。白帆的爸爸抬手把她举过肩头,抱着她往里看。

  一个半大少年赤着黑瘦的上身,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正在展示自己杀鱼片鱼的刀法。

  白帆被那闪闪发光的无影刀技惊得张开了小嘴,她忍不住拍着爸爸的脑袋说:“爸爸,你看!你看他呀!”

  少年闻声抬头朝她看了一眼。

  那是10岁的白帆和14岁的苏航之间的第一眼。

  看够了热闹,爸爸带着白帆去住渔村的民宿。已经入夜,一排排低矮的房屋灯光都亮了,照得天空都是亮的,看不清星星。白帆被爸爸背在背上,使劲眯着眼看天空,怎么也看不清楚。一晃一晃的,她睡着了。

  被吵醒时,听出是院子里在吵,有人在骂,有人在劝,声音很大。

  白帆听到爸爸的声音也在外面,她爬下床,穿上鞋,揉着眼睛往外走。

  那个杀鱼的少年正护着民宿的老板娘,和一个凶巴巴的中年男人对峙。他的眼睛通红,表情狠厉,身上和脸上还有几道青紫。白帆的爸爸和几个男住客站在前面,正在和那中年男人吵些什么。

  白帆悄悄地站在门口伸头,被爸爸看到,他愣了一下,对着少年说了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转头看白帆一眼,那眼神依旧沉沉的,像是没有星星的夜空。下一刻,他向着白帆走来。

  “你爸爸说,让我带你回去睡觉。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能看。”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刚声嘶力竭地用尽了嗓子。

  白帆看看爸爸,爸爸也朝她点头,示意她回去,她于是乖巧地朝着少年伸出一只手。被爸爸走到哪儿牵到哪儿的白帆示意少年牵住她,少年愣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他们此生第一次牵手。

  第二天起床,少年已经出门了。白帆听爸爸说,这家的老板是个赌鬼,三天两头出去赌,欠了一屁股债。那个少年是他的儿子,年纪轻轻却只能辍学,又要出海又要卖鱼,都是为了挣钱还债。昨晚那男人回来要钱不成,恼羞成怒和儿子老婆打了起来,他们出去劝了劝。所幸住客里仗义的男人多,把这不成器的丈夫赶走了。

  老板娘为了表示感谢,给他们送上来了一盘新鲜的鲅鱼水饺。白帆一边吃一边听,嘴里塞得鼓鼓的,想起那个少年粗糙的手掌,布满了老茧,握着却十分安心。他牵着她回了房间,却没有踏进一步,只是在门口看着她说:“睡吧,我守着你,别怕。”

  然后给她关上了门。

  “这孩子真的挺好的,”白帆的爸爸感叹道,“昨天夜里我回来,发现他就靠着门坐在地上,一直没睡守着你这里。”

  白帆瞪大了眼睛。

2



  之后白帆在这个城市住了下来,上了学,有了自己的同学朋友。她在校园里穿梭时,偶尔会想起那个少年清俊而沉默的脸。但年少时的光彩太多,很快便遮住了这简短的片段。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14岁那年。

  白帆升入初中后,却没了当初在小学时的平静生活。她内向、安静又有好成绩,不知怎地被班里的小太妹盯上,三天两头找茬欺辱。班里的同学明哲保身,没有一个敢站出来为她说话,她突然就成了被全班人孤立、排挤的对象。

  父亲买了条船,每日里出海,只有休渔期他才会天天回家来住。白帆自己学会了照顾自己,做饭刷碗洗衣服,她都应付得来,唯独被霸凌,她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忍着。

  被泼水、被撕试卷作业、凳子桌子被涂抹、甚至被掌掴、黑板上写上她的名字辱骂……她统统缄默。爸爸那么累了,哪里有时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起吃个饭,又怎么能让他不开心。

  她开始喜欢一个人往海边来。放学后,假期里,礁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发着呆看太阳,心里想着遥远的看不见的海面上的爸爸,想着自己灰暗又压抑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她的日出之时呢?她问自己,又安慰自己,会好起来的,等爸爸赚了钱,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万万没想到,她却等来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幸存的船员站在一旁,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安慰她:好歹还有个尸体,大多出海的人,那掉进海里,都是死不见尸的。家里的亲人,往往等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好歹还有个尸体。这叫什么话?她甚至觉得有些搞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白帆默默地坐在地上,握着父亲已经开始发胀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沉默得像个哑巴。

  她浑浑噩噩地接受了这一切:被邻居阿姨领着回家吃饭洗澡,被老师带着站在讲台上接受好意或者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然后捐款,被街道办事处的阿姨带着帮忙举办葬礼、火化、下葬……

  她成了孤儿。

  “白帆是个孤儿了。”班里的小太妹在后排刺耳地笑,“真可怜呀。”一阵或真心或假意的低声哄笑。

  她突然站了起来,发疯似地把书本砸到了小太妹的脸上,在老师同学惊诧的目光中跑出了课堂,跑出了校园,一路跑到了海滩上。

  天很陰沉,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潮水汹涌地涨到礁石上,白帆泪流满面地看着双脚被一点点淹没。她放声大哭,耳边响起父亲第一次牵着她站在这里时说的那句话:“日照,是日出初照之地,这是个充满了希望和光明的城市。”

  “等着爸爸回来,帆帆!等爸爸挣钱了,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骗子……”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低声啜泣,“全是假的……骗我……”一声惊雷炸响在天际,白帆对着大海喊得声嘶力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水涨得很快,已经没过了她的小腿肚,雨开始下,打湿了她的白裙子和长头发。白帆站在雨里闭上眼,静静地等着自己被淹没。

  她却突然被抱住了。

  滔天风浪里,沉沉乌云下,这无边无际的海水中,突然有人拉住了她。

  “跟我走。”是个年轻的男孩,一手搂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带着她往岸上走。白帆下意识地挣扎,却发现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根本挣不脱,只得被带着踉踉跄跄走出了大海的怀抱。

  “你家里人呢?电话多少?你住在哪儿?说话呀……”雨下大了,他在雨声中大声问她。

  白帆浑身湿淋淋的,狼狈地站着,茫然地看着他,两行清泪又流了下来。她小声地说:“我没有家了。”

  男孩停住了,下一秒,他又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坚定地向前方跑去。

  这是要去哪儿?他是谁?为什么要管我?白帆看着他的背影,任由自己被牵着,却完全没有提问的力气。她就这样被带回了渔村。

  等白帆被带回他的家,看到那熟悉的院落和熟悉的老板娘时,她意识到,这个牵住自己的男孩,就是当年守了自己一夜的少年。

  她被温暖干燥的毛巾裹住,送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又被牵着吹干了头发。等她的面前摆上了一盘熟悉的鲅鱼水饺时,一直沉默的她忽然泪流满面,在老板娘和他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3



  “你叫什么名字?”

  “白帆,帆船的帆。”

  “我叫苏航。”

  “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那个苏杭吗?”

  “不,是扬帆远航的那个航。”

  很多年后,白帆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段话,记得苏航说话时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是完全不同于初见的温柔,眼睛里布满了星子。她在那一瞬间,爱上了“扬帆远航”这个词。

  她在苏航家里住了一星期,每日里安静地跟着苏航,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几年不见,苏航已经不再出海,也不再卖鱼。他的生活似乎好多了,每天只需要在家里接待游客,给他们介绍景点和各种去处。

  苏航的母亲很心疼她,总是给她做好吃的。他们得知白帆是当年那个小姑娘,竟都记得她,立刻想了起来。

  “我一直记得,”苏航回忆着说,“你坐在你爸爸的肩上,穿着白裙子……”

  白帆的眼眶红了。“我也永远记得。”她说,“怎么就这样了呢?日照,这个地方……不是说是希望吗……”

  苏航给她擦眼泪,粗糙的手指尖拂过她的脸,说:“会好的,帆帆,有我呢,我就是你哥哥。”

  苏航亲自送她回了学校,把小太妹修理了一顿。然后带着她转了校,去了离渔村最近的那个区。

  他让白帆搬去他家住,白帆却拒绝了。

  “我自己可以的。”她坚定地说,“我会站起来的。”苏航笑了,很欣慰,也有些不舍。“那你好好的,有事就找我,我一直在。”

  假期里白帆总是往苏航这里跑,坐在客厅里写作业,看苏航和母亲忙东忙西。她总是有新鲜的鲅鱼水饺吃,每星期的周五,苏航都会提前去买鱼。

  这里成了她另一个家。

4



  直到她高考结束的那个夜晚,白帆没有去和同学聚会,而是去了海边。

  苏航在那块礁石上等她。

  她远远站着,看见那个清瘦高挑的男人背影,熟悉又陌生,宽广却瘦削的肩背,令人莫名心安。直到苏航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看见她。于是她跑了起来,一头扎进了苏航敞开的怀抱里。

  “我想留在省内,这样好经常回来看你。”她和苏航背靠背坐着,看着天上的星星。

  苏航却很久没有说话。

  “去省外吧,山东没有太好的学校,我问过班主任,你可以去个更好的城市,北京、上海、武汉……哪里都行,别因为我留在这儿。”

  “我一直都在这儿,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着你。”他最后说,“放心吧,啊?”

  白帆转过身看他,他也转过身看她,他们面对着面,手握着手。白帆认真地问他:“你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吗?”

  苏航也定定地看她,眼神一如既往:“会。”

  他们一直坐到了天亮。

  白帆望着从海上跳出的那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在雪白的天空绽放出万道金光,阳光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倦了,头靠在身边人的肩上,那一刻,他们相互依偎着。白帆觉得,也许,苏航就是她的日出初照,充满希望的未来,就要来到了。

  她去了北京上大学,苏航依然留在这个小小的渔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白帆很忙,她要打工挣学费和生活费,又要上自习努力学习挣奖学金,一天三顿饭都吃不全,各种假期不是去做家教就是去打短期工。她和苏航的联系渐渐少了起来。

  所以当她寒假回到日照时,才发现他们已经两月没有联系了。

  她放下行李,风尘仆仆地直奔渔村,却只见到了苏航的母亲。

  苏航南下打工去了。

  两个月前。

  白帆打电话给他,没有人接。

  直到深夜,她才接到苏航的回复。

  苏航的语气没有任何异常,他们问了好,说了自己的近况,一如往常地开着玩笑。可是白帆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苏航过春节也没有回来,3倍工资,他不想回。白帆无可奈何,只能和他的妈妈一起过除夕。大年三十,3个人对着手机互相拜年,鞭炮声里,白帆安慰自己,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她們会永远在一起。

5



  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没了联系呢?

  白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她把回忆一丝一缕捻开、过滤,寻找着那些微小的、不可察的痕迹。

  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太忙了,亦或,是苏航在不着痕迹地躲。

  他们在电话里也终于除了问好外,只能沉默着呼吸,无话可说。

  再后来,白帆终于放下了这段隐晦的、无处着力的、轻飘飘的感情。她把一个男人带回了渔村,手牵手站在苏航面前看着他。

  苏航的侧脸在冬日的夕阳下显得像是电影里的男主角,唇红齿白。白帆定睛看他,恍惚中发现,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白,这样好看。那个黑瘦的少年,似乎早已离她远去了。

  苏航的表情十分正常,礼貌而不失客套地把他们让进了客厅,倒上茶水,淡然地和白帆身边的人聊着天,问着家常。

  白帆甚至看不出一丝不对来。

  她想,这样也好。

  心終于落了下来。

  只是她为什么要起夜呢?

  男朋友被安排睡在了客房,她依然住的是自己的房间。半夜醒了,她突然想去院子里站一会儿,因为窗外传来了哗啦啦的雨声。

  那雨声太熟悉,让她想起了在海边被苏航救下的那天。

  她打开门,揉着眼睛,看到了靠在门边坐在地上的苏航。

  苏航守着她睡着了。

  那一瞬间,仿佛还是10岁的时候,父亲感叹着说,他在门口守着自己。她吃着鲅鱼水饺,心想,那该是个什么场景?10多年后,她终于看到了这模样。

  白帆沉默着蹲下身,看着苏航熟悉的侧脸,紧闭的双眼,微皱的眉。她伸手抚过,珍重又珍重,最后捂住嘴,无声地掉下泪来。

  “为什么呢?”她轻声问。

  苏航闭着眼,没有回答。

  白帆站起身回房,关上了门。

  在两年后她结婚了。苏航站在红毯上,亲手把她交给了对面的男人。

  白帆穿着雪白的婚纱,一步一步向前走,却又回头看了身后一眼。

  苏航穿着西装,身形熟悉,眼神熟悉,温柔而可靠地站在那片光芒中,远远目送着她。

  她又流下泪来,想起那个夜里,她哭着问他:“为什么呢?”

  苏航紧闭着双眼,好像已经睡着了,睫毛却颤抖着,突然流下泪来。

  “去吧,”她看见苏航的口型,“我在呢。”

  她转了身,流着眼泪朝着红毯的另一端走去。

  日出初照,是希望,也是最短暂而美好的光景,它终会到来,也终将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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