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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林 热度: 18806
张靓

  

1



  吞了兩片褪黑素,路遥再次躺下,闭眼,睡意迟迟没有来临。今夜,失眠像瘟疫席卷了全人类。路遥双击控制器,舰队航线图被投影在了睡眠舱里:6艘宇宙飞船排成三角方阵,正全速驶向幽蓝色的漩涡。她忽然有些鼻酸。

  半年前,地球历6月末。地球上的夏日正走向蓬勃高亢,阳光泼洒下来,像冒着泡的橙子味汽水,附着在断壁、碎石、变异的动植物表皮上,一切都暖洋洋、美滋滋的。夏季主题的3D壁纸在舰队上销量火爆,路遥也购置了一套,安装在睡眠舱内。睁眼,时而是湛蓝的天,云叠着云,时而是黄昏不肯退场,挂在天边洒下细碎的余光。闭眼,夏日又在梦里没完没了地朝着远方扩张。

  躺在距离地球25光年的宇宙飞船上,路遥做着仲夏夜之梦。半睡半醒,她打开了那条语音通知:“致全体人类同胞书:终于到了永别的时刻。舰队预计于地球历12月穿越弗莱姆虫洞,完成瞬时的空间转移,抵达银河中心。请打开舷窗,再多看看我们的地球母亲吧。从此,漫漫长路,归期无期。”通知末尾,舰队总司令轻叹一声:“祝人类好运。”路遥心里本就起起伏伏,这一声叹息,更让她心尖忽悠一颤。四周的睡眠舱里飘出了阵阵啜泣。

  今夜,就是抵达弗莱姆虫洞前的最后一夜。

  再去一次思归广场吧?路遥想。自从那件事后,她总有意无意地回避那里,偶尔经过时,也将头埋得极低,快要扎进裤腰带里了。恐惧和绝望,使她不敢多看。尤其是广场中央的巨型屏幕,通体黢黑,没有丝毫光亮,如同一个能榨干情绪的黑洞,时刻提醒着每个人:过去和未来都将是这样。

  电话忽然拨进来。那头轻声问道:“路教授吗?”

  路遥瞄了一眼号码,是舰队指挥部。

  “请到信息中心来一趟,有您的电话。”那头说明了意图。

  路遥不解:“不能转接给我?”舰队居民都配备了电话,方便飞船内的日常通信。作为重要科学家,路遥的通信权限比常人更大,能随时与任意飞船的任意地点进行通信。为什么非要去信息中心呢?

  那人有些为难:“对方使用的是量子电话……”

  路遥一惊,心里腾地窜起火苗。量子电话是与地球的唯一通信方式,难道还有希望?

  船内通道幽长,错综交织,这一路,路遥走得很急又很慢。一扇扇门飞过脚尖,思维却像被绑住了,怎么也绕不开思归广场上的那张巨型屏幕。不可能,地球时代已经终结。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试图掐灭心底的火苗。

  多年前,反战势力推翻了敌方政府,核战争结束。当人们离开掩体重返地面时,家园已面目全非。残垣断壁,飞沙走石,地表平均核辐射量高达1000毫西弗,地球成了一个巨大的切尔诺贝利。政府紧急组织民众撤离,可逃去哪呢?6艘航母级宇宙飞船一年内竣工,准备载着人类奔赴星辰大海。

  分别来得猝不及防。在登陆点,母亲轻描淡写地宣布:“遥遥,我俩决定不走了。”母亲和父亲紧紧挽着手臂,犹如一朵并蒂莲。

  路遥想,他们也许只是一时退缩,面对钢铁怪物似的飞船,面对深不见底的宇宙,他们胆怯了。她试图说服他们,可母亲一摆手,异常坚定:“快走吧。我们属于这里,而你的未来在远方。”斩断了路遥最后的希望。

  选择留下的人不少,他们称自己为“守墓人”。借助防辐射服,以及小型资源净化设备,他们能在掩体下苟且度过余生。政府还为守墓人配备了生命手环,能随时将他们的生命体征传送至舰队,并显示在思归广场的巨型屏幕上。绿色的灯说明一切良好,黄色表示罹患疾病,红色代表生命垂危。若佩戴者去世,手环无法检测到任何生命体征时,灯就灭了。

  舰队起飞后,同其他人一样,路遥也常去思归广场。不论早晚,广场上始终密密地坐着很多人,硕大的舷窗像一张穹庐,满天星河劈头而来。那时,屏幕上的每盏灯都还亮着。路遥的眼神里像有一个无形的铁框,将屏幕左侧倒数第五、第六盏灯紧紧锁在框里,一盯便是好几个小时。

  突如其来,第一盏灯变黄了。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核辐射击垮守墓人的速度,远比幸存者们想象得快。路遥事后才听说,原来守墓人并没有躲在掩体下苟活,他们纷纷走出户外,脱掉防辐射服,将自己暴露在无数放射粒子中。他们享受阳光,畅饮溪水,像核战争前一样轻松自然地生活。从选择留下的那刻起,他们便不再惧怕死亡。

  地球历一年左右,灯就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了。当屏幕左侧倒数第五、第六盏灯也变红时,路遥同父母进行了最后一次量子通信。视频里,手臂粗细的变异藤蔓已经侵占了父母身后的墙壁,在同一根茎上,竟绽放着完全不同种类的花,有花瓣卷成螺旋状的畸形百合,长着8个花盘的向日葵,婴儿脑袋大小的巨型桃花,开成一片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父母并肩坐着,却像躺在花海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至此,路遥再不愿踏进思归广场一步。

  舰队即将驶出太阳系时,巨型屏幕已经全暗了。那段静默的日子里,舰队像个惜别的游子,盘桓在太阳系边缘的奥尔特星云里,久久不忍离去。舰队日复一日地尝试呼叫地球,漫长等待后,电话那头始终寂静得像个哑巴。地球成了一座沉默的墓地,埋葬着数以万计的守墓人,以及人类曾经的辉煌。次年元旦,舰队总司令在做新年致辞时宣布,地球时代终结,但人类的未来还没有结束,舰队将全速前进,寻找人类的新出路。

  可未来在哪儿?几千、几万、甚至几亿光年之外?人类失去了过去,却也摸不清未来的形状。

  拐过最后一个弯,路遥终于到了信息中心。黑压压一屋子人,多是些政府官员,见她进来立马噤了声。她心下疑窦丛生,环视一圈,终于在角落瞅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李念的头耷拉着,不住地原地倒腾双脚。路遥与他相识多年,深知他一有心事便这样,如果在地球上,他或许还会想点根烟,腾腾白烟时不时地往他脸上舔,舔得他眼睛灼疼。

  李念走过来,僵硬地搂搂她的肩。他试图挤出个笑,可嘴角才提到半路,便草草停住,笑容像个泄气的轮胎迅速瘪下去了。这让路遥更加确定,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是谁?”路遥问。

  李念回避她的目光:“还是你自己去看吧。”

  電话接通前,路遥还在琢磨方才的情形。她试图分辨,李念的情绪低落和无措是因为这通神秘电话,还是因为他俩之间的尴尬关系?李念喜欢她,甚至还追求过她两次,一次是在雷讷,一次是不久前。当时,两人对坐着默默用完简餐,他忽然严肃地说:“人类终会走出过去,拥抱新的未来。路遥,你也应该向前看。”路遥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假装没听到。面对李念,她很惭愧,为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更为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残忍拒绝他。如果没有遇见阿瑟,她和李念还会这样吗?想到阿瑟,她的心蓦地抽了一下。

  想得太入神了,当电话里忽然蹦出一句“好久不见”时,路遥吓了一跳。那声音很熟悉,仿佛在梦里、在回忆里,曾呼唤过她千万次。她心脏越跳越快,手忙脚乱地在控制面板上一通乱按。

  “视频键在你右手边!”那声音轻轻一笑,像在她心尖上敲了一记头栗,激得她浑身颤抖。

  视频终于打开了。才瞄了一眼,路遥已满面泪水。

2



  雷讷,位于挪威罗弗敦群岛的东南部,欧洲E10公路横穿。锯齿状山岭环抱住峡湾和村庄,渔村不算大,零星的红色小木屋沿着海岸线一溜儿地铺开,长长的支脚插进海水里,像木屋露出了几条细伶伶的小腿。峡湾边撑着一排排木头干架,鳕鱼10个、5个地串成一簇,挂满了架头,晾晒后的鱼腥味混在海风里,吹遍了整个渔村。这里的冬季漫长,大雪不断,山岭、松林、红色木屋,纷纷戴上了白色雪盖。核战爆发前,全球最大的基因科研机构,便建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山与海之间。

  走过咿呀作响的木地板,推开窗,峡湾、雪山扑面而来。路遥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带着鱼腥味的空气钻进肺里,像有人在轻挠她的肚子,惹她发笑。她勉强绷住脸,正色道:“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阿瑟坐在低矮的方格纹沙发上,他长手长脚,个子很高,在人群里时像羊群里的骆驼。阿瑟瞧着她,眼睛亮晶晶的:“你猜猜,咱俩谁的研究能先成功?”

  路遥从鼻腔里响亮地哼了一声:“肯定是我。”

  阿瑟撕下两张纸:“玩个游戏吧。咱们替对方想一种庆祝方式,写在纸上交换。若谁成功了,就必须按对方写的执行。怎么样?”阿瑟的嘴角月牙般翘起。

  路遥嘴上答应着,心里仍在较劲儿。她怎会允许阿瑟比她先成功?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帮他庆祝呢?她琢磨着一定要写个无比糟心的庆祝方式,最好能让阿瑟狠狠苦恼一番。

  那时,他们是各国选送来雷讷进修的科研精英。进修项目为期4年,路遥和李念是同期生,阿瑟比他们低一届。阿瑟是“保守派”,主张基因改造的出路在于帮助人类更好地适应地球的极端环境,与地球共存。而路遥是“激进派”,坚持认为基因研究应聚焦于如何帮助人类在宇宙中生存,从而有效利用宇宙中丰饶的土地和资源。在无数的争执和辩论中,俩人渐渐萌生了情谊。每次遇见路遥,阿瑟的眼仁就变得又大又亮,眉毛也浓密地一根根翘起,只是路遥尚未意识到罢了。

  交换了纸片,路遥急不可耐地想打开,却被阿瑟一把按住:“还有个条件。在结果产生前,不准偷看。”阿瑟眨了眨眼,碧蓝色的眼睛格外清澈。

  也许是环境使然,雪山、峡湾、木屋、少男少女、湖水一样的瞳仁,在那一刻,一种鲜嫩的、饱含森林湖泊气息的感觉,在路遥心里荡漾开来,滋生出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窗外太阳洒出一叠橘子皮似的光,在她脸上映出了两坨潮红,她像不小心蹦跶到冰面上的鳕鱼,惊慌得不知所措。

  慌乱间,李念刚好推门而入,嚷嚷着:“天天下雪,何时才是个尽头?你们没瞧见,方才雪花有梧桐叶那么大,明早去实验室,又要一步一个跟头了,哎!”他一边抖落身上的积雪,嘴里还哈哈吐着热气,活像一匹狂奔后的马,杂乱的喘息声在木屋里乱窜。

  李念气呼呼地踱进屋,见窗户大开,又抱怨道:“大冬天的怎么还开窗,不冷吗?”“咚”的用力关上了窗户。

  阿瑟并不介意,打趣道:“那就找个雪橇来。哎呀,可惜没有红鼻子的驯鹿,不然你就能从空中直接飞过去咯。”阿瑟扮了个鬼脸,路遥没忍住,“扑哧”一下被他逗笑了。她的脸更红了。

  在阿瑟杳无音讯的日子里,路遥怀揣了多少疑问,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当面询问。可如今他就在那儿,隔着25光年的距离注视着她,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路遥!”阿瑟突然叫道。她愣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阿瑟以前都是用单字“遥”称呼她。

  阿瑟坐在视频里,笑容明媚,眼神清澈,跟多年前在雷讷时一模一样。不,甚至比那时更朝气蓬勃,他狡猾地躲过了时光。相较之下,路遥变化甚大,时光的囤积,太空射线的日夜炮轰,都让她的苍老显得触目惊心。

  “你还活着。”因为激动,路遥的声音有些走腔。

  “算是吧!”阿瑟笑盈盈的。

  “过得好吗?”

  “好极了!”阿瑟欢快地答道。

  路遥打量着他所在的地方。屋子不大,墙壁、地板、屋顶都是松木材质,纹理清晰可见。窗帘拉上了,却闭得不算严实,光线挤过缝隙溢了进来。“你在地球上?”路遥问。

  阿瑟有些夸张地点头,深金色额发一跳一跳,像个天真的孩子。

  “那我去找你。”路遥很迫切,几乎快从椅子上跳起来,仿佛25光年的距离能说到就到似的。

  “你没办法找到我!”阿瑟说。

  “发个定位给我,我一定能找到。”

  阿瑟像听了个非常有趣的笑话,捂着嘴“呵呵”笑起来:“就算你来了,若没我的指引,你也发现不了我在哪儿。”

  对于阿瑟不愿意透露地址,路遥十分疑惑,可她转念一想,这不正是阿瑟的作风吗?当年他也是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啊。

  路遥进修的第4年,研究课题进入了关键阶段,她整日泡在实验室里,见到阿瑟的时间自然少了。也许是生疏了,阿瑟开始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他消瘦了,笑容没了,发呆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好几次正说着话,他便又心不在焉了,眼神空洞地盯着远方,眉头拧成个团儿。若问起,他也只是撇嘴笑笑,笑容比冬日阳光还惨淡。

  某日凌晨,路遥从实验室返回木屋时,看见一个黑影坐在栈桥尽头。栈桥像一道光束,从岸边长驱直入插向海中央,黑影纤长瘦削,弓着腰,肩上犹如压着一个看不见的枷锁。那晚风雪尤甚,割得脸生疼,路遥站在岸边叫了几声,也许声音被呼啸的海风卷走了,那人始终未回应。路遥十分肯定,那是阿瑟。

  春季来临前,阿瑟消失了。小木屋一夜之间搬空,空荡荡的木墙、木屋顶、木地板,只剩下松木清爽干燥的味道,找不到阿瑟居住过的蛛丝马迹。他的电话关机,社交软件注销,没跟任何人告别,他就从人间蒸发了。在雷讷进修的最后半年里,路遥每天查两次信箱,她心存侥幸地想,就算一切科技手段失灵,阿瑟还能采用这种最传统、最古朴的方式,给她写一封信,或者哪怕只寄个空信封,让她知道他一切安好也行。但是,音信全无。

  很快,阿瑟的小木屋住进了新的学者。闲聊之中,一个念头从路遥脑中一闪而过:“你入住时,有没有发现什么之前的东西?”

  新人不太明白她的用意:“比如?”

  “比如……”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路遥犹豫了。她把手伸进兜里,攥紧了跟阿瑟交换的那张纸片。事到如今,问这些还有意义吗?她讪讪地吞下了涌到舌尖的话。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路遥的嗓子眼里都像塞着一团柳絮。

  “你说,阿瑟为什么会离开呢?”她曾问李念,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并不指望李念能知道答案。

  李念顿了顿:“也许他只是厌烦了这种生活,抛弃旧的,开始新的。”李念的回答包藏着他的私心,路遥知道,可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颤。

  阿瑟消失的第二年,大国间关系进一步交恶,没过多久,核战争爆发了。民众纷纷撤入掩体,对外通讯几乎中断,更别提与敌对国取得联系,因此,寻找阿瑟的下落成为了不可能。路遥不是没想过,也许阿瑟撤离地表太晚,遭受了强辐射,生命垂危;也许阿瑟参军了,在与我方军队激烈交火时,丧命于核武器下。战争年代,死亡成了一种必然,它总能以千万种方式降临,而幸存变得跟奇迹一样不可理喻。

  即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登上艦队时,路遥还是四处打听了一番。阿瑟是否在其他飞船上?没有。那守墓人的名单里有没有他?她一个个比对着看了,也没有。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他活着,以某种她所不知道的方式,侥幸地躲开了战乱和核辐射,健康幸福地活着,哪怕只是在她的想象里。

  如今,阿瑟果然活着,虽然某些时刻会让她感觉有些怪异,但他完好无损,甚至神采奕奕,这就够了。他当年为何不辞而别,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问题像一杯被时间冲淡了的茶,她再也品尝不到那时的苦涩和愤愤不平,只想穿过显示屏,抓住阿瑟的双肩,好好看看他。

  “对了,你知道吗,我成功了!”阿瑟兴高采烈地说。他的声音轻盈、鲜活,像树叶上的晨露,又像冬日屋檐上刚积起的薄雪,纯洁天真,全无这个时代最常见的、历经核战争和大逃离后的创伤与疲惫。

  路遥恍惚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研究。

  阿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研究历程,脸上洋溢着喜跃的光泽。原来,离开雷讷后,阿瑟从未放弃研究。战争期间,因为“某些特殊原因”(他似乎不太愿意详述),研究曾一度中断,但很快又继续进行。战争造成的世界级核辐射污染,给阿瑟带来了新思路,他不再着眼于地球极端环境,而是尝试重构基因图谱,使人类能在核辐射下条件生存。可如何才能做到呢?在路遥看来,要同时中和核辐射里阿尔法、贝塔、伽马3种射线的内照射和外照射造成的危害,简直是天方夜谭,就好比神话传说中能伸手摘星、腾云驾雾。阿瑟哈哈大笑,简略地提了一句,宏观角度解决不了的问题,也许可以从微观上入手,然后便中止了讲述。

  “所以!”阿瑟神色很兴奋。

  “所以?”路遥迟疑,“你找到了拯救人类的方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法确实找到了,但这不是我今天的目的。”他显得更急切了,用眼神不住地暗示她,“我先成功了,那然后呢?”

  路遥懂了,却迟迟不作声。她有她的顾虑。转眼经年,一块时光压着另一块时光,偷偷地,岁月这堵墙已经码得老高了,把过去和现实彻底分隔在两端。少男少女的承诺,搁在回忆里很美,可倘若放进现实,那些刻在她眼角的淡斑细纹只会时刻提醒着她,她和过去有多么疏离。她没法像阿瑟那般信心满满、青春洋溢,可还是忍不住地在心底措辞。

  思忖少顷,她终于小心翼翼求证道:“你是说雷讷布林根山岭?”

3



  完全是出于捉弄,路遥当年在纸上写下了:“去雷讷布林根山岭看日落。”

  雷讷布林根山岭,是环抱着渔村的锯齿状山峰。闲来无事时,路遥常坐在木屋外的露台上,遥望着山岭发呆。山岭峭壁嶙峋,终年顶着硕大的白色雪帽,海风刮过,浮起一层薄薄的雪和雾气,仿佛奥林匹斯仙境。山峦、浮云看久了,路遥便动了念头,上网订购了一套登山装备。可出发那天,阿瑟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攥紧拳头冲过来。

  他咬牙切齿地堵住门口。路遥在他的影子里,再往前一步就能站在晨曦里,可他就是不挪身,像把自己镶在了门框内。“太危险了,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

  按照阿瑟的说法,这座山岭充满了危险。他甚至还罗列了几起登山事故,有的跌下悬崖,有的被暴雪掩埋,更多则是神秘失踪。为了增强感染力,他讲述得绘声绘色,使用大量的细节描写和形容词,仿佛曾亲历了事故现场。路遥猜测,他可能是看了某本“本地旅游指引”之类的小册子,风险页里提到了雷讷布林根山岭,他便借题发挥了。路遥从窗口远眺了一会儿,山势的险峻程度也许真假难辨,可阿瑟的真挚说服了她,虽有遗憾,她还是决定放弃。

  正因为这样,路遥才借此揶揄阿瑟。想象着,若阿瑟多年后终于成功了,打开纸条一看,竟是攀登他恐惧的雷讷布林根山岭,肯定又苦闷得一头包。光是想想,她就觉得肚子发痒,憋着一团笑。

  视频里,阿瑟突然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向窗边。路遥的目光紧随着他,甚至不敢眨眼,仿佛一不留神他又会消失十几年。“送你一个惊喜!”他兴奋地说。

  哗,窗帘被一把扯开。“你肯定记得这儿吧!”阿瑟得意地手舞足蹈起来。

  路遥目瞪口呆。万顷碧波,雪山云海,答案呼之欲出。可是,挪威罗弗敦群岛不是被核弹摧毁了吗?路遥记得在小报上见过整座渔村被夷平的景象,残垣断壁至今历历在目。

  “即使被摧毁了,也可以重建呀!”阿瑟心情很好,丝毫没被路遥的质疑所困扰,他一脚踩上窗桕,轻盈地翻了出去。

  蜿蜒的海岸线上,除了碧蓝峡湾、红色木屋,就只剩白茫茫大地一片。雪积得很厚,像下了十几年之久,雪面平整得犹如湖面,阿瑟信步踏过时留下两排瘦长、突兀的足迹。渔村安静极了,没有人声,没有车鸣,只有阿瑟无忧无虑的歌声在风中飘荡。他一边走,一边哼着一首古老的英国民歌:“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是我的人生挚爱。”

  这一切怪异而又美丽。路遥几次想开口,可又堵住了,她也具体说不出哪里不对。一曲歌毕,阿瑟看见日头已偏西,不禁大叫:“哎呀,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加快脚步,否则赶不上雷讷布林根山岭的日落啦!”

  路遥吃了一惊:“你打算现在去?”从海峡到山岭,一来一回两趟路程就要走上半天,更别提他还准备攀登。路遥见他身上只穿了件薄袄,脚上蹬着普通的雪地靴,这哪里是登山的打扮!只怕刚攀几步,他便会连滚带爬地摔下来了。

  阿瑟却不担忧,一脸轻松惬意地笑道:“你放心,保准万无一失!”说完,他夸张地做了一套拉伸动作,双臂前前后后来了几个扩胸,又做了几个弓步压腿。怀疑像个充了气的皮球,在路遥的心中越胀越大。

  “准备好了?”阿瑟对着镜头眨眨眼。没等路遥回应,他已大步奔跑起来。

  渔村、峡湾向后疾驰,他越跑越快,海风噼里啪啦乱响,路遥的心也跟着揪成了一团,生怕风雪将他绊倒。不多时,他竟已奔至山岭下。山上酷寒,黛青色怪石星罗棋布,表层附着一层滑腻腻的苔藓,无疑增加了攀爬难度。摩拳擦掌一番,他开始攀登,与其说是攀登,其实更像跳跃。他手抠住岩石,双脚一蹬,腾身跃起,瞬间稳稳地落在十数米远的另一块岩石上,如履平地。路遥惊得瞠目結舌。

  越往上攀,山势愈发险峻,几欲垂立。且因长年积雪,巨型冰瀑高悬在崖壁之上,根本找不到任何攀爬点。阿瑟毫无惧色,甚至连一口粗气都没喘,他双脚腾空,身子悬在空中,竟尝试徒手攀爬!他像长出了一双锋利的冰镐,轻轻一戳,半截手掌便轻易地插进冰里,拉扯着身躯向上飞快地移动。日落前,阿瑟果然已悠哉地坐在顶峰,笑盈盈的。

  远方,太阳西斜,晃晃地低挂在地平线上。天边的云朵最先被燎着了,绯红的火焰自西向东逐渐蔓延。阿瑟和路遥,一人在雪山上,一人在屏幕外,默默地看着夕阳缓缓展开。考虑良久,路遥终于开口:“说实话吧。你不是他,对不对?”

  这个阿瑟,有着清如泉水似的眼睛,细碎阳光般的深金色短发,与路遥记忆里的阿瑟一模一样。也正因如此,她才肯定他不是阿瑟。她忘不了雪夜里独坐在栈桥头的黑影,真实的阿瑟也会脆弱,会愤怒,会不知所措,他会像每个历经了核战的地球人,无法幸免于创伤。而眼前的阿瑟,太完美,太喜悦了。

  “哎呀,不好啦,被你发现了!”阿瑟尴尬地一拍脑门,可即便这样,看上去依然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尽管知道答案,路遥还是心中忍不住地一疼,像被手指掐住了心里最嫩的那一小坨软肉。她下巴微昂,指向悬崖外他攀爬过的路:“这就是你说的‘重构基因图谱吧?人类拥有了超强的运动能力。”

  “不全是!”他说,“为什么不通过卫星看看这里呢?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卫星图聚焦,放大,雷讷依旧满目疮痍。山是断山,像用来制作墓碑的石块;海是枯海,像等待棺椁下葬的墓坑。

  “对准峡湾边最漂亮的那块礁石!”阿瑟的声音是雀跃的。

  花了好长时间,路遥才从一片荒芜里,勉强辨认出峡湾的形状。可哪里有什么最漂亮的礁石?她的鼻尖几乎贴在显示屏上,满眼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和石坑,一株植物都没有,遍地凄凉。

  “哎呀,还没找到吗?就是你的小木屋以前所在的位置。”阿瑟嚷道。

  路遥又翻来覆去地使劲儿瞧,终于,发现了一块硕大的褐色礁石。它通体光亮,高出其他石块一大头,像个小山坡耸立在废墟里,就连夕阳也格外关照它,橙红色洒了一大片。路遥心里愈发急迫:“然后呢?什么都没有啊。”

  “再大一点,再大一点!”阿瑟呼喊道。

  路遥一边操纵卫星,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礁石。她把礁石的上上下下,以及周边全寻了个遍,可除了石头本身,什么也没瞧见。

  “不行不行!远远不够,至少还要放大100倍!”阿瑟的声音几乎快从地上跳起来。

  100倍?难道是礁石上刻了字?恍惚间,路遥的余光扫过礁石一处时,发现亮度似有异常,反射出的光线格外耀眼。凭直觉,她把卫星推向这里。原来是个金属质感的小球,不大,有手掌宽,像小孩子玩的水晶球。她再往球里一看,嗬!山峦、峡湾、雪原、村庄,应有竟有,竟是个微型世界!

  啪,阿瑟燃放了一个信号弹。只见卫星图像里,在水晶球的某个角落,淡绿色亮光一闪而过。

  “你终于找到我啦!”阿瑟在电话里激动地振臂欢呼。

  盯着淡绿色亮光曾闪过的地方,路遥欣慰地笑了。

4



  这项研究,被阿瑟称为“归乡计划”,也许是人类重回地表生活的唯一机会。通过重构人类基因图谱,他将人的体积缩小到原来的千万分之一,再放入由防核辐射材料组成的水晶球里,并在球内创造出一个纯净美丽的生态世界。因为新人类体型极其微小,所以他们感觉不到球体的边界与束缚,就像以前人类生活在地球上时那样。而且,他还赋予了新人类更加发达的运动能力和更加开朗乐观的性格,他们喜欢在风中歌唱,在草原上追逐,在水里嬉戏,而不是苦心孤诣地谋求权力和金钱。

  “那阿瑟呢?”路遥问。

  微尺寸的阿瑟正在欣赏夕阳,脸膛被映得红亮:“因为军事战备需要,政府紧急召回了一大批科学家,那年正是阿瑟在雷讷进修的第3年。当得知独裁政府希望利用基因重构制造出迷你军团,执行暗杀任务时,阿瑟严辞拒绝了。在他心中,基因重构是为了幸福和美好,而不应服务于杀戮。政府囚禁了他,意欲逼他就范,可在一次转移中,他趁守卫不备偷偷松开了防辐射服,主动暴露在了核辐射中。我是阿瑟利用之前保存的健康基因样本制作的,所以没有遭受辐射污染。”微尺寸的阿瑟说话时语气很轻松,像在聊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那他……?”路遥忽然很害怕,她脖子一梗,没说出来。

  “你是想问阿瑟是否还活着,对吧?”微尺寸的阿瑟眨眨眼。

  路遥先点头,又摇头。她暗暗捏紧了衣角,体内像被抽成了真空,肠子、脾胃恐惧地蜷缩在一起,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了。

  微尺寸的阿瑟跳开了这个话题。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啪”的一拍大腿,“对了!你想不想见见我的朋友?”

  他竟还有朋友?路遥讶异。她一直以为,在这个如画般的世界里,只有微尺寸的阿瑟一个人。不过,这样也好,独自生活是孤单的,若有人陪着一起看日出、看落日、看极光,是多么温柔的事。

  微尺寸的阿瑟侧耳倾听了几秒,蓦地从石头上一跃而起,像被火烫了似的,“她来了!我听见她的脚步声了!”他显得十分局促,双手在裤腿上蹭来蹭去,像即将赴心爱女孩之约的痴情男,眼仁变得又大又亮,眉毛也浓密地一根根翘起。

  从阿瑟攀爬上来的那面悬崖上,一个女孩一蹦一跳,几下就跃上来了。她头戴一顶白色针织帽,黑发散在肩上,随着身体的跃动上下飞舞。路遥还没看清女孩的脸,微尺寸的阿瑟便兴奋地大喊了一声:“遥!”

  一侧峡湾瑰丽,一侧山峦俊美,厚厚的云层全染成了绯红,灿烂的夕阳在整片苍穹上热烈地燃烧。微尺寸的阿瑟羞答答地拉起了女孩的手:“你快看,雷讷布林根山岭的日落多美啊!”

  隔着显示屏,路遥感觉夕阳印在她脸上,暖洋洋的。她探进兜里,掏出多年前和阿瑟交换的那张纸片。时光飞逝,她从未想过独自打开它,就像冥冥之中她一直认为,终有一天她会同阿瑟再次相遇,一起实现年轻时写下的戏谑之言。阿瑟会写什么呢?路遥想不出来。她只记得,那双碧蓝色的眼睛看着她时,好像永远波光粼粼。

  舰队推迟了航行,在弗莱姆虫洞外多停留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舰队重新启程,继续驶向幽蓝色的漩涡。同时,一艘小型飞船同母舰分离,向反方向行驶,全速奔向地球。小型飞船上载满了数不清的金属球,基座底部贴有各式各样的标签,有的是“伦敦”,有的是“纽约”,有的是“北京”……

  舰队穿越弗莱姆虫洞前,向小型飞船发起了最后一次通信。

  “我们马上要走了。以后就剩你一人,你確定要去吗?”李念在视频那头问。

  “比任何时候都确定。”路遥说。

  李念抿抿嘴,挤出个笑容:“那祝你好运。”

  路遥也跟着笑了,不过是欢愉蓬勃的,“不,应该是祝人类好运。”

  她又看了一眼舱内。科学团队已按照阿瑟提供的基因图谱重构技术,完成了对舰队上所贮藏的人类胚胎的改造,新的生命正在金属球内孕育、生长,几十亿微尺寸人类正等着睁开眼,再看看那颗熟悉的蓝色星球。行驶25光年后,路遥将回到地球,然后金属球分别安置在标签对应的城市原址上。

  从此,人类将拥有两段文明:一段飞往宇宙深处,勇敢地探寻宇宙的奥秘与生机;一段生活在生态纯净的地球上,成为无忧无虑的微尺寸人类。也许,两段文明什么时候会再次相遇,就像她,也许什么时候还会再遇见阿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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