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盗花

　　

　　一大早，水田村村口响起一阵响亮的喇叭声，一辆崭新的小车驶进了水田村新修的水泥路，稳稳当当地停下。

　　云海市国土资源局征地科科长马东来下了车，伸了伸腰，舒展着坐乏了的身躯。他虽然刚年过四十，却有些发福，挺着肚子，慢腾腾地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

　　这一年来，水田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的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脏乱差的卫生环境变干净了，浑浊的河水也变清澈了。

　　这跟马东来记忆中的老家有些不一样。他估摸一下时间，这才想起自己已有大半年没有回来过了。

　　村子地坪里正在玩耍的一群孩子围了过来，一阵“马叔叔好”“马伯伯好”乱叫，然后围着崭新的小车东瞧瞧，西摸摸。司机小李有些着急，生怕把车摸坏了，赶紧下来，把孩子们驱赶开。

　　孩子们嘻笑着一哄而散，村里的大人们也一个个出来，看到了马东来，一个个地喊：“马局长今天有空回来啦？”“马局长有空来我家坐坐。”这些声音生动悦耳，马东来听着心里舒坦，挺直了腰，朝他们挥了挥手，还掏出包好烟，挨个分了几根烟。

　　乡亲们接了烟，满脸笑容地围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搭讪。但是马东来却没有这么多闲功夫，拱了拱手，带着司机小李进了自家的老屋。

　　自家的门敞开着，年过半百的父亲正仰着头，手里举着一个细长的竹竿，竹竿上绑着一个鸡毛掸子。他正在清除屋角的蜘蛛网。

　　马东来迈进了屋，眉头一皱，说：“爸，要你少干点活，就是不听。这么大年纪了，别闪了腰。”父亲放下竹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现在村里搞新农村建设，家家户户都搞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你爸是老党员，怎么能落在后面？”

　　马东来有些气恼，说：“不是说不要搞干净，但家里不少你干这点活。”父亲脾气上来，气呼呼地说：“我不干谁干？难道什么事都靠你妈？儿子倒是有一个，就是一年只回来一次，靠不住。”马东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没有说话，自己找了一条凳子，气闷地坐下。

　　小李将几盒补品和水果提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里。父亲瞪着眼睛说：“回就回，还买这么多东西干吗？浪费钱。”

　　马东来不在意地说：“没有花几个钱，都是别人送的。我妈呢？”父亲泡了两杯茶放到了桌子上，答道：“你妈听说今天你要回来，一大早就去镇上买菜了，去晚了买不到新鲜的排骨。”马东来听了，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

　　这时，母亲提着一个篮子进来，篮子里面装满了东西。马东来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妈”。

　　母亲一进屋，看着许久没有回来的儿子，放下了篮子，眼里满是欢喜，说：“东来，回来了，坐会儿，妈这就去做饭。”

　　马东来赶紧说：“妈，不急，坐会儿说下话。”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看到屋角的水果、补品，又唠叨起来：“东来，你回来就好，不要买这么多东西。上次你买的东西现在还没有吃完呢。”马东来听了，有点生气，说：“那些补品挺贵的，过了期就不能吃了。妈，你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多补补。”

　　母亲有些感触，说：“东来，妈不要什么补品，你能经常回来转转，对妈来说，就是最好的补品了。”说到这里，低下了头，似是抹了一把眼泪。

　　马东来脸色有几分尴尬地说：“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爸今天生日，我特地赶回来，陪爸过生日。”

　　母亲抬起了头，脸上又是欢喜的笑容，说：“今天是你爸生日，也是星期六，你不要上班，这次回来，你和小李在家里多待会儿，妈做几个好菜给你们吃。”

　　马东来为难地说：“妈，不是不想多待两天，实在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沉默一会儿，朝小李使了一下眼色。小李的手机及时响起，他走到屋外低声接了个电话，过了会，进来说：“马……局长，局里来电话了，要你马上回去。”

　　馬东来气恼道：“我才回来一会，就打电话来催了。小李，你告诉局里，今天我马东来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陪我爸过生日。”

　　小李为难地说：“是赵局长的电话，要你务必马上回去。”父亲听了，脸色一黯，说：“今天不是星期六吗？怎么周末你们也这么忙？”小李支支吾吾地说：“马局长在局里管的事多，很多重要工作都离不开他，就是周末有时也闲不着。”

　　马东来挥了挥手，说：“爸，你别管，管他什么赵局长、钱局长，今天儿子就在家陪你过生日。”又对小李说：“小李，把手机关了。”

　　小李作势要关手机，犹豫地看着马东来。父亲叹了一声，摇了摇手，说：“你们回去吧，工作要紧，爸的生日明年再过。”马东来有些为难：“爸，我真的想陪你好好过一个生日，可是你看……这电话来的真不是时候。”父亲声音有些哽咽，沉默一会，说：“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马东来沉默了会儿，从身上掏出1000块钱，放到父亲手里，说：“爸爸，你要保重身体，想吃什么就买，不要太节省。”

　　父亲接过了钱，点了点头，说：“好，赶紧回去吧，别让人家赵局长等急了……”马东来站了起来，和妈打了一个招呼，转身就走。

　　父亲又叫住他，从1000元里拿出300元放在马东来手里，说：“你租了小李的车，你给他车钱。”马东来一怔，说：“爸，这是单位的车，我是在外面办事，顺道回家来看看。”

　　父亲是个退休老师，原则性强，坚持道：“顺道也不成，你不能占单位的便宜，这油钱必须给。”马东来无可奈何，只好接了钱说：“好，好，你放心。”然后三步并作二步上了车。

　　车迅速启动了，驶出了村子。小李问：“马……局长，去哪里？”马东来故意板着脸说：“小李啊，村里人不懂，你别跟着瞎喊，叫局里的人听见不好，以后叫马科长。”小李连忙点头答应。马东来看了一下表，说：“去赵局长家。”小李方向盘一打，小车飞驰而去。

　　云海市国土资源局局长赵自力是从省里空降下来的干部，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他就住在国土局家属楼，和办公楼只有几十米的距离。

　　一个小时不到，小车到了家属楼。马东来一看楼下没有停什么车，知道自己是第一个来，心里松了口气，对小李说：“今天你在我爸那里电话接得不错。你先回去吧，下个星期去开张发票，把今天的费用报了。”

　　马东来“噔噔噔”一个人上了楼。赵局长开了门，一看是他，说：“东来，自己坐。”说完，坐到茶几边仔细研究一张棋谱。

　　马东来心想，今天局长虽然没有邀请自己，但是自己来了，局长也没有说什么，于是心里有了谱。

　　他看到厨房里摆了不少食材，心想：“局长今天生日是准备搞家宴啊，今天表现的机会来了。”想了想，走到茶几边坐下，说：“局长，今天我堂客带着儿子去旅游了，我一个人没有地方吃饭，蹭饭来了。”说完，掏出一个红包，放在茶几上说：“祝局长宏图大展，心想事成。”

　　赵局长眼皮也不抬，说：“收起来。”马东来小心地笑着说：“局长，我可不是违纪，生日送个礼金是人之常情，局长可不能脱离群众。”赵局长抬起头，一脸严肃地说：“东来，想吃这个饭呢，就把这个收起来，我这里没有这个规矩。”

　　马东来见他说得认真，只好悻悻收起，站了起来说：“局长，我可不能白吃饭。”走到窗户边，摸了摸，一看有灰尘了，二话不说，到卫生间提了一个水桶，找了一块抹布，挽起衣袖，爬上窗台，搞起卫生来。拖地、擦桌子、抹窗户，比家政公司的钟点工还利索。

　　赵局长瞟了一眼忙得不可开交的马东来，饶有意味地说：“小马，看不出来，你倒是一把干家务活的好手。”马东来一边干一边说：“我是农村里长大的孩子，干这点活小意思。”

　　门铃响起，赵局长开了门。国土局里几个副局长和科长进来了，一见窗台上的马东来，仔细瞅了瞅，说：“原来是马科长啊，我还以为是哪一家政公司的业务能手呢，正想要赵局长介绍下，也给我家搞下卫生。”

　　马东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顺便减减肥……”也有人说：“我也来减减肥。”帮着搞起卫生来。

　　赵局长招了招手，说：“大家都来了，别干了，小马，你也下来，你这体重，爬这么高，摔下来，会把我的地板摔个坑。”

　　大家一阵哄笑。赵局长见几个副局长和科长正准备掏出红包，就说：“大家都是来蹭饭的吧？饭保证大家有得吃，但是礼金就不要拿出来了。”几个副局长和科长纷纷说：“怎么能白吃局长的饭呢？”“那不行，份子钱是礼尚往来，局长可不能搞特殊化。”

　　赵局长坚决地说：“一个平常生日送什么份子钱。这样吧，”看了看马东来，说：“家里的卫生，已经被马东来干得差不多了，我有个老领导，凑了巧，也是今天生日，大家要干活，可以到他家去干。”

　　几个副局长和科长琢磨着“老领导”这个词，心里活动起来。局长是正处级，局长的老领导起码是个厅级干部，心下一激动，能够和厅级干部攀上关系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于是纷纷说：“好，听局长的。”“时候不早了，那我们赶紧去吧。”

　　赵局长指了指厨房里，说：“菜，我已经买好了，把菜拿下去，不能让老领导还给我们买菜下厨。”

　　几个副局长和科长拿着东西下了楼。到了楼下，赵局长走向了自己的那辆旧长安，说：“今天开我的车，我给大家当司机。”

　　几个副局长和科长纷纷说：“那怎么行，怎么能让局长开车呢？”赵局长说：“你们是嫌我这辆车档次差吧。”

　　赵局长的车是一辆开了五六年的长安逸动。几个科长七嘴八舌地说：“局长您这车也该换了，局里就您私家车没有换。”赵局长拍了拍方向盤，说：“国产货，质量也不差，开了好几年了，习惯了。”

　　因为有七八个人，另外一个副局长开了一辆自己的车。一路上闲聊，车子很快驶出了城区，开了一个小时，到了一个六七十里外的乡镇。

　　一个副局长打量着窗外，有些疑惑，说：“局长，您这老领导住在这里？”赵局长答道：“住在农村里，空气好，他退休了。”几个科长心里有些失望，但是转念又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退休的厅级干部比我们小小的科级干部人脉要广多了。

　　车窗外的一幕幕映入眼内，马东来看看路越来越熟悉，问：“局长，您这老领导住这个村？”赵局长笑了笑，说：“怎么，你来过这里？我那老领导就住在这水田村。你看，虽然是农村，山清水秀，多漂亮。”

　　听到这里，马东来心里有些后悔，心想：“局长的一个老领导和自己父亲住在一个村，我怎么没有打听出来？而且局长和这个老领导关系这么好，自己怎么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呢！”心里越想越懊悔。

　　马东来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想在今年底进一下步。局里有一个老副局长到了年龄，这次要退下来了，局班子就空出来一个位置。副局长要经过市委组织部考察任命，局长的推荐是关键的一环，所以他必须争取局长的支持。

　　车子在水田村村口稳稳地停住。赵局长下了车，走在前面，扬着嗓子说：“老领导，老领导，学生看您来了。”几个副局长和科长拿着肉、鱼和新鲜疏菜跟在后面。

　　马东来的父亲应声出来，埋怨道：“自力呀，你工作太忙，就不要每年都来了。”赵局长紧紧握着老人的手，神色十分恭敬，说：“今天周末，没有什么事，学生有幸和老师同一天生日，今天和单位几个同事，特来祝老师生日快乐！人比较多，所以买了菜来，我们自己下厨房，老师只管坐着就好。”几个科长拿着东西进了厨房。

　　父亲意外地看着人群中的马东来，说：“东来，你也来了，不是工作忙吗？”

　　马东来傻了眼，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就是赵局长的“老领导”，支支吾吾道：“开始是有工作，后来……”赵局长反应过来，说：“原来老师是东来的父亲，难怪东来对水田村很熟悉。”

　　赵局长看着马东来的窘态，笑了笑，似乎明白了一些。父亲又问：“东来，你怎么和自力一个单位？”赵局长说：“老领导，平时来看你，也怪我没有和你说，我现在市国土局工作，你家东来也在国土局工作。”

　　马东来十分尴尬，小心地问：“局长，我爸是个教书的，怎么成您老领导了？”赵自力笑了笑说：“老师当年是云海市一中重点班的班主任，我当时是班长。读书时，我十分顽劣，老师给我很多做人做事的教诲，让我受益至今，所以我一直把老师叫老领导。”

　　年迈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年富力强，前途无量，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心里有些许遗憾，说：“自力，老师只是领你进门，关键还是靠你自己。”

　　不多久，十来个菜端上来，鸡、鱼、肉，颇为丰盛。赵自力端起一杯酒说：“老领导，平时我不喝酒，今天老领导生日，我敬老师一杯，东来，你也来敬你父亲一杯。我估计你很少陪你父亲过生日。”几个副局长和科长也端起杯子，齐声说：“我们一起敬马老和赵局长一杯，同祝马老和赵局长生日快乐！”大家举杯而尽。

　　酒过三巡。赵自力十分认真地说：“老领导作风正派，原则性强，几十年来如一日，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是我们学习的楷模。改天，我想请老领导给我全局干部上一堂党课。”

　　马老一怔，摇了摇手说：“我水平不够，不行，不行……”

　　赵局长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我们好多干部业务熟练，技术精湛，是单位的骨干，但是思想上被腐蚀了，政治底子不够硬，一心只想走捷径，图便利，心思没有花在工作上。所以很有必要请老领导讲一讲我党的优良传统，讲一讲组织原则，给他们敲一敲警钟，念一念紧箍咒……”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字字如针，落入耳内。国土局里的几个副局长和科长心里都泛起波澜，再也平静不下来。

　　（图 涂胜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