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7年的初夏,安城突然给我发来一条信息,他说,他要去当兵了。
彼时的我还在毕业论文中挣扎,随意的眼神一瞥便被这句话夺走了全部思路。我惊愕地点击鼠标,将键盘打得飞快:那你妈呢?你去当兵了,她怎么办?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狀态显示了许久,才跳出了短短的一句话:我已经递交了申请,她说她会支持我的决定。
屋外突然就响了一阵雷,饱含湿气的乌云以势不可挡的样子俯身而下,鸟雀自窗前掠过,带着单薄尖锐的力量冲向远方,大雨将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注意到屏幕上他新换的头像,以及他的昵称,背景是鲜红的国旗和边关冷月。
想起他自小的梦想,我终于一字一顿地敲下:“嗯,祝你一切顺利。”
02☆
我与安城相识超过10年,他的军人梦也守了10年。
我们的童年是在石家庄一个安静的小县城里度过的,县城里多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屋外有大片大片的农田和林场。离县城不远处的山后驻扎着一支空军部队,每天清晨,都能听见嘹亮的口号声、军哨声。
军哨响过一轮,隔壁院子里就能听见安城晨练的声音。他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练习着深蹲、打军体拳,一招一式威风凛凛……直到安妈买了菜从外面回来时,他才“哧溜”一声跑进屋里,装出一副刚刚睡醒没多久的样子。
安妈是不愿意让安城成为军人的。
安城上初中的那年,他的父亲因外勤任务,光荣殉职。虽说身为军人的家属,都会有亲人为国献身的准备,但事情发生的当下,刺骨的寒意却怎么也挡不住。部队的战友,镇上的领导……来了一波又一波,安妈坐在灰白色的灵堂前哭得几近晕厥。
自此以后,她变得患得患失,失去丈夫的哀伤变成了一张网,将她牢牢困在里头。她整日惶惧不安,害怕安城如果考上了军校也将离她远去,更害怕安城会与他的父亲一样,从此天人永隔。
也是因此,安城瞒着母亲,将心底的失落掩藏起来。他时常跑到山后去散步,看着高耸的电缆和围墙,回忆父亲所留下的绿色信仰。
而我作为一个局外人,见证了他内敛的倔强。
安城总说,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磨难,而父亲会变成星星,守着他前行。
于是他期许高考如约到来,让他能以少年身份沿袭父亲所走的路,能如他一般,为国家献上自己的铮铮傲骨。
03☆
转眼到了6月。
6月8日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安妈站在考场的外头等待着。她仰头看学校最外层的那幢教学楼,雨滴便顺着她的动作划过伞骨,落在地面,汇成微澜的水洼。
学校门开了,人潮随之涌动起来,熙攘间看见安城走过来,安妈伸手把他揽到伞下,心里欢喜极了,嘴角也似乎荡开碧蓝的湖水,眸子晶晶亮。
军校国防生是提前批次,高考一结束,安城就偷偷填报了志愿。政审通知很快传来,只是得知消息的第一人却是安妈。
那个早晨,隔壁院子里不断传来吓人的争吵声,有女人尖利的哭泣和断断续续的抽噎,有男孩低声的反驳和无可奈何的妥协。
安城狼狈不堪,独自一人跑到后山冷静。部队早已从原地址搬走,门锁没有了开启的必要,积着厚厚的灰。
我找到他的时候,临近正午,夏季的日光火辣,落在皮肤上有灼人的热意。那时,他已经绕着围墙外的训练场跑了许久,他整张脸被汗水浸湿,因飞扬的尘土黏成一条条灰败的痕迹。他累到说不出话,看着高空刺眼的太阳,突然跪坐在地上,粗声喘气休息。
见我站在一旁,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哑着声音说:“我妈告诉我,如果我去当兵,她就死给我看。”
“她这几年情绪一直好好坏坏,我不敢赌。”
“我不敢……”
像是一场已经被安排好了的舞台剧,帷幕刚一打开,演员还未开始表演,导演就指示着仓促谢幕。安城将脸埋在掌心里哭,浑身颤抖。
最后,他照着安妈的要求,填了一所省内的重点院校。
出发去学校的那天,安城只拎了一个小小的旅行包,包上别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那是军帽上的帽徽。
他曾努力靠近的梦想被剥夺了水分,在烈日中慢慢地黯淡下去。
04☆
3个小时,列车辗转8个站台,终于到了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大学学习开始前的军训,安城被教官推荐为标兵,上报给学校宣传部拍摄升旗视频。
后来,我在他们学校官方微信平台上看到了这个宣传片。视频里的安城身穿绿色军服,挺直着腰背踩正步,他身后有红色的国旗和整齐的国旗护卫队,背景音乐恢宏而雄壮。
除了宣传正片外,这篇帖子的最下方还插入了一个小花絮,是他们训练时候的样子。反复地走步、敬礼……一整天的长镜头被压缩到短短几十秒,从日光初熹到暮色四合……其余的训练者脸上渐露疲倦,只有安城微微仰着面孔,极近完美地要求自己。
然而这只是开端。
自小的培养加上后天的努力,安城将大小文体奖项收归囊中,他将这些奖项作为踏板,为未来所想要达成的目标做准备。
大三结束的那个暑假,他与同专业几个同学前往保定参加大学生实践比赛。恰逢特大暴雨,浩浩荡荡地降落不曾停歇,7月19日晚上9点,省气象台启动Ⅲ级防汛应急警告,隔天又再次升级为Ⅳ级以上防汛应急警告。所有参赛人员被困在镇上招待所,无法出行。
雨势越发滂沱,安城被抗洪官兵转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20日的凌晨。鎮子不远的山路发生滑坡,泥石流进一步围困当地村民,没休息多久,安城便与同行的同学去了县政府报名对接,加入了救灾志愿者队伍。
同行的女孩在后方登记、核实物资信息,而他们几个男生则协助物资派发,辗转于涞源、曲阳、阜平等地,交通几近瘫痪,水电全部中断。
沙河水势上涨,岸边的老旧房屋经不住浸泡,脆弱地摇摇欲坠。一辆军车从远方缓缓驶过来,车上是被困的老人和儿童,人员刚一下车,安城就极快地脱下雨衣,罩在已经被雨水冲刷到睁不开眼的男孩身上,又帮着随行的战士将被困人员往安全的地带领去。
那3天里,他只睡了短短两个小时,真的累到站不起来,他才窝在休息点小憩了一会,而有了些许动静,他又瞬间惊醒,近乎下意识地起身往外冲。
直到很久以后,我得知这个事情,问起他当时心情,他却只是摇着头告诉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样的事情父亲经历过很多,而我只想尽一点自己的力量罢了。”
当暴雨逐渐散去,安城和同学们在老师的安排下回到了学校,再各自回了家。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学校系主任给安城家打来了电话,说学校要嘉奖他在抗洪时的表现,想要在开学时的迎新典礼上加一个流程,希望安城能准备一下发言稿。
安妈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匆忙挂了电话后,找我上网寻找学校的新闻站点。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安城与众人的合照,憔悴、疲惫不堪。大概是因为他们的衣服湿透,临时借来的迷彩外套,其他人都穿得松松垮垮,唯有安城一人细细地整理好衣服上的扣子,虽然狼狈得要命,却依旧站得笔挺,一如我在视频中见过的升国旗时身穿军装的他。
安妈沉默着,许久没有说话。
05☆
而就在这一年后,我收到了安城即将入伍的消息。
从应征报名到通过面试政审,时间横跨5个月,最终,他在9月迎来了枝繁叶茂的时刻。
如果说,安妈的妥协是输给了安城的执着,我更愿意这样说,她是输给了军人的执着。那身军装,之于安城,之于安父,都无比重要,所以安城愿意努力靠近,纵然等待漫长时光。
安城出发的那天,仍是带着那个小小的旅行包,包上的红星已经有了细细的划痕,可是光芒却依旧沉稳坚定。
10月,我收到他从遥远北方寄来的信件。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十九大报告的内容:要加强军队党的建设,开展“传承红色基因、担当强军重任”主题教育,推进军人荣誉体系建设,培养有灵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的新时代革命军人……我们的军队是人民军队,我们的国防是全民国防。我们要加强全民国防教育,巩固军政军民团结,为实现中国梦强军梦凝聚强大力量!
我一字一句地听着。
想起那个他痛哭的午后,在废旧的军营前,他告诉我他不会放弃,这绿色的中国梦早已融进他的骨血,化为他披荆斩棘的力量。
而今,他终于身披军装,于茫茫边境告诉我,他于北方望南,边关有冷月,而月下有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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