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我高考那年夏天,亦是韦姐人生中的一大转折。我考上了211大学,她学会了玩智能手机。对于一位文化水平不高、前半生都与小灵通相爱相杀的中年妇女而言,接触这样高大上的电子产品俨然盘古开天辟地般的里程碑。
万万没想到,40多岁的韦姐论起自学能力可谓宝刀未老,此前连给电脑开机都焦头烂额的她在使用手机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仿佛打通任督二脉,无师自通,应付QQ、微信、美颜相机通通不在话下,经常顺畅无阻地修图、发自拍。
韦姐从农村搬到大城市定居之后,便与曾经的小学、中学同学断了联系,聊天软件使间隔30年的同学聚会再度重启,由一个小小的qq群再续前缘。也不知是同学聚会上见识到人生赢家的老朋友,还是电子平台让韦姐从一口家庭的窄井蹦跶到外面丰富多彩的天地。总之,2014年那个夏天,韦姐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觉醒,从义正言辞地拒绝我喊她“老妈”,非得备注“韦姐”才心满意足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开始。
韦姐开始大张旗鼓地美容瘦身。跳广场舞,吃养颜餐,买护肤品,淘来一堆色彩艳丽的新裙子。于是我大学几个寒暑假的居家日常无一例外地增加了很多项目:替忙于跳广场舞的韦姐带孩子,给韦姐做护肤功课,点评韦姐的新衣服搭配……前几项我认了,可是对着一张沧桑的脸和鲜艳的穿着点头给五星实在昧良心。
我摸着良心对韦姐说:“花衣服是给花姑娘穿的,你一个老姑娘是不是该穿点简约的黑白灰?”
“真的吗?我穿起来不好看吗?”韦姐不死心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可无论我嫌弃多少次,第二天她依旧披一身张扬的色彩招摇过市。仿佛将近50的外貌之下,依旧藏着一颗15岁的少女心。
韦姐蜕变的同时还不忘激励我与她共同奔赴美好未来:“瞧你天天在家里好吃懒做,腿肚子多粗啊,腰都没曲线。快,跟我去跳广场舞!”“女孩子少熬夜,早睡早起才能拥有好皮肤。我年轻时白里透红,不知道比你好看多少倍。”
我活了20年,才晓得自己有一个假的老妈。当我大三时为了学游泳修学分,风雨无阻往游泳馆钻,最终轻了10斤瘦成一道黑色闪电,韦姐眉间的小山包又耸起来了:“哎哟,你怎么晒得这么黑啊,像从煤堆里扒拉出来似的。”“怎么这么瘦,学校不给你饭吃吗?伙食费不够管我要啊。”
我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也许世界上最琢磨不透的女人心就是母亲的心。
Chapter2
小学时家里条件不是很好,那时候爸妈都在大城市打拼,没能力供我读市重点中学。为了考老家的县重点,六年级时我转学回去备考,寄住于大姑家。大姑是小学老师,待我自然严厉。纵然是亲戚,夜深人静之时寄人篱下的感觉难免如同纠缠不清的藤蔓附上心头。那一年,我常常哭。
韦姐那会儿还很年轻,肤白唇红,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可惜不会打扮,不爱旅行,一门心思扑在赚钱养家上。她知道我思家心切,便每个周末都给我打电话,还嘱咐我写日记:“把你每天经历的都写下来吧,这样妈妈也能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什么好不好,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学,不写完作业不给看电视,周末还得上补习班。在这边没朋友,大姑家附近除了一野林子和一条河,啥都没有。还能好到哪儿去!日记本乏善可陈,我又气又无奈,全然把韦姐的话当作老师哄小学生写日记的套路,随意应付。
我在老家一待,便是7年。7年来,和住在城市的家人相见就好似鹊桥相会,寒暑假是唯一的七夕。我坐了7年的大巴,独自往返故乡与N市。这一趟孤独的旅程,在我撕心裂肺哭喊的12岁,没有结束;在我焚膏继晷费尽心思奢望考进市重点高中的15岁,也没有结束;在我习惯天地为家、打算浪迹天涯的18岁,却意外终结。高考后,前3个省外大学的志愿统统落选,我被第4个志愿录取,考进了N市家门口的大学。人生充满了意外,也充满了讽刺。
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了不归家也不跟家人打招呼的习惯,反正他们好像从不担心我走失。高二那年暑假,我一反常态地选择了火车去往N市,中途换乘和游玩耗费了很多时间,手机刚巧没电。等抵達N市天已经黑得一塌糊涂,我终于想起给韦姐打个电话,却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哭得亦是一塌糊涂。韦姐很快就来接我,眼睛特别红:“你不是说自己一大早就上车了吗?跑到哪里野了,现在才回来?老家的亲戚朋友和你的同学都被我问遍,我差点就报警了!”
被最亲的人关心行踪似乎是一件受宠若惊的事情,心下感动与愧疚齐齐发芽,却于下一秒悄然泯灭。我听见对方又说:“我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还指望你挣钱养我,可别出什么意外……”
高中毕业后,我和要好的朋友跑到云南进行毕业旅游,忘了知会家里人。晚上11点韦姐气呼呼地打电话过来,问我为什么夜不归宿。我不解释反倒端出陈芝麻烂谷子:“从六年级起,我就经常一个人打的、坐长途大巴、乘火车、坐地铁。那时你一点儿不担心,现在我长大了你居然瞎操心起来?不就是担心我消失了不能养你吗?那你放心好了,这笔账,我绝不赊欠。”
“我就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在怪我和你爸狠心。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不都指望你在县重点中学念书能有好出路吗?以前每次送你回老家你以为我不难过吗,你一走我就偷偷擦眼泪,大人的伤心怎么能够让小孩看见?我让你写日记就是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就算日记很无聊,我也会忍不住哭出来,始终是我们为人父母的欠了你……”
Chapter3
高中毕业后,家境逐渐好转,一家团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韦姐打拼多年,终于想歇一歇,等停下步伐往镜子前一站,才发现岁月带走了太多东西,只剩下人老珠黄了。
前半生都奉献给了家庭,将近知天命的年纪,韦姐突然想为自己而活。
以前舍不得吃的、穿的、玩的,现在都不再踌躇。每天敷一片面膜,把广场舞跳进晚会与舞台,和朋友聚会,自驾游赏山玩水……韦姐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整个人也容光焕发,越活越年轻。拍艺术照时穿一身淡粉长裙居然毫无违和感,真不负“姐”这个称号。
都说越漂亮的女人就越有话语权。老爸不做家务,把烟头扔得到处都是,韦姐双手抱在胸前,不卑不亢地说:“日子你不想过了是么?那赶紧一拍两散,还有很多人等着追姐呢。”很快家里就干净得一尘不染,当晚几百年不下厨的老爸还给我们做了一大桌子丰盛晚餐。夜间上厕所经过客厅,沙发上窝着一片诡异的荧光,把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居然是我爸正快速浏览着qq页面,手上拿着的是韦姐的手机。他嘟囔着:“哪有人追她啊……”
苍天大地啊,这样的爸妈我是从哪儿捡来的!
韦姐来兴致时就好喝上两口红酒,有时候迷迷糊糊的,会跟我讲她年轻的事情。老爸是怎么追她的,情书写了什么肉麻的话,那时对未来的憧憬和努力,连同那些为了家庭不得不遗失的美好,全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泡泡“咕噜噜”地冒出来,全都酿进了浓郁的酒里。一饮而尽的,是岁月,一醉不醒的,是年少的梦。
有天韦姐说想看海,大三时我就带她去了。我们住在南方以南,离海边不算远,可这居然是韦姐人生中第一次看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夕阳把韦姐的侧颜映得和大海一样好看。她把弟弟扔给我,自己光着脚跑去踢踏浪花。脚腕被浪潮拍打,尖叫奔跑的样子真像一个张扬活力的女孩。
我从不认为韦姐已经苍老,只有臭美的小姑娘才不知疲倦地用美颜相机自拍,只有倔强叛逆的年轻人才口是心非把惶恐不安说成养儿防老,而一位成熟稳重的长辈往往顾及面子,拉不下脸来一句对不起。18岁那年的争吵,她打破了芥蒂,我抛弃了沉默。
我说:“你所有的难过,爸爸都跟我讲过,所以我才那么拼命去念书,才心甘情愿留在故乡7年。妈,我没有辜负你,我好好地长大成人了。以后你别再为这个家操心,余生,为你自己而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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