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鹿

　　【1】

　　再见朱恒毅时，是在篮球场上。

　　好友筱辰指着一个穿着白T恤正要投篮的少年手舞足蹈：“你看，那个投篮的男生是不是超帅？”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他投的三分球在篮筐边旋转了几圈，“咚”的一声掉进篮网。

　　而那个投球的少年还保持着投篮的姿势，我看清了他的侧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碎碎的刘海散在眉毛处。随着篮球落网，他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从容潇洒。

　　我承认，筱辰这次没有看走眼，轻声回应：“他是还挺特别的。”

　　筱辰没有响应我，旁边的男生小声吐槽她是“花痴”，她顾不上看帅哥，两人沉迷口水战。

　　整场比赛，我的目光像是聚光灯，总是能灵敏地聚焦在他身上。少年身形挺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层次分明的发顶时而映着一圈淡金色亮光。

　　中场休息，陌生少年走到场边，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柳壹壹。”思虑时却听见他喊了我的名字，他挠着头笑，“好……巧啊。”

　　“朱恒毅？”我睁大了眼，出声确认。

　　忙着与旁边男生斗嘴的筱辰终于抽出空搭理我，惊讶地问我：“壹壹，你们认识？”

　　是的，我们确实是认识，只不过我认识朱恒毅时，他没有这般清朗惹眼。初二时，朱恒毅作为转校生成为我的同学，站在讲台自我介绍，个子小小，背上的书包似乎下一秒就能将他压垮，拘谨地将手背在身后。他声音很轻语速又慢，有调皮的男生起哄：“咋像个姑娘扭扭捏捏。”班上爆发哄笑声，朱恒毅白皙的脸上迅速涨红，低着头不知进退。

　　彼时，我是班长，那群幼稚的男生趁着班主任离开的空档欺负新生，看着讲台上窘迫的男孩儿，我起身拍桌压住笑闹声：“安静！是想被记名字么！”自此，朱恒毅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怯懦羞涩的小男孩儿，和那时骄傲强势的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后来，我转到市里念初三，再未见过朱恒毅。

　　【2】

　　我和朱恒毅都是今年9月入学的新生，再次相遇，我们自然多了些往来，偶尔会一起吃饭，碰到新鲜的事情会和彼此交流分享。

　　真没想到，错过的那一年是场有魔力的春雨，将他从不起眼的笋滋润成挺拔苍翠的青竹。不仅个头长高了，形象和气质越来越出众，谈吐见识也让我惊讶。当他打起篮球时，还会引来场边女生尖叫。

　　不打不相识，当筱辰羞答答地表示她和那天吐槽她的男生恋爱时，我睁大了眼，讶异道：“你真的喜欢他？”

　　“那当然了，不比你喜欢朱恒毅少半分。”

　　我的脸瞬间红了，拍了下筱辰的肩：“你瞎说什么呢。我和朱恒毅的关系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筱辰闷声一笑，怪声道：“是么？我前两天还看见有人给朱恒毅递情书，他要是被抢跑，你可别后悔。”

　　纵然知道筱辰调皮的个性，她的话不一定都是真的，可那一瞬间，我的心蓦然一沉，莫名地紧张。

　　午后，我和朱恒毅在林荫道上遇见，顺路一起走向教学楼。路上，想起筱辰说的话，我想求证情书事情的真假，却找不出好的理由，沉默纠结。忽然，他停住脚看着我的头顶：“有片落叶喜欢你的头发。”

　　“哦，那你帮我弄下来吧。”我漫不经心回答。忽地感受到一股暖热的风自上而下，绵长轻柔的气息拂起发丝，心底的小船被这股悠悠的风荡漾了好几下。抬头看见碧绿的叶衬着蔚蓝的天，他浅笑干净的眼，我的心跳如擂鼓。

　　在爬山虎遍布的長廊下，我猝不及防地回头，正撞在他的胸口。我退后了几步，忍不住用手比划，原来他高出我那么多。

　　午后的阳光透过碧绿的叶子落下星星点点，而他站的位置头顶有一大块裂隙，阳光洒满了全身，看上去好温暖。也许是那日的阳光太好，我心里的冲动像是雨后的种子，忽然发芽，我踮起脚尖昂着头，直视他褐色的瞳眸：“朱恒毅，我好喜欢你。”

　　世界忽然安静了，我感受到那刻的心跳与他微微加重的呼吸调到同一个频率。似乎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在我脚尖落下前一秒，他扶住我的肩，太阳将他的脸晒得红彤彤，我听见慌乱颤抖的回响：“我也是。”

　　与他交往中，本以为朱恒毅已从胆怯唯诺的小男孩长成丰神俊朗的少年，原来，朱恒毅还是那个木讷腼腆的他。对我稀奇古怪的言行无条件应好，包容我的坏脾气，在我假装生气时措手不及。

　　在他弯腰帮我系好鞋带时，收到他字迹干净的数学笔记时，心里像是有牧羊人吹响清亮悠闲的笛声，舒坦自在。

　　【3】

　　周一例行的升旗仪式，筱辰扯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壹壹，你看主席台侧边候场的那个男生，是不是朱恒毅呀？”

　　我眯着眼细看，冬日的清晨并不明亮，主席台昏暗的光将那人影朦胧了几分，看得并不真切。登上主席台是件很荣耀的事，想着朱恒毅未对我提及此事，我坚定地摇头：“不是他啦，身形比较像而已。”

　　“我校高一（3）班朱恒毅同学荣获省物理竞赛一等奖。下面请朱恒毅同学上台演讲。”

　　当校长满含骄傲的声音传遍操场时，我顾不及筱辰疑惑的目光，愣怔而混沌。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抬头看见主席台上的少年站得笔直端正，声音低沉稳重，没有半点记忆中紧张胆怯的男孩儿模样。

　　升旗结束后，在晨读声中我逐渐回过神，气恼而羞愤。好不容易捱过早自习，早餐时见到朱恒毅，将隐忍的怒火悉数发泄在他身上，质问他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害我在朋友面前像个小丑，指责他不把我放在心上……

　　莫名的情绪，先是火山爆发般的激愤，随后是灰烬似的难过低落。大闹过后，我拒绝朱恒毅一切接近，强行冷战。

　　一周后，筱辰递给我装满了纸折星星的玻璃瓶，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礼物。她调皮地说：“先前我忽悠他你最喜欢纸星星，没想到他一个大男生居然真折了满满一罐星星，听说每颗星星都写了你的名字哦。”endprint

　　我花了一个晚自习时间，将星星变成彩条。果然，999颗星星，每一颗里都写着我的名字：柳壹壹。壹壹二字笔画很多，我已习惯大家省事写作一一，朱恒毅这个傻瓜竟一笔一划写得那么认真。

　　约朱恒毅见面时，他脸上紧张与喜悦交杂，呆傻的模样与那日讲话的姿容判若两人。我数落他：“你真傻，这么容易受筱辰骗，看不出有物理冠军的智商。”

　　“碰上你我就没有智商了，你看我这不是傻人有傻福，你肯原谅我了。”朱恒毅的眼里闪烁着诚挚、憨厚温暖的笑像不离不弃的狗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此生都不会遇见对我更好的人。

　　那夜的星星真美，他问能不能牵我的手，原来喜欢的人掌心那么暖。内心却忍不住叹息，藏在怀里的金子终究还是众所周知了。

　　【4】

　　时间飞快，我和朱恒毅升了高二。学校分了一次班，朱恒毅去了理科最好的班，而我分到文科平行班。我很沮丧，越想做好反而差得更远，曾约好考的那所名校对我而言像个白日梦。

　　朱恒毅是理科天才，数学恰巧是我的短板。我们之间有一个笔记本，我写上不会的题他解答完后再传给我，当然也会留几句悄悄话。上了高二，恋情更加低调，那小小的笔记本成了我们之间独特温馨的浪漫。

　　做完早操，朱恒毅路过我们班时飞快地递给我笔记本，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人潮汹涌，我们还是抓住彼此眼底的笑意。回教室后，我迫不及待翻开本子，发现里面的一封信笺，浅蓝色的信封雅致清香，暗笑一声：这个呆子居然还会写信这种浪漫的招数。

　　拆开信封，粉色的信纸有桃心的暗纹，字迹清隽而陌生，我立刻明白这是女生写给朱恒毅的情书，拿信的手猛然发力，所有的情绪都隐忍在颤抖的双手上。

　　写信的女生我是认识的，与朱恒毅同班的郭灵灵是这一届的传奇，既能担任文学社社长又是理科班的学霸，她写的情书果然文采斐然，将她与他的羁绊写得十二分深情。高二分班时，众人惊讶郭灵灵怎么就选了理科，原来她是为了朱恒毅。

　　整个上午，我神思恍惚，被老师点名数次。记得以前每次被老师当众点名，我都会脸红羞耻记挂很久。那时我多么骄傲啊，一定要站在最前方最高端，向别人伸出双手，拒绝任何人的帮助。现在呢？我喜欢的那个人群星闪耀不如他，曾刻意回避他的优秀和出众，如今却是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已经4年了，我不再是一拍桌子就能保护他的班长，他也不是弱小黯淡的男生。我内心翻涌着巨大的难过，我配不上他，这个现实又无情又真实。我忽然没有勇气，再陪他走下去。

　　分手比我想象中的顺利平和多了，他听我说“分手我会更快乐”时立即红了眼眶，沉默数秒他开了口，却因喉头哽咽没发出声音，但是我看懂了他的嘴型，一如往昔。

　　初三离开时，我站在讲台上泪如雨下，年少不懂重逢之难，望着朝夕相处的面孔许诺：“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坐在第一排的朱恒毅拼命点着头，他轻轻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唯独记住那个嘴型：

　　“我等你回来。”

　　【5】

　　那个冬天的校医务室格外热闹，禽流感肆虐。很不幸，抵抗力差的我在医务室已经挂了3天点滴。

　　“壹壹，趁热吃，吃完再喝点热水。”为了不耽误学习，筱辰每天中午会给我打饭。

　　饭盒里是我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和青椒土豆丝，我叹了口气：“筱辰，这几天的饭菜都是他帮我准备的吧。”

　　学校的每道饭菜都会有生姜，而我最讨厌姜味，只有朱恒毅每次都会认真为我挑出所有的姜。这几天的饭菜我都没有吃到过姜，筱辰是不可能如此细心的。

　　耿直的筱辰再也装不下去，指着我的头说：“柳壹壹，真不知道你发什么神经，这么好的人你都不要。他知道你生病急得不得了，又怕你不肯接受他的关心，只有他肯这般忍受你的任性骄纵。”

　　病好后，我约朱恒毅见面，两个月没见他清瘦了很多，只是望向我的眼神依旧笃定清澈。我走向他，不等他开口，自顾自言语：“我喜欢你，可是我很害怕。害怕跟不上你的脚步，害怕别人抢走你，害怕最终我们不能在一起。”

　　下一刻，我已在他的怀抱里，原来他的肩膀是这般宽阔厚实。我听见他坚韧的嗓音：“壹壹，喜欢不会让人害怕，喜欢会给人带来成长的力量。”

　　朱恒毅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年少时，当我为他拍桌而起的那刻，他对我心生好感，只是那时的我意气风发，他自卑不敢靠近。可是，所有的自卑不都是因为渴望变美好么？我以为是时光让朱恒毅脱胎换骨，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他一直在努力改变，希望下次遇见我的时候，有足够的底气站在我身旁。

　　“壹壹，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是与你一起慢慢长大。”朱恒毅目光灼灼，“我相信我们的喜欢，会成为实现梦想的力量。”

　　我拼命点头，忽然发现曾经的执拗逞强很好笑，害怕我的黯淡配不上他的光芒万丈，急着逃开他不过是想让他记住最美最灿烂的自己一辈子。那句分手，不是不信任朱恒毅对我的真心，是对自己的失望和自卑。

　　我在他的怀抱里哭得肆意开怀，亦敞开心扉选择相信，决定继续努力。我要相信他今日的明朗有力是為了守护我，更要自信我会徐徐盛放，成为与他并肩而立的木棉。

　　【6】

　　那年9月，我和朱恒毅如愿以偿考上同一个大学。

　　我和朱恒毅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牵手走在校园里，在飘香的桂树下，我们相视一笑。喜欢一个优秀的人，不该是一件自卑的事，让那份喜欢的心情变成动力吧，不断努力向前，直到不再默默注视他的背影，与他并肩奔跑。

　　年轻的情感很脆弱，却会因为最纯净的喜欢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带给我们成长。不知道我和朱恒毅的未来会如何，但那又怎样？我们已经有共同的默契，要变成最好的我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