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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迢迢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林 热度: 20862
发条橙

  2016年的春天,我在维也纳终于又见到了宁孜涵。他穿着燕尾服,坐在白色台式钢琴前,美妙的旋律从他修长的手指下流溢出来。

  和我梦中的他一模一样。

  四年大梦一场,我鼓足所有勇气,跋山涉水赶来,却没有力气走到他的面前。

  【春】

  春雷阵阵,好一场雨,万物复苏。这是1992年,宁孜涵在那场雨时出生。

  院子里的小孩玩扮家家酒,宁孜涵从来不玩,他总是有没完没了的琴课。大家理所当然地认定他不合群,自然也不太喜欢他。

  宁孜涵那天路过时,有小伙伴冲着他喊:“喂,呆子!来扮家家酒呀,我们正好缺个人!”

  他礼貌地微笑,摇了摇头,调皮的孩子还在喊:“蒲微和你住隔壁,你俩正好扮夫妻!”

  小孩们嘻嘻哈哈笑起来,开着玩笑,宁孜涵还是站在原地,一句话不说,而我已经害臊得满脸通红。

  “打死我也不要和你扮夫妻!”我较真,大声声明立场。

  “嘁,宁孜涵不是经常去你家吃饭吗,你俩多般配!”

  我哑口无言。宁家的叔叔阿姨工作总是太忙,时常将宁孜涵托付给我家。

  我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他,他总是很安静,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可是,也许是有了不合群的印象,我总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看他,也不与他说话。

  有时他扭过头来,发现了我,我一个激灵就躲进自己的房间。

  “宁孜涵,你不要再来我家了!”

  认真就输了,说的就是我。我不想与宁孜涵同流合污被大家讨厌,当时我只有这一个想法。

  我跑开老远,才发现自己哭了。

  我还没明白自己为何哭鼻子,宁孜涵已经追了过来。

  他喊我的名字:“蒲微,别哭了。”

  我抬起头,看到天空很蓝很高很远,看到宁孜涵微笑,他用手指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珠。

  他说:“哭多了就不好看了。”

  我忽然犯了平日娇生惯养的毛病,哭得更厉害了。我说:“不哭也不好看,穿小公主裙才好看!”

  第二天,寧家人登门拜访,我被锁在卧室里。

  我才知道,宁孜涵当真买了一条白色纱裙,那是宁家让他去挑小提琴的钱。

  【夏】

  爸妈难为情,补了钱给宁家,白色纱裙归我了,可宁孜涵没有再去挑小提琴。

  但我打心底总觉得,这公主裙是宁孜涵送我的。

  之后每当大家再排斥宁孜涵,我都拿人手短,不得不帮他说两句。

  最后,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大家真的不跟我玩了。

  我抽了抽鼻子,只好屁颠屁颠地跟在宁孜涵后面。

  “宁孜涵,陪我玩呀。”

  “我要上琴课。”

  我就知道,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蒲微别哭了,”他说,“你来听我弹琴吧。”

  我去文化路转了一圈,有个美术班,教室离宁孜涵的钢琴教室不远。我就摇着爸爸妈妈的胳膊,说我想学画画。

  平日,我就敲开宁孜涵家的门,他练琴,我趴在地板上挥舞着蜡笔或水彩,然后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等他再叫醒我时,窗外总是红彤彤的,是夕阳的颜色。

  他总说:“别饿着了,回家吃饭吧。”然后帮我收拾好凌乱的画纸和画笔,再把地板上的颜料清理干净。

  那个年代飞机还不多见,每次飞机轰隆隆飞过,划出白色的线,我们都要仰头看很久。

  我们被夏天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却还是抬头仰望着。

  我鼓起勇气,问宁孜涵:“飞机会飞到地球的另一边,你想去吗?”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努了努嘴,说:“我才不要,我恐高。”

  命运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有了最初的折痕。

  宁孜涵从小学开始,就拿各种钢琴比赛的奖状。同学们偶尔说起他,却从来没有人放在心上。

  他依然独来独往,朋友二三。也许是出于男女生之间的不好意思,在学校我总装作与他不熟。

  去宁孜涵家时,我看着奖状一点点贴满墙,惊叹不已。

  他依然在安静地练琴,我放下不知所谓的残画,扭头看到他的侧影,第一次隐约感到他与别人不同。

  初中时,有几个女生来向我打探宁孜涵的星座爱好等。我怔在原地,她们叽叽喳喳地拉扯着我来到公告栏前。上面写着:热烈祝贺我校宁孜涵同学荣获全市少年钢琴大赛第一名。

  “就是他呀,你跟他不是邻居吗,一定很熟吧!”

  后来,他不再是没有朋友的宁孜涵,而是好多人口中的钢琴王子。

  我忽然有点害怕,怕宁孜涵出了名,就不跟我做朋友了。放学路上,他推着车,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喂,早发现你了。”他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过来。

  我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才发现公路宽敞霍亮,根本没有地方躲藏。被抓了个正着,我一下子红了脸。

  他笑了,拍了拍车后座,示意我坐上去。

  风像丝绸般柔软,沿路的法国梧桐粗枝大叶,阳光从叶子缝隙漏下星星点点。

  我在后座上摇摇晃晃,手心渗出了汗,也没有勇气抱住他的腰。

  我闻见太阳晒过的味道和柠檬香气,仰头望见宁孜涵白色薄衬衣干净的衣领和后脑勺细碎的黑发。

  原来又是夏天了啊。

  【秋】

  再次敲开宁孜涵的门已是高一,我这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早已无师自通了矜持,不会没羞没臊地去他家地板上睡着流口水。

  他打开了门,像以前一样,说了声“你来啦”,就转身回屋练琴了。

  我只好进门,换了鞋,跟了进去。

  “我今天来,是受人之托。”我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

  钢琴声还是没有停下,对他来说,一切都和寻常一样自然。

  “有人托我来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钢琴声忽然生硬地错了一个音,我跟着心上一紧。

  “有啊。”他说,“德彪西。”

  “噗——”

  看着我郁闷到吐血的表情,宁孜涵笑了起来,阴谋得逞。

  没过多久,我也收到了表白。那是在放学后的楼道里,我知道宁孜涵的车就停在楼下等我,故心急火燎地拒绝了对方。

  我匆忙沿着楼梯跑,那男生冲我喊:“是因为宁孜涵?”

  我怔住了,回头白了他一眼。

  “省省吧你!”他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了好久,莫名的刺耳。

  宁孜涵直到毕业都没有绯闻,女生都在讨论他,却没有听说过他与谁暧昧。

  其实我有些失落,彼时谁都知道我与宁孜涵很要好,却没有关于我们的任何绯闻。

  即使我每天都在众目睽睽下坐着宁孜涵的单车回家,所有人也只把我们当作从小到大的好邻居。

  “省省吧,蒲微?宁孜涵甩她好几条街好吗。”

  在学校偶然听到这句话时,恰好快要入冬。金黄的银杏铺了一地,距离高考还有200天。

  【冬】

  高考结束,发生了两件大事。宁孜涵准备搬家。我与宁孜涵读的大学天南海北。

  他还是每天练琴,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

  宁孜涵,接下来的4年,我都要见不到你了。我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隔壁传来的钢琴声停了许久,我才意识到,下了床,打开门,宁孜涵就在门外。

  “跟我来。”

  他说完便转身,不容我拒绝。

  我踩着凉拖连忙跟上他。一米七八的个头,逐渐展开的肩膀,分明曾几何时还是个小不点。那个同样小不点的我也曾这样跟在他身后,嚷着要他陪我玩。

  头顶是8月的璀璨星河,横亘在蓝丝绒色的夜空里,回忆在长河那边涉水而来。我知道,此后有人与我提起童年与少年,都印着宁孜涵的名字,就这样已然印在生命里。

  即使毕业之后,再见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地。

  他带我去放河灯,问我:“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了想,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放进河灯里。

  河灯载着烛光慢慢漂走,夜空都映在河水里,为两盏孤零零的河灯践行。

  我转过头来,正好宁孜涵也看着我,一夏天的星光都落在他眼里。他说:“蒲微,你别哭,你要保重。”

  可我还是没能忍住,泪如雨下,那么无助。我想说,宁孜涵,别走,我还想听你弹钢琴,可到了嘴边,却只能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宁孜涵,宁孜涵……”

  3个月后,我和宁孜涵又回到了家乡。

  是妈妈的电话催我回来的,然后我才得知,宁孜涵的妈妈意外去世。妈妈以为,我与宁孜涵从小是朋友,回来陪陪他也好。

  葬礼上,宁孜涵看了我一眼,有些诧异,眼神复杂,然后简单颔首,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对每一个前来的人都如此,忽然变得沉默寡言。我不敢过多打扰他,却实在想与他说说话,我说:“我陪你守夜吧。”

  一整晚,他都随着风俗,不停地烧纸。后半夜,我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我梦见小时候大家一起玩扮家家酒,大伙起哄要我和宁孜涵扮夫妻,我脸红极了,大声说着:“打死我也不要和你扮夫妻!”然后忽然就惊醒了。

  我看见宁孜涵,他面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哭。有人说,莫大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些小时候的事。可我忽然好难过,此情此景,我还想到了死亡,想到了一生。我怕在世几十载,万一身边他都不在,我该怎么办。

  “宁孜涵……”

  我害怕得哭了起来,他便上来拥抱我,给我臂弯依靠。

  后来宁孜涵没有再回来,或者回来了也没有联系我。母亲在这里去世,在他心上划下了很深的伤口,而人有时只想一个人独自难过。

  我才明白距离有多么可怕,不管曾经多么熟识,若不尽力保持联络,就会看起来绝缘。

  好在,想要得知关于他的事并不难,他们学校的贴吧上甚至时不时都会有人向他告白。宁孜涵弹得一手好钢琴,走到哪里都熠熠生辉。

  我知道有不少人追他,甚至有人持之以恒,然后我知道他有了女朋友。白底黑字,简单几句话,在小小的屏幕上生生呈现,竟足够将我击倒。

  所有悉数珍藏的从前,与期待的以后,都一下子被人剐去。

  我浑浑噩噩地吃饭上课,一天天度过,成瘾一般关注着他和他女朋友的事,然后独自难过。南方总在下雨,清冷冷全下进了我心里。

  舍友当然不知缘故,都说我像是中了邪,再这样下去,不疯也抑郁。

  终于,我等到有天,据说宁孜涵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

  我买了最近的机票,千里迢迢去北京找他。

  我有幸在校门口就见到熟悉的背影,开心的笑容上了嘴角。

  然后,我看到他低下头,替身边的女孩子理了理围巾,吻了她的额头。

  他忽然看了过来,我连忙转过身匆匆离开。就算被看到一眼,他应该也想不到会是我吧,茫茫人海,他一定会以为是认错了人吧。

  他总能发现我,小时候来我家吃饭时,中学我跟在他身后时。可是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他可以吻其他任何女孩,却没有来吻我。

  我知道自己也许不够好,可是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发现,我一直都在等,一直都在努力啊。

  北京的冬天纷纷扬扬落下大雪,不知走了多久,我停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中。我想好了,如果宁孜涵确定没有认错人,现在就追过来找我,我就扑进他怀里。

  直到我等到雙腿发酸,直到我失去气力,瘫在雪地里,像沉入窒息的深海。

  许久,许久。

  【终】

  直到毕业后,我都一直在关注着宁孜涵的事。

  人总要长大,总要学会放弃,或某日清晨醒来恍然大悟,或大悲大痛以后死而复生。

  他去了维也纳,认识了不少钢琴大家,也逐渐混出了名气。

  有次采访,记者问他小时候是出于怎样的契机,一直坚持学习钢琴,他却说他原本不喜欢钢琴。

  他笑着说:“学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不喜欢,打算换小提琴玩玩。但当时买小提琴的钱被我花光了,所以只好硬着头皮一直学钢琴了。”

  “花光了?”記者穷追不舍,“你小时候是调皮的孩子?”

  他想了想,说:“嗯,用来给一个女孩买公主裙了,不过她很喜欢。”

  语气轻松,没有时光落下灰尘的凝重。我正抱着挖了一半的西瓜坐在电视机前,忽然就尝到嘴角咸咸的眼泪,原来是因为我,他才要一生都弹钢琴。

  后来我再也不追有关宁孜涵的讯息了。

  我签了份平淡的工作,每天挤过地铁,在便利店吃过午饭,听着爸妈时不时催我找男朋友,我想宁孜涵真的已经淡出我的生活了。

  可是当我无意中在网上看到维也纳音乐会的门票,看到演出者中出现了他的名字,还是写了辞职信。

  我写道:我要去维也纳,见我喜欢了20多年的人。

  听起来很浪漫,不是吗?直到18岁,我都和宁孜涵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但自从那次去北京远远地看他,4年过去了,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4年,对于之前的18年来说,不是一瞬而已吗?可是为何那么久,久得我忘了自己还喜欢他,久得我差点宁愿听从安排嫁了人终此一生。

  我在维也纳金碧辉煌的剧院里遥遥见到了他,四下都是静谧的黑暗,聚光灯从高高的地方打下来,圣洁的光落在他头发上、睫毛上、肩膀上和白色台式钢琴上。

  这是我此生真心喜欢过的人啊,他是否还记得我?我在无限的黑暗里,在芸芸众生的人海里遥望他,那么远。

  我飞过半个地球,只剩百米之遥,却没有勇气去找他,直面他。

  如果灰姑娘没有仙女送来的南瓜马车,她还能进得去城堡吗?如果王子没有执意拿着水晶鞋去众里寻伊,他们还会幸福地在一起吗?

  我在维也纳的圣斯特凡大教堂里忏悔,阳光正好穿过彩绘玻璃,染上了更加浓烈的颜色。我仿佛又看见小时候,跟着小伙伴不分青红皂白地排斥宁孜涵,我无比真诚地为此道歉。

  天知道,那些话没有一句是真心的。

  我把这些说给神父听,神父却笑了。他说:“中国人的含蓄,真是让你们在爱情里走遍了弯路。”

  我不明所以,神父接着说:“有一个中国男孩来过,说在他曾经生活的地方发生了最让他伤心的事,他想把以前的记忆都抛掉,重新来过,却不小心弄丢了一个女孩。我问他,你要天父如何帮你,你该行动起来,去把她找回来。”

  我下意识地猜测,是宁孜涵吗?神父执意不肯告诉我那人的名字,只说主自然会安排好一切。

  城市开始翻新,高楼大厦耸起雨后新竹,终于连当年宁孜涵带我放河灯的岸边也要改建了。

  故地重游的河边,我闭上眼睛,忆起那晚的银河与他的眼眸,太久远了。

  “蒲微。”

  熟悉的声音,我甚至以为这是幻觉。而宁孜涵就站在我面前,他笑起来还是一样好看。

  他说:“我回来看你。”

  只一句话,盛满我所有等待的酸楚。

  眼泪夺目而出,我说:“宁孜涵,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嫁人了。”

  “我知道。”他说,“我还记得当年我在河灯上写下的愿望,你呢?”

  愿望,当然记得,我写得一笔一划,小心翼翼。

  我说:“我记得,我写了‘就算与宁孜涵分开,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逢。你呢?”

  “我写了‘小时候我买白色公主裙给你,以后也会买白色婚纱给你。”

  他长舒一口气,笑着说:“蒲微,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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