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2年,我中考失利,被发配到镇子上一所三流高中。这所老中学所有人员加起来不过几百人,打架、斗殴、恋爱日日更新。
我每天画很浓的烟熏妆,穿短俏的皮裙,烫爆炸的梨花头,露出星芒耳钉。我认了小镇上混得最开的人做大哥,身后跟着许多坏学生。刚刚告别校服时代的我,像所有偶像剧里的女二号一样,黑化得很突然。
当时,有一种名叫爱喜的女士烟深入我心,烟管很细,浅绿,入口有种淡淡的薄荷味。别在耳后,像一支兰花玉簪。我趁着老师转身笔书,从窗子翻出去,跑到天台,坐在栏杆上,双脚悬在半空。点一支爱喜,烟雾缭绕,眯眼看着这个灰蒙蒙的小镇。
陈渊正在搬桌子,他把桌角抵在胸口,双手死死环住桌壁,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一会。陈渊瘦瘦小小的,皮肤白得过分,鼻梁上挂着一副细框眼镜。校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一个重点大学的保送名额给了他。他很少说话,坐在第一排读书写字,有种遗世独立之感。
可能是那天风太大,吹红了我的眼。我回头时,凌乱的发丝中隐隐露出绝望的眼神。陈渊尖叫着,丢下桌子,发疯地跑过来,一把从身后抱住我,把我拖下栏杆,两个人像团麻花一起摔进水坑里,衣服上都糊满泥巴。“靠,谁让你多管闲事!”陈渊被我的脏话吓傻了眼,背微微佝偻,显得更矮了。我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2
春天刚来临的时候,我收到人生第一封情书,词句和温度一样柔情。陈渊埋着头,脸涨得通红。“谁胆子这么大?敢给你送情书。”一个跟班抢过信,“如果你是月亮,我就是你身旁的五颗小星星,在火红的幕布上守护着你……酸死了!谁是陈渊?”班级沸腾了,大家砸书、拍桌子起哄。陈渊起身就朝门外跑,经过门口,被别人故意伸出来的脚绊倒,他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他忙不迭地爬起来,顾不上拍衣服上的灰,就闪没了影儿。“真没种!”跟班不屑地啐道。这一闹,全校都知道三好学生陈渊暗恋上了一个玩世不恭的大姐大。
傍晚放学,我走在前面,陈渊跟在后面,在我回头的瞬间,他自欺欺人地迅速躲在电线杆后。我走进网吧,陈渊有些迟疑,却依然跟进来,坐在我旁邊看我打游戏。我把鼠标摔得直响,脏话满天飞,陈渊一会儿对着空空如也的天蓝色屏幕发呆,一会儿盯着我正在冲锋陷阵的游戏人物。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呼吸声细细的,长长的睫毛在幽蓝色的电脑光下微微颤动,那么静,那么乖。
结账时,我的声音软软的:“我的钱包被偷了。”他立马掏出钱包去柜台结算,回来时手里还握着两罐旺仔。
往后无论是吃饭、上网、买东西,我都会故伎重演,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等着满头大汗的他跑来,忍不住转过身笑得轻飘飘。
我是再三说谎的放羊小孩,农夫们看穿了我的谎言,便不会再赶过来。但是陈渊知道了,仍旧会冒着风雨前来。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陈渊第一,我第二,班主任瞪大眼睛把我们喊进办公室。“林夕月,你胆子挺肥啊,敢威胁同学给你抄试卷!”“我是自愿的。”陈渊坚定地说,我无奈地撇撇嘴。班主任暴跳如雷,打电话喊来了陈渊的家长。半个小时后,一个男人火急火燎地跑来。他的父亲和他一样清瘦矮小,黝黑的皮肤下骨骼十分突出,男人佝着背不停地道歉。班主任叹气:“陈渊,你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太让我失望了。”陈渊始终埋着头,倔强地不说一句话。最后,我被全校通报批评一周,陈渊失去了保送的名额。
我约陈渊在天台见。我递给他一支爱喜,他犹豫了会,接过,吸一口被呛得直咳嗽。“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你的母亲?”“我7岁那年,母亲就跳楼去世了。”我想起第一次见面,陈渊怕我跳楼那紧张的神情。我们低头抽着爱喜,夕阳静静地燃烧,红霞蔓延成鱼形的骨架。过了很久,我站起来,丢掉烟头。“陈渊,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他双眼通红。
3
夏天进行到一半,王阳走进了我的生活。他是隔壁职高的老大,个子很高,理着小平头,爱穿破洞牛仔裤和蓝色匡威,笑起来像《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爱德华。我出现后,他身边的女生一哄而散。她们愤怒地盯着我坐在王阳的摩托车后招摇过市,像气急败坏的鸡。
谣言渐渐多了起来,有的说我以前因为偷东西被关进少教所,有的说我是私生女。我从不把这些谣言放在心上,依然戴着耳机我行我素。陈渊的眼神却越来越黯淡,不仅顶撞老师,还疯狂地翘课。他的烟瘾变得很大,我常常看见他躲在楼道里抽烟,目光涣散。
七夕,我和王阳从酒吧回来已经是深夜。经过家门口的巷子时,陈渊正蹲在路灯下吸烟,小小的火光或明或暗。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冲上来和王阳扭打成一团,瘦小的他被狠狠摔在地上,他爬起来,又猛扑上去……几分钟后,响起了警笛声,救护车载走了陈渊。
出事的是陈渊的父亲。那晚,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砸光了家里所有的碗就跑了出去,一整夜都没有回来。连续做了两天工都没有合眼的陈父打着手电筒出去找他,过马路时,被货车撞倒,血流了一地。
我再见到陈渊已经是半个月后。他和大伯来办转学手续,他更瘦了,肩膀缠绕着黑纱。我躲在天台的栏杆后,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一如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么缄默。我瞥见水泥管里塞满了爱喜的烟头,泪不可遏止地落下来。
不久,父母把我转回了市里的高中。我把头发拉直,穿上素白的裙子,即使在盛夏,我也坚持穿长筒袜,盖住脚踝的刺青,就像藏起我的16岁。我换了联系方式,认识许多新朋友,日子一天天有生机起来。可是我还是会在深夜从噩梦中醒来,看见陈渊浑身是血地趴在医院的急救室外,无助地哭喊我的名字。父母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吃了大半年的安眠药,那段梦魇般苍白的回忆才渐渐稀释。
后来,我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日子细水长流。偶尔在街头看见烫着黄发的机车少女,我止步在汹涌人潮里,像一颗被重重包裹的糖,融化在阳光下,慢慢地,就有了眼泪的味道。
那年,我没有果断地拒绝陈渊,被这样一个优秀却木讷的人喜欢,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人扇我一巴掌,掐着我的脖子说你到底要堕落到什么时候。
4
青春是一条太湍急的河,没有人能摆渡我上岸。总是在回首梦尽处,才遗憾从前轻狂绕过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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