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初秋,偌大的校园悄然无声。每个人都充满仪式感地提前到了教室,给自己留出摩拳擦掌应对新学期的空暇。
校园一侧的小公园,平整的石子小路突然被飞奔而过的唐棠踩得冒烟。女生抄近路冲进了教室,距离上课不足两分钟。
这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也是文理分科后的正式报到。全新的班级坐满了陌生的面孔,迟到的唐棠一脸尴尬地绕到教室后排的靠窗位置,放眼望去那是全班仅剩的一个空位。
“请问这里……”女生小心翼翼地开口。
坐在窗边的男生正埋头画窗外的海棠树,漫不经心地抬了抬头:“没人,坐吧。”
四目相对,原本气喘吁吁的唐棠突然愣在了那里,脑袋里的某段回忆噼里啪啦地摩擦着火花,她一个激灵,尴尬地抽搐着嘴角。
正值上课铃响起,男生没发觉她的异样,埋头继续画画。唐棠站了两秒,转身想跑,却看见新班主任不苟言笑地踱了进来。
唐棠回到那唯一的座位,如坐针毡。
冗长的班会课,唐棠不安地转着手中的笔,试探性地压低声音,看向身旁的男生:“嘿,同桌,我叫唐棠。”
男生不算冷漠,礼貌地笑了笑:“你好啊,我叫楚经年。”
唐棠突然有些窃喜:看来他可能不认识我。又放不下心,犹豫许久,丢出了一个突兀又奇怪的问题:“同桌啊,那你喜欢吃巧克力味的冰激凌吗?”
“还好吧。”楚经年正专心画海棠的小果实,没有抬头,声音波澜不惊,没什么问题。
唐棠终于放心了,自顾自笑了起来。
2
唐棠是见过楚经年的。
高一那年的尾巴,盛夏和期末一同,如火如荼地来了。一周一度的活动课,唐棠的閨蜜们都宅在教室里,吹着空调,复习高中阶段的第一次大考——文理分科考试。
唐棠耐不住枯燥,自己跑了出来,在小超市买了最爱吃的巧克力冰激凌,无所事事地绕着操场闲逛。
因为是期末,加上太阳着实毒辣,所以,虽然是活动课,操场上的人并不多。除了几个例行训练的体育生,只剩下一群在操场正中打篮球的男生,顶着烈日,竟也酣畅淋漓。
唐棠站在远处看得正起兴,他们却突然停了下来,燥热的空气里,大家朝着中间聚拢过去。
唐棠舔着冰激凌凑过去看热闹,钻到人群里才发现,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后卫中暑晕倒了。
有人跑去医务室找老师,其余的男生们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手中的甜筒在烈日下渐渐融化,滴在了唐棠新买的小白鞋上,她懊恼地跺了跺脚。刹那间,她蓦地想起自己中暑的时候,爸爸是拿冰袋给她敷头。
唐棠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冰激凌,又看了一眼晕倒在地上的男孩子,灵机一动,把前者一股脑倒在了后者的额头上……
医务室的老师拿着药箱和凉毛巾赶来的时候,一片融化了的巧克力冰激凌正在男生的脸上横流。看现场的气氛有点怪,“做好事不留名”的唐棠逃跑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跨过了烦人的期末考,绕过了漫长的暑假,自己会在新的班级里看到那张曾经因为中暑而苍白的脸,更不会想到那张蛮帅气的脸的主人,会歪打正着地成为自己的同桌。
虽是“救命之恩”,但因为方式有些不美好,唐棠便不打算邀功请赏了,探得对方好像并不记得自己,便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个新同桌。
3
新的班主任打量了一眼全班同学,按照身高稍微调整了座次,楚经年身材挺拔修长,却因为始终伏在座位上画画,最终依旧坐在一米六的唐棠身旁。
日子,顺理成章地铺陈开来。
他们所在的班,是理科的普通班,没有太多学霸争锋,日子过得还算逍遥。
之前文理分科时,正是唐棠迟来的叛逆期,别人越是觉得她文笔出彩适合学文科,她便越是抵触,最终拿着糟糕的物理成绩来了理科普通班。
楚经年的物理成绩很好,应当说,他的各科成绩都很好。他每日在本子上画画,一副不理会世间风云的模样,但每逢考试,又总能驾轻就熟地拿下班级第一,年级排名,也总是出人意料地冲进前十。
要知道,普通班的学生超越实验班进前十,是怎样的罕见啊。所以就连从来不苟言笑的班主任,都会适当纵容他的任性。
但唐棠就不一样了,稍不留神,总成绩就被差劲的物理拖了后腿。她最大的爱好是写两句小诗,却每每被经过身边的老师没收。
期中考试后,楚经年再次轻而易举地拿下前几名。“像你这种学霸,怎么就跑来普通班当鸡头了,你应该去实验班当凤头啊!”唐棠没想到,这种像被文学手法美化了的存在,就在自己身边。
“分科考试时马失前蹄啊。不过也还好,”楚经年调侃。边说着,边拿过唐棠正冥思苦想的物理题目,把解题思路写在草稿纸上,“就当是来拯救笨蛋呗。”
唐棠翻了个白眼,气呼呼的模样反而逗笑了楚经年。
4
日子渐渐忙碌了起来,曾经觉得异常遥远的高考,在高二这年开始面容清晰,并一步步逼近着。
高二快要结束的那段时间,每天叽叽喳喳的唐棠突然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楚经年发现她的不对劲,无数次歪着脑袋打量,但唐棠只是垂着刘海发呆,从未发觉。
男生照例看到了她写在草稿纸上的小诗——
我躺在暖色的湖边,
等待我的长舟,
农夫赶着一群白日梦,
远道而来,
同我一起上船。
我给他写诗,
他告诉我路远。
楚经年在纸旁画了一只胖胖的加菲猫,推到唐棠面前:“喂,不开心和它说。”
唐棠已经习惯了他的细心,每次都能在第一时间洞悉她的心事,然后以最温和的陪伴,当她的树洞。
“以前,我觉得自己会很坚定地写下去。后来听久了老师口中的‘写这些高考可以多得几分,和家长口中的‘别总是干这些没用的事,就有点怀疑……”许多讳莫如深的情绪,似乎在楚经年面前,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最近有点心烦,不知道自己还能写多久,走多远。”
那段时间,唐棠的生活看上去混乱不堪。始终坚持的文字突然找不到了方向,始终形影不离的闺蜜也莫名其妙地疏离了起来,越是难过,就越是暴躁,恶性循环,连家长也对乖张桀骜的女儿失去了耐心,丢下一句“你还小,才会把那些东西看得这么重,过两年你会发现自己多幼稚”。
“他们都告诉我说,多少年之后回头看,这些纠结的痛苦的其实都一文不值。可是,可是现在的我就是难过啊。”不知不觉地,女生眼眶一热。
楚经年靠着从窗子里涌进来的阳光,安静地听她讲完。没有安慰也没有指责,只言语淡淡地说起似乎毫不相干的往事:“记得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上学路上,发现自己忘了带红领巾,眼看着就要迟到了,但我还是拔腿往家里跑,然后系上红领巾,又拔腿跑回学校。如今看来确实不算什么,但是在当时,我就是很紧张啊,害怕迟到,害怕被老师批评。”男生说:“可能今天遇到的,在将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可是谁又活在将来呢,纠结的痛苦的开心的坦然的,都是真实的,它们构成了独一无二的当下,这就很好了呀。”
女生没有接话,楚经年讲了一个听来的故事送给她——
一个贵族少女从小养尊处优,生活优渥,教养良好。
突然有一天,家道中落,她背井离乡,流落山村,成了一个地道的农妇,嫁了种田的农民,生了放羊娃。
孩子每天傍晚放羊回家,桌上都摆着妈妈洗净切好的一盘莲藕,白白的,薄薄的。
楚经年重复了一遍:在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村,贵族出身的农妇,每天切一盘洗得白白净净的藕片,给孩子吃。
“我们可以有糟糕的心情,忙乱的生活,不过不管遇见什么样的境地,总要有点高贵的坚守。”他顿了顿,“所以,你要写下去啊。”
那一刻,唐棠突然很想哭。
在这样的年纪,被人理解,是一件多么重要而伟大的事情啊。
5
唐棠常常被人“教诲”,人的精力有限,要专心致志做好一件事,比如,好好學习。但只有楚经年告诉她,你要坚持你所喜欢的,让它成为你所执迷的、擅长的。
这样的温暖与美好陪伴她度过了每个暴雪压枝的时节,度过了每一个迷茫无助的动荡时刻,她在日记里写:谢谢你从沛雨的季节远道而来,我不再,惧怕干涸。
那一年,他画画,她随手拿来配上短诗;她写诗,他提笔画上配图。自娱自乐的游戏让年少的他们有了更多的勇气朝前走去,迈着步子闯进未知的高三。
那一年的冬末发生了三件大事:雾霾袭城,高考百日誓师,唐棠和楚经年在一起。前两件事没有阻碍第三件的发生。
他们依旧每天画画写诗,一起读书学习,没有谁看出有什么不同,但或许,不是所有的天长地久都要呼喊着宣告,默默陪伴,也没什么不好。
高考前的“百日誓师”如约到来,楚经年作为学生代表在会上发言,结果,一大早匆匆赶到会场,却发现穿来了礼服,领带却不见了。唐棠陪他回到教室,翻遍书桌也没有找到,最终才接受了忘在家里没有带来的事实。
两个人愁眉不展地回到礼堂,意外地发现校长正站在门口等候,见他们走来,熟稔地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楚经年:“你妈看你没吃早饭,让我买了巧克力,和领带一起拿来了。”
唐棠诧异地站在一旁,同桌将近三年,临近毕业,才知道自己的同桌是校长的儿子。
许久之后,已然高考结束的他们重回学校的小公园,坐在旧时的长椅上,说起楚经年作为学霸的光芒万丈和作为“官二代”的低调,男生洒脱地笑着:“我爸是校长,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又不需要他把我变成前几名。”说着,顿了顿,满眼宠溺地看向唐棠,“不过,他做过最徇私舞弊的事,可能就是答应我从重点班调去你们班了。”
夏日的阳光一寸一寸漫了下来,美好的海棠静默在一旁,唐棠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以为的机缘巧合与命中注定,事实上,是爱她的人在默默靠近。
“那你,”一向大大咧咧的唐棠突然红了脸,“那你从很早就喜欢我咯?”
男生揉了揉她细碎的刘海,没说话。
2014年夏天,楚经年中暑晕倒在操场上,恍惚间感觉有人把冰凉而粘稠的液体盖在了自己脑门上,巧克力味。目光迷离的他隐约看到一个女生一脸认真地看向自己,那一刻,他突然异常清醒。
楚经年理性、冷静,从不相信所有一见钟情的戏码,但那一刻,却无法解释自己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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