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当然
忘记你
wang ji ni
文 发条橙
图 当然
1
雨水淋得整个5月都湿漉漉的,断了线的水珠带着冰凉的水汽,凝在玻璃上成霜。念之被困在城南的书店,抱着精心挑选的法语教科书,隔着牛奶白的落地玻璃望着远处的公交站台。
3个月,只要3个月她就可以离开这里。她痴痴地想。
这一年她大二,马航刚失事不久,朴江没有再回来。
雾气弥漫上眼眸时,她隐约看到雨中的人影,身高和体型都像朴江,有些晃神。
念之不顾雨还很大,夺门而出,隔着雨帘与那人相望。
雨声喧嚣的街道,路人行色匆匆,各样的伞一把挤着一把,只有他们两人淋漓在雨中,模样有些狼狈。
果然朴江不会回来了,那个人与他再像,也有着不同的容貌和名字,陈行澈。
是他先与她说话的,主动走上前来,问她:“我这是在哪儿?”
他眼神茫然,念之兀地想起电影中劫后余生的角色,也会这样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安全的地方。”她玩笑着回答。
他没有带钱包,又或许是丢了,他只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忽然下起了好大的雨。
念之决定送他回家,可他也说不清家住哪里,竟说:“你送我去医院吧。”
“哪家?”
“精神病院。”
念之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也想不到眼前容颜清秀的男孩是病人。
车窗外雨雾朦胧,把一切都冲得不真切。出租车从城南穿过城市,到最北边郊外的精神病院,陈行澈始终认真看着窗外景色变迁,也许是企图想起一些什么。
若是朴江忽然回来,会不会也这样茫然,从前的开心与难过都已忘记。
她忽然不能自已,掩面哭了起来。陈行澈不知所措,只沉默拍着她的肩。
2
远处有山丘隐约,念之看到去年春日暖阳里坐在朴江自行车后座的自己,车子沿着山腰小路飞驰而下化作成风,路过微微倾斜的老旧电线杆和漫山盛开的虞美人。
思绪被无情拉扯回医院,她染上病毒流感高烧入院,整整一周时间,朴江只来探病了一次,他们便因此吵了起来。朴江只说他确实有事要忙,并非置她于不顾。念之不管,手上的留置针又有些作痛,她的每条神经都被刺得紧绷,对他歇斯底里。
出院后她向他的朋友打听,才知道朴江都在校外奔波赚钱,希望5月的长假能带她去她梦寐以求的东南亚旅行。她再拨打他的电话时,他已经一气之下独自登上了前往马来西亚的飞机。
念之想起这些近乎崩溃,瘫坐在了医院的走廊上。
陈行澈做完了催眠治疗,又服下了医生送来的药,在病床上闭目休息。见念之进来,他连忙坐起来真诚地说:“谢谢你。”
“所以,你会不断失忆?”她问。
陈行澈点头:“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把一些事忘掉了,很像老年痴呆对不对?”他苦笑。
“要怎样你才能不忘记?”
“就像背单词一样,重复记忆总会有所帮助的。我把重要的日常信息都写好装在钱包里,可是这次钱包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空留下干净清新的世界,淋湿的衣服和心都要拿出去晾一晾。
一周后,念之约了陈行澈一同喝咖啡。她为他点好了焦糖玛奇朵,陈行澈看她的眼神陌生极了。
“怎么,不记得我了?”她问。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点头。
念之温婉笑着说:“没关系,慢慢来就是了。”
陈行澈只喝了一口咖啡,就差点吐了出来,念之慌忙将纸巾递了过去。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他说。
“怎么会,你每次都会点焦糖玛奇朵的!”她信誓旦旦。
“是吗?”陈行澈疑惑极了。
“是。”
对于念之的话,陈行澈难辨真假,记忆全部混沌一片。不过,她说是,便是好了,反正口味喜好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于是,念之真的带着他,告诉他朴江的每个习惯,走过与朴江去过的每个地方,告诉他曾经琐碎的故事,令陈行澈以为,这些都真实发生在他与她之间。
令他以为,他是念之的男友,只是忘记了。
3
念之明知一切都是她虚构的,但却不自觉地沉浸在这段缥缈的恋情里。
6月的太阳有些晃人,念之和陈行澈坐在学校的树荫底下,他手里拿着一杯她最喜欢的芒果汁,她捧着写满笔记的法语书。念之把学到的法语短句教给他,一遍遍用法语说着“我想你了”,可是他怎么也发不准音。
“哎,你好笨。”她笑着揶揄。
“我忘了,你为什么要去法国来着?”他忽然问。
他自以为是忘记了,其实是念之从未与他提起,也不愿提起。
方才居然没有听到四周有蝉在鸣叫,这声音忽然惹得念之心烦意乱。她何尝不知道,陈行澈的身影像朴江,但他终究不是朴江。陈行澈坐在石头上,笑容清朗地抬头看她,夏风阵阵吹过,斑驳的树影在他脸上也悠悠晃动,仿佛下一秒就可能随光影消逝。
她这样将他幻想成朴江,真的太过分了,可是她又控制不住自己。
念之在陈行澈的额头上留下一个轻吻,边低声用法语说:“我想你。”陈行澈自觉跟着念了一遍,发音总算好了很多。
这一场又甜蜜又苦涩的梦,是被一个巴掌狠狠扇醒的。
念之还记得林湘眉,朴江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林湘眉挂着泪痕,恶狠狠地警告她,如果有天辜负朴江,她一定不饶她。
林湘眉几乎将嘴唇咬出血,因愤怒而涨红了脸,从天而降一般闯入这片如梦的树荫,给了念之重重的一巴掌。
“航班失事原因都还不明,你就有了新欢?”她直截了当。
陈行澈不知所措,只本能地将念之护在怀中,警惕地看着林湘眉。这更让林湘眉恨不得掐死念之。
林湘眉几乎失去理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要独自去马来西亚!”
念之的双瞳逐渐放大,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响在朴江生气离开的医院里,她说:“我快要烧晕了你却不在,你这样不爱惜我,我才不要和你一同去旅行!”朴江只说她不理解和体谅他,也忍着性子不肯解释过多。直到念之委屈生气却对他毫无办法,冲动之下以分手要挟,他依然什么也没说,几天后自顾自地登上了飞机,前往原本约好同去的地方。
“念之,她在说什么?”陈行澈问怀中的女孩。
“时间差不多了,还约了医生等会儿给你治疗,我们回医院吧。”她无力地说。
陈行澈紧紧抓住了念之的手,她才没有跌倒在地。
林湘眉连忙抓住念之,不许她逃开。念之用力甩开她,尽力平静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来日方长,你不要着急。”
4
念之终于请求陈行澈的医生为她开一份安眠药。
林湘眉一下子敲碎了她虚幻的美梦,黑云压天一般的现实这才铺天盖地而来。她总是梦见朴江,梦见自己与他说起关于陈行澈的事,但朴江却丝毫不怪罪她。梦中的他如此宽容,更是让她自惭形秽,无颜相对。
她又一次约了陈行澈喝咖啡。同样的咖啡店,同样的位置,却没有擅自为他点好焦糖玛奇朵。
念之笑着把单子递过去,陈行澈看都没看,习惯性地选了焦糖玛奇朵。
“不,不对!你不喜欢这个!”念之打断了他。
陈行澈有些诧异,随即又温柔地笑:“如果说不喜欢,那也是之前,现在我觉得还不错。”
“不是!”念之激动地站了起来,“陈行澈,这些都是假的!你不喜欢焦糖玛奇朵,你从前也不认识我,更不是我的男朋友!”
笑容僵硬在陈行澈脸上,他眸子里满是不敢置信的无助。
“我不信。”
“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信我,我在试图篡改你的记忆!”
半晌,他才苦笑:“不可能,如果我们从前都不相识,你并没有理由这样做。”
夏季的天气就像捉摸不定的年轻爱恋,阴晴无常。
又是相似的雨,念之扯着陈行澈的袖口,从一站走到另一站。两人一路无话,陈行澈似乎有些抗拒,而念之义无反顾地拉着他向前走。奇怪的走路姿势,全然淋湿的两人,引来了不少目光。
他们回到了曾经相遇的地方,念之指着不远处的书店,说:“你看到那家书店了吗?那天我来买法语书,就在那里看到你,你站在这里淋雨,忽然发了病,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的身影真的很像他。”
“像谁?”
“像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我曾经的男朋友。”
陈行澈终于明白了些什么,怔忡在原地,呼吸变得沉重,望着念之的双眼。
她说:“你问我为什么要去法国,只是因为我想逃得远远的,我太想他了,与他有关的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算了,你可能不记得了,要不你再发作一次,把这一切还有我,就像遇见你那天一样,都忘了吧。”
她等待着回应,骂她狡诈或者狠心都好,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无比难过地看着她。
雨把陈行澈淋得无比狼狈,念之看在眼里,心居然也会跟着疼。她狠下最后的决心,说:“就当作时光倒流,又回到我们认识的那一刻,现在我要走了。”
“就算把我当作他,你也不肯留下来吗?”
委曲求全的挽留,像一根细长的针,刺得念之钻心地痛。
“你要如何成为他?陈行澈。”她刻意将他的名字念得重,是在提醒他,人永远也不能成为别人。
这一定是最好的解决方法,陈行澈的医生也一定会赞同的。
那日遇见林湘眉,念之神情恍惚,送陈行澈去医院检查时,他的医生关切地问她是否一切都好。念之坦白说,她可能会让陈行澈失落,是否会对他不利。医生回答她:“最好不要让他受到刺激,作为医生,我们当然希望他的记忆不再出差错。不过他每次都会把快乐和难过一起忘记,不知算不算幸事。”
短痛总比长痛好,就算她伤他一次,他忘了也好。
5
距离念之前往法国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朴江依旧下落不明,念之约了林湘眉,将一切都告诉她,请求她能够原谅。
“不用你们用力恨我,我就已经很恨自己了。”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恨不得将一个人碎尸万段,生怕他不知自己犯了多可怕的过错,殊不知罪人自己承受着所有谴责,却也只能独自吞咽。
念之愿意林湘眉扇她耳光,直到她痛快为止,或者林湘眉想让她去死,她也可以承诺再也不回这伤心的半球。
许是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林湘眉也没了辙,只悲愤地对她说:“你快点滚,越快越好。”
念之又去了次陈行澈所在的医院,向医生询问他的情况。
“你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前段时间,他忽然受了极大的刺激,病情加重,现在忘记事情越来越频繁,有时连昨天发生的事都可能忘记。”
念之只一个劲地向医生道歉。
医生说:“如果你不肯说,也不勉强了,只是真的为他好的话,请让他安心养病。不过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你了。”
念之莫名心上钝痛了一下。
正是因为医生说他已不记得她了,念之才有勇气,捧着鲜花去他病床边看望。
他看她的眼神如曾经一样陌生,礼貌地微笑:“谢谢你的花,你是谁?”
“你的朋友,不是太熟,所以你忘了吧。”她故作淡然地笑。
“哦,那真是抱歉。”
她说着些祝愿早日康复的话,窗外午后薄脆的阳光透进来,静谧得正好,可是好像少了些什么,念之心里孤单得像沉溺在茫茫深海。
她只小坐了一会儿,便打算离开,正如医生说的,他们从此互不相干也许对他来说更好。
只是在她刚走到门口的瞬间,陈行澈又忽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念之,是你吗?”
他手里是翻开的小笔记本,他有随时记下一些事情的习惯,以免忘记,那里面居然有她的名字。
“是你吗,我的,女朋友?”
泪水夺目而出的那一刻,念之真的忘了朴江的下落不明,忘了林湘眉的不共戴天,只随着心冲上前去拥抱陈行澈,拥抱他不忍抛弃的记忆。
“对不起,我总是忘记你,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和伤心。”他真诚地说。
念之低下眼,看到笔记本上写着:“她记得我的每个习惯,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连同我忘记的一份也牢牢记得,一定会辛苦吧。”
世间就好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每个人都会左右牵扯而不能自由,唯有到最后殆尽关头,才能真诚面对自己。
念之怎么舍得这样一颗始终纯净如一的心。
6
可是,陈行澈真的一下子病得很重,第二天他就已经不记得念之了。
不知算是垂死挣扎,还是回光返照,他一次次忘记,又一次次翻看笔记本,将她牢牢抓住。
念之走的前一晚,约见了林湘眉。算是与这一切告别,毕竟只有林湘眉知道,朴江的死亡之旅和她有关。
昏暗的酒吧,笑和眼泪都不会被轻易察觉,几杯酒下肚,林湘眉先哭了起来。
“其实我知道,这事也不能怪你,谁知道飞机突然失事,谁知道呢。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啊,为什么会这样。”
念之只浅笑着替她擦眼泪,像长姐安慰委屈哭了的妹妹。她听到这些话,也并没有好受半分。无论别人怪不怪她,终究最无法原谅她的,还是她自己的。
但正如梦中朴江说的那样,他都不怪她,或许她该好好生活下去,才算遂他心愿。所以她不能歇斯底里,不能哭天抢地,她用功学习了法语,换个新环境已是她最大限度的宣泄,此后她依然要活得欣欣向荣。
陈行澈的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念之终于还是软了心,接了电话。
“你在哪里?”
他又一遍遍地问,直问到念之心疼,说出了方位。
他赶来时,手里还捏着那小笔记本。他已然忘记了和林湘眉的一面之缘,直冲冲坐在念之旁边,孩子一样紧紧抱着她,说:“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陈行澈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不是哭了,念之也不敢去看。他一个劲地说:“我一定努力好起来,再也不忘记你,你再给我点时间,不要走!”
他大概没有记下念之离开的原因,一心猜测念之是因为忍受不了他无止境的遗忘。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啊,在你怀里。”念之也张开手去拥抱他。
林湘眉终于也对他们宽宥。有人说爱容易消逝,但仇恨会被人惦念很久,殊不知,最终每个人都会选择大爱和原谅,因为别无出路。
夜很深了,陈行澈平时在医院作息规律,是熬不了夜的,终于开始打盹。他总是要挣扎着张开眼,看到念之还在便神情放松不少。
他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林湘眉也卧在沙发上睡着,酒吧里的人都走光了,好似全世界只有念之一个人还醒着。
天亮以后,他们都将逐渐淡忘她,唯有她受了这不可忘记的责罚,看着月亮从东到西,天渐渐明。
念之走的时候,陈行澈和林湘眉还没有醒来。她不准任何人送行,独自拖着行李到机场,与家人在电话里一一告别。
登机前,陈行澈的电话又一遍遍地打来,念之不可思议,她明明趁他睡着,偷偷拿走了记着她所有信息的小笔记本。
她犹豫许久,费了好大力气,才按下了接听键。
那边语气礼貌地说:“很抱歉,我不记得这是谁的号码了,只是好像很重要,这会儿不得不打过来才行。”
他又忘记了她,正好。
念之叹了口气,说不出是难过还是轻松,问:“有什么事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有句话想说,Jepenseàtoi,虽然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意思了,不过可能很重要吧,所以叨扰……”
那是她曾经教他的,法语“我想你了”。
飞机凌于云巅之上,念之想到朴江也一定看过这片天空的美景。不过这所有的一切,都将缩成海上看不见的点,然后再也找不到。
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吧,只她一个人,带着陈行澈笔记本中的所有记忆,慢慢熬过孤单的一生。
他一页页记着朴江曾给我的承诺:“我对她承诺的话千万不能忘,她说我答应过带她去马来西亚游玩,给她雕刻一只会飞的木马,让她做我最美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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