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橙

　　【讨厌的舞蹈】

　　全市拉丁舞第一名的女孩陈桐凫，在零恩舟看来可没那么光耀。

　　从他们5岁在舞蹈室第一次见面，他就对她没有好印象。年幼的零恩舟像个小绅士，知道女孩是水做的，理应处处谦让她们。但陈桐凫哭起来时，他怎么也没法感到心疼，甚至还有些讨厌。当时的陈桐凫死死拉着她妈妈的胳膊不放，大人没了招，只好狠心撇下她又将舞蹈室的大门紧紧关上。她就瘫坐在地上，没命地大哭，不停拍打着木门，哐哐哐地响。

　　跳舞，有那么让她讨厌吗？

　　陈桐凫扰得大家那节舞蹈课都没上好，更致命的是，零恩舟感到她在侮辱自己的兴趣爱好。

　　“不喜欢，那你不要来好了！”

　　所有人都走光，她还是一个劲地哭：“我也不想来，我不想学舞蹈！”

　　“那下次就抱着你家的门哭，不要再来这里哭了！”他面带着愠色。

　　女孩立马听出了嫌弃的意味，但好在她还不愚笨，明白自己确实此时没理。她不生硬反驳，转而却说：“可是我现在很难过，你就不能让着我，安慰我？”

　　男孩子通常调皮，所以大人总说小男孩应该学会让着小女孩。

　　但零恩舟只顿了一秒钟，便说：“不能。”

　　第二个周末，零恩舟来的时候，陈桐凫已经在把杆上压腿了。她基本功似乎很差，每一下都差强人意，就已经十分吃力了。

　　男孩只是瞟了一眼，心里就已经有些恼了——难道她真的决定留下？以后都要跟她一个舞蹈室练习，真是心烦。

　　陈桐凫还是很爱哭，老师给她压腿时，稍微用力，她就疼得哇哇叫。零恩舟懒得理他，也有别人忍不住了，说：“要不你别练了啊！”陈桐凫满脸泪痕地甩着头，不甘心地说：“我不，我要练！还要练！”

　　有时零恩舟觉得好笑，陈桐凫总是这样边哭边坚持，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坚强。

　　【遥远的男生】

　　两人很少说话，零恩舟总是冷漠地用余光瞟她，陈桐凫每次想上去打招呼，都被他的冷淡吓了回来。

　　他们8岁时，收到当地电视台的邀请，为元旦联欢节目录制一段拉丁舞。彼时零恩舟每个动作中都有奔放的力道，与恰到好处的柔和，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男舞者。为他选舞伴时，陈桐凫第一个举起了手。可是她似乎天生就柔功没天赋，动作总是有点儿僵硬，老师的视线扫过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零恩舟与舞伴在舞台上录制了整整一天，电视台才满意。他筋疲力尽地走出礼堂，就撞上陈桐凫递上一盒酸奶，接着，没有祝贺的话，而是莫名其妙地哭了，很伤心地。

　　14岁时，零恩舟决定不再继续学拉丁舞了。最后的一段日子，他有些不舍，每天都在舞蹈室留到最后才走。这时他才知道，每天留到最后的，还有陈桐凫。

　　她坐在木地板上喝着酸奶，正好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映着她日渐精致的侧脸，和些许散落的碎发。

　　零恩舟怔忡了一秒，又淡漠地移开了视线。

　　“过几天，又要在市里演出了，教练一定又会选你。”她说。

　　一直以来，他别具天赋，男生里谁也超越不了他。他的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从来不是陈桐凫。

　　“嗯，最后一次了。”

　　“啊？”她声音突兀又惊讶，又马上被酸奶呛住了，在夕阳的光影里弓着腰咳嗽。

　　零恩舟竟有些想上前去帮她拍拍背。想来，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哭了，大概是长大了吧。

　　【会痛的舞鞋】

　　陈桐凫发了疯一样地练习，老师不肯选她，她就每天拉着老师，非要老师看她是不是进步了。

　　最后，老师还是不肯选陈桐凫，她用力咬着嘴唇，费力地忍着就要哭出来的冲动。

　　“小凫啊，不是你跳得不够好。这次演出不是跳少儿拉丁舞闹着玩，是要踩着又高又细的高跟鞋的。刚开始穿高跟鞋总是会不习惯，路走多了都很痛，更别说跳舞了。可你，一点演出经验都没有。”

　　“我的脚才不会觉得痛！”她大声说，不小心眼泪就滴了下来。

　　谁都听得出，陈桐凫在说无厘头的大话。

　　“那就她吧。”

　　说话的是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零恩舟。

　　陈桐凫有点儿不敢相信，怔忡了半晌，回过神来时，老师没有过多反对，而零恩舟已经在一旁催她了。

　　“愣着干吗，动作不要学？”

　　“学！”

　　女孩激动得雀跃，一不小心又扭到了脚。零恩舟不禁蹙了眉，她这样笨拙的样子当真让他有点儿后悔。

　　不知陈桐凫被扭到的脚是不是真的不痛了，所有动作她竟学得又快又准确。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然买好了高跟舞鞋，踩在脚下一个劲问他好不好看，性不性感。

　　“嘁，哪里性感。”

　　但是，陈桐凫那次终究是说了大话，一天下来，她的脚板痛到连路都不会走。零恩舟陪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终于还是看不下去，说：“我背你走。”

　　淡然的语气，仿佛没有商量的余地，陈桐凫趴在他背上，一动也不敢动。可是不知是不是心事太重，对方还是说了句：“啊，真沉呢。”

　　陈桐凫的脸唰的一下就红热了起来，嚷嚷着要下来自己走。

　　“别动。”他被背上的女孩闹得有点儿心烦，眉间也略微皱了起来。

　　“我把鞋脱了走……”

　　虽然这是电视剧里上演过无数遍的桥段，但真的有女孩子赤脚走在马路上时，没有人不会睥睨过来。陈桐凫倒是脸皮挺厚，零恩舟却受不了了，当机立断在路边的鞋店里给她买了一双平底鞋。

　　陈桐凫被他不言不语就已经完成的一系列动作吃惊不已，一边道谢，一边又不禁想起童话故事里王子帮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片段。

　　他会不会好事做到底，帮他穿上平底鞋？

　　哎，想什么呢？

　　男生已经把鞋递了过来，见陈桐凫发呆了半天也不肯接，有些疑惑。她回过神来时，为方才是幻想感到害羞，连忙把平底鞋穿好，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说：“终于又踩在陆地上了！”

　　【随风的书信】

　　真正到了表演的时候，陈桐凫的体重让零恩舟吃惊，她似乎瘦了不少。

　　那声随口说说的“沉”，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却成了她拒绝多食的最强大理由。

　　她没有再抱怨脚疼，每一个动作都坚定又到位，高跟舞鞋配着短裙，让她舞动起来真的风姿卓越。

　　这一场舞，台上就只有他们两人，每一次旋转，圆心都是彼此。

　　演出很成功。散场后，陈桐凫似乎心情大好，一个转圈就到了零恩舟身边，发上还沾着闭幕时撒下的花瓣。

　　她开心地冲他笑，正巧晚风吹来，她耳边的碎发和裙摆都随风飘扬，零恩舟忽然觉得她像极了一朵瘦弱的花，一吹就快要散了。

　　是太瘦了吧。

　　“你说过，这是最后一次？”

　　“嗯。”

　　没有得到确切的解释，她只好小心地揣测：“你决定不学拉丁舞了？”

　　“嗯。”

　　这可是她所想到的最坏结果啊，如此一来，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今晚我请你吃饭好吗？”她想用借口拖延时间。

　　他却说：“我请你吧。”

　　本是该庆祝演出顺利的，却很有散伙饭的意味。零恩舟从来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自然不想让她请。

　　有时一点儿也不想占别人便宜，是不期望之后还有瓜葛。零恩舟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打小第一次见到陈桐凫那样哭闹，就对她没了好感。好像从此就对她关闭了一扇门，任她之后如何努力和坚强，都隔了那么一层。

　　终究还是要庆功的，陈桐凫不顾零恩舟阻拦，执意要了两瓶啤酒。倒在玻璃杯中，冒着青春一样不安分的气泡，再一碰，很多期许就要跌落了。

　　零恩舟早就料到她大概不会喝酒，一杯醉也是有可能的，大不了送她回去。但他真的没料到，陈桐凫会毫无缘由地忽然哭起来，一边拉着他袖子衣角不放。

　　“把你学校的地址给我吧，我写信给你。”

　　她一直哭，像小时候一样不屈不挠地闹，他又开始不耐烦了，但心底竟有点儿莫名的心疼。终于还是拗不过她，零恩舟这才把地址给她，而陈桐凫一时找不到纸，就非要他写在她胳膊上。

　　之后的每个月，陈桐凫都写信给他，夹带着一些自己的手工小作品，最心灵手巧的一面都想让他看到。

　　她终于收到一封回信，空白干净的纸上却只有一句话：“同学，你能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陈桐凫满心都想着与他通信的事，成绩确实落了不少。

　　他大概真的烦了吧，不然怎么会特地回信，却只写了一句话。

　　陈桐凫又哭了，还好没被零恩舟看到。她又写了几封信去道歉，又保证她一定好好学习。都是很一厢情愿的，因为他再也没有回信。

　　【一人的舞台】

　　在零恩舟杳无音信的日子里，陈桐凫的心从跌落谷底又一步步攀爬上来。她想明白了，如果她的成绩能够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那等到有天知道他在哪所学校时，大不了找个借口转学过去。从好学校转到差些的学校，总是比较方便的。

　　她就这样默默祈盼，好在缘分真的未尽，她去一中报到的那天，就在校园里碰到了零恩舟。

　　“是你，是你！”她开心地叫着。

　　他礼貌地微笑着：“是我啊。”

　　她还有好多话想说，却只顾着傻笑，而零恩舟的新同学碰巧过来，催他去帮忙搬书。他就这样告别了，像一阵风吹过，她心里的花全都开了。

　　高中的生活丰富多彩，有各种各样的社团和活动，可是与舞蹈有关的，零恩舟都视而不见。

　　倒是陈桐凫，加入到社团里，听说他没有来，就又退了出去，开罪了不少人。最严重的一次是高二，是代表全校参加高中生演出，陈桐凫多想和零恩舟再一同出战，却怎么也劝不动他，索性自己也临阵脱逃了。盛怒的老师让她站在晨会的台子上受训，全校人都鄙夷她不顾集体荣耀。

　　她被罚站在台子上整整一天，零恩舟总是心被揪着，不自觉地想看看窗外的操场。

　　他还是跑去看她了，而她已经满脸都是泪痕，眼睛又肿又红，一点儿也不好看。

　　他叹了口气，说：“怪我。”

　　“没有。”她说。她知道是自己一厢情愿，因为舞伴不是他，所以忽然就不想跳了，多可笑的理由。

　　他陪着她站了一会儿，终于她问：“为什么你不再学拉丁舞了？”

　　他忽然有点儿羞赧，说：“后来觉得比起跳舞，男生还是去打球更酷一些。”

　　原来人都会变啊。曾经她那样讨厌跳舞，他却那样热爱，如今全颠倒了过来。

　　“不过你好像越来越喜欢跳舞了。”他说。

　　陈桐凫忽然就又忍不住哭了，像小时候那样大声辩解：“不喜欢！”

　　【相惜的藤蔓】

　　其实那天，陈桐凫哭哭啼啼站了一天，差点昏厥过去，零恩舟也始终没有上前去帮她擦下眼泪，也没有一句温柔的安慰。

　　从小他就不肯安慰她，反而在她哭闹的时候说狠话，那天也不例外。他说：“你怎么还是那么怯弱，你原本就不该上台表演，现在换个舞伴就又怯场了？”

　　结果，陈桐凫更是哭得厉害，情况失控到零恩舟想逃。

　　两个月后，谁也没有想到，陈桐凫会把全市拉丁舞第一的奖章贴在学校的功勋墙上。

　　独自冷静了两个月那么久，零恩舟也反思了不少，自己似乎确实对这个女孩子太苛刻了。女孩子是水做的，轻轻一捏就会渗出泪水，但他怎么偏要去捏。

　　就着贺喜的借口，他也郑重地向她道了歉，陈桐凫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许他再说下去。

　　“你没有错哦。”她说。

　　被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不算有错，她愿挨着而已。

　　之前无非是不愿承认罢了，陈桐凫这样笨，一点儿也藏不住自己感情地缠着他，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喜欢？不过，喜欢的浮光之下，还有不为人知的少女强大的心意，忍着最不喜欢的舞蹈课程这么多年，只因想化身成藤蔓，与他的成长轨迹缠绕在一起。

　　依然时而哭闹的她终于长大，早已不像见第一面时那样娇惯。他忽然觉得自己错怪陈桐凫不勇敢了，因为告白这样的事，该男生主动才对，但他却半天说不出口。

　　“你有没有喜欢谁啊？”还是她问开了口，也很晦涩地。

　　“啊，有啊。”

　　“那，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