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京之前,我独自一人去了一趟景山公园。站在景山公园中峰的万春亭里向下看,宫殿幢幢、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横卧在脚下,被暮色染上一层肃穆祥和。
西侧的北海白塔,北侧的钟鼓楼,东侧遥遥在望的CBD……北京没有东方明珠或者广州塔这样的顶级观光高楼,景山是老北京城曾经的最高点,是最浪漫又最廉价的观景台。
橘色的夕阳小小一团,从白塔顶端缓缓落下,直到没入西山。一群归巢的鸽子扑棱棱地不知飞向哪户人家。
一
18岁那年,我接到北京一所非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由此开始人生中的第一次独自远行。其实也算不上独自,我是跟高中同学刘澄一起坐火车到北京的。
起初我爸妈不放心,执意要送我去,直到我天花乱坠地将刘澄描述为一个智勇双全的有为青年,他们才将信将疑,勉强答应。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旅程是极其枯燥的,有人聊天,有人打牌,半夜睡觉常常会被汽笛的轰鸣声吵醒。只有我一路傻笑着,沉浸在“跟刘澄单独出行”的喜悦中不可自拔。
当我跟刘澄拉着大大的行李箱站在大名鼎鼎的学院路上时,8月的流火点燃了我青春所有的热情。
我和刘澄的学校都在学院路,只有一街之隔。
高考填志愿前我跟闺密在地图上看北京的高校,还开玩笑说,这学院路建得可真人性化,高校扎堆,方便谈恋爱。
直到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看到我的大学和刘澄的大学面对面高挂着的烫金校牌,当时的我特别想高呼:“学院路的建设者们万岁。”
我是偷看过刘澄的志愿书才选择了北京的大学,高考填志愿,我所有的志愿都填了北京的高校。
我从小在北方长大,一直以来最向往的都是江南水乡。小桥流水,曲巷深弄,枕河人家,道不尽的落寞与繁华。
可是填志愿时,千年的江南烟雨无论如何也抵不过黑暗高三刘澄带给我的那些温暖。
我怎么也忘不掉,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每天放学和刘澄一起回家的路上,我们手舞足蹈地聊梦想。
我说我以后要做设计师,刘澄笑着揉揉我的头发:“那我就当你的第一个客户。”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发觉路边这往日看腻了的风景,因他粲然一笑而变成此生难遇的美景。
后来我虽然也做了设计,却不是建筑设计,而是景观设计。
记得曾在一本书中读过: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了一个梦想,不得不舍弃另一些想追求的东西。
但是书中没有说,这样的舍弃值不值得。
年少的时候,就是有那样无知又无畏的勇气,总以为梦想能实现,怀揣着一腔孤勇,义无返顾地踏上晦暗不明的前路。
二
大学时的我,还葆有某些纯粹的天真和热情,有喜欢的人,就努力去靠近去追逐。
我打着“继续我们伟大友谊”的旗号,出现在刘澄会经过的各种场合,我以“在北京只有你一个熟人”的借口,拖着他去了很多地方。
说起来,那两年我有过一段快乐安宁的时光。我和刘澄凭吊过圆明园里的断壁残垣;我们在颐和园的昆明湖上泛舟;后海边的胡同里有地道的北京小吃,刘澄打赌输了,捏着鼻子灌下一碗豆汁,我看着他皱成一张苦瓜脸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听学哥学姐们说,北京的冬天很少下雪,但那一年北京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我还窝在被窝里看手机,朋友圈就被京城的雪景刷了屏。
我心中一动,打电话给刘澄,软磨硬泡,缠着他陪我去故宫看雪景。
我们到达故宫时,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红墙、白雪、琉璃瓦,银装素裹的紫禁城宛如水墨画中的宫殿。我们漫步其间,听着积雪在脚下“沙沙”的声响,好像只要多说一句话,就会打破这里的宁静和安详。
从故宫出来后,本来不情不愿的刘澄竟然说还没看过瘾,于是我们又去了景山公园。
在万春亭里,我们并肩而立,俯瞰白雪覆盖下的故宫,真可谓 “ 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我微微扭头,就能看到刘澄线条明朗的侧脸,神情专注。我装作拍风景的样子拿出手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门键。
空中还有零星的雪花飘荡,染白了我们的头发。我多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住,这样我和刘澄也能算作一起白头。
因为这一场雪,我爱上这座城市,这里的雪景值得我等待整整一冬,这里也有人值得我耗费一整个青春。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我的大学,也不怎么热爱我的专业,可是在这一刻,我一点也不后悔自己选择来北京念大学。
北京这座城市满足了我少女时代所有关于浪漫的想象。
三
北京不曾辜负我给予它的毫无保留的喜爱和毫无来由的信任,唯一的不如意,跟刘澄有关。
中学时代,我一直很努力地学习,往往都能取得好成绩。于是就天真地以为,我努力地喜欢一个人,努力地对他好,他同样也会喜欢我。但事实却全然不是这样的,“天道酬勤”4个字并不适用于所有的努力。
就像我对刘澄一样,我不顾一切地朝他所在的对岸进发,一路乘风破浪、披荆斩棘,我甚至打动了自己,可我永远也打动不了他。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纵然这世间的道路如此广阔,我依然无法和他并肩而行。
我眼睁睁看着刘澄如何坚定地走向那个女孩,我看着他们跨越重重阻碍牵到彼此的手,我全程目睹了一场气象峥嵘的爱情,因为在北京这座繁华的都市而显得弥足珍贵。
大三的某一天,刘澄带着女孩出现在我面前,介绍我们认识。对于我,他说,我是他的好兄弟。
整个过程,我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偶尔讲几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却在他们走后,拉着室友去了西北门外的大排档。
在那以后,我跟刘澄的关系渐渐生疏,我不再主动去他学校找他,他也很少有时间再想起我。
于是,所有细密绵长的怀念,所有刻骨铭心的苦楚,所有不能自拔的幻想,所有不知所起的深情,都来不及向世人证明一段感情的存在,就悄无声息地被埋藏起来。
北京对我来说,成了一个人的北京。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却无一人能取暖。
后来,也有外地的同学慕名来北京玩,我陪着他们去故宫,去后海,去颐和园,去南锣鼓巷,却再也没有了当初和刘澄两个人到处游荡的欣喜与惊奇。
挤在乌泱乌泱的游客中间,一切都变得乏善可陈。我试图向同学描述故宫初雪和万寿山落日的盛景,结果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和语言只能用遗憾和苍白来形容。
四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工作,正式成为北漂的一员。幸好是做记者,不用天天挤地铁,也没有住过地下室,合租的室友羡慕我,我却只是笑。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
习惯下班回到家里,冷冰冰的空气
爱情这东西,你已经不再有勇气
工作一年后,我告诉室友,我要离开了。报社在上海设立了记者站,我申请去那边。
她疑惑,好好的干吗要走。
在走之前我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讲我和刘澄的故事给她听。
我这才发现,和刘澄有关的所有的细枝末节,就像北京这些年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最后都长成一块柔软而尖锐的刺青,牢牢地占据在心底最深处。
我爱过这座城市,就像爱过刘澄一样。
这座城市这么好,繁华的三里屯和烟火气十足的胡同融洽地并生在一起,有通宵不打烊的三联书店,有逛多少次都不腻味的国家博物馆,有汇聚了五湖四海所有菜系的各种餐馆。
可是啊,我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模样出现在刘澄年底的婚礼上,灰头土脸的逃离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办法。
五
离开北京的那天我是一个人,去机场的路上忽然下起阵雨,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和当时的心情差不多。我第一次体会,这样一场狼狈不堪的别离。
好在那只是一场阵雨,登机时乌云散去,阳光倾泻而下,燃烧的7月,液体蒸发得很快,湿漉漉的地面不一会儿就干了。
关机前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刘澄发来的短信:一路平安,祝好。
我没有告诉刘澄我要离开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
飞机腾空而起的那一刻,蓄谋已久的泪水悄然而至,目力所及的建筑物和行道树一点点后退、缩小,直到模糊成一个个黑点。
我不知道以后要午夜梦回多少次,才能忘记这座城市和这个伴随了我一整个青春的人,我也不知道要寻寻觅觅多少次,才能再遇见一座喜欢的城市和一个让我奋不顾身的人。
但我想,我还是愿意去追寻,一座城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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