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年纪,原本不应当是这样的色调,却被笨拙的我们演绎得如此苍凉。挣扎与淹没之中,我努力去寻找星辰一般明亮温暖的爱。原来每个人都一样,烦恼从不宽恕谁,但总要留下一些勇气,去为珍惜的人奋不顾身,比如好朋友,比如我亲爱的家人。
【紫】Purple Scene I
连过年都不开心,在这里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之前就已经削减了我的零用钱,如今我的新年红包居然也被简亦勋抢走,我穷到没法和同学出去玩。简亦勋明知我已经很多年不肯叫他哥哥,偏偏居高临下地说:“叫 ‘哥哥我就还给你啊!”
“啊呸!”
败也要败得有风骨,拿走我的红包是他不对,凭什么要我低头。
我去找简叔叔评理,希望能有人帮帮我,简家两位大人照例新年发给孩子的红包,我却收不到属于自己的祝福。他果然叫来简亦勋谈话,谁知简亦勋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就凑在简叔叔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我死死盯着他的唇形,他们都不知道,唇语是我从小就学会的本领。他说:“不能给她这么多钱,不然她又离家出走。”
我气愤极了,当场把咖啡杯摔在桌上,上楼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我声势浩大地摔着巨大的公仔,砸着画板颜料。公仔是他们买来讨好我的工具,画板颜料才是我的宝贝,可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被如此软禁在此,什么都没有意思。
丽妈急匆匆冲上来,砰砰用力地敲着我的房门。
“大小姐,有话好好说啊!”她惯用这样宠溺的语气哄我,我又不是五岁要糖的小女孩。
“让他们有话好好说!”
丽妈迟疑了一下,安慰道:“亦琪啊,亦勋毕竟也是为了你好。”
谁都是这样说的,谁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事皆有因果,他们不想我离家出走,单单是断了我的经济算什么,怎么不从头找寻原因。不过,如果非要从头找的话,恐怕简家要后悔当年收留我了。孤儿院那么多孩子,哪个都比我强,至少我的哥哥和姐姐,他们俩一定不像我这么笨,穿着公主裙进了这么大的宅子,还把生活过了个一团糟。
其实,我深知离家出走什么也解决不了,而且这个把戏我也差不多玩腻了。我缺钱,非常缺钱,这一次我要去更远的地方,绕过半个地球。
Purple Scene II
那是一个冬令营活动,地点是法国巴黎,艺术之都。我跟安絮说起这些时,她幸灾乐祸地笑我是自作自受:“要不是你之前总是闹出走,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穷。”
我之前又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冬令营,要怪只能怪命运就是这样,很多事原本轻而易举,却非要推到百般阻挠时老天才让其登场。
安絮请我吃了顿哈根达斯,她那可怜的零用钱就所剩无几。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其实我现在每周的零用钱和安絮差不多,只吃几顿饭就没了,而安絮居然能每日三餐吃饱,然后省出钱来请我吃甜品。
我羡慕她,我连花钱都花不好,她在经济上都能以少胜多。
我不禁叹气:“安絮,你说我是不是一无是处?”
她拍我的脑袋:“说什么呢!你画画那么棒,还会唱歌,长得也漂亮,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吗!”
有多少人羡慕我,这句想必不假,单单是简家住的三层别墅就够学校一大批人仰望的。但当我们路过一家灯光熠熠童话梦境般的玩具店,我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头发长而乱,穿衣混搭没品,就知道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安絮之前说的几点大概也只是安慰我
的。
不然,为什么学校举荐她参加全国美术大赛,而我还得自己拿着一张张画,挤在人山人海里海选,再一次次胆战心惊地参加淘汰赛。
每每回忆起来都令我感到后怕,其实在海选时我就已然被淘汰。可我得知结果的一瞬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进评委所在的大楼,等不到电梯就从楼梯马不停蹄爬上十一层,举着自己的画幅,喘气得连话也说不连贯。
“为,为什么,淘汰我?我哪里没画好?”
那老师瞥了一眼我的画,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点评任何。这反而让我心慌,大概猜到,是他觉得我的技艺还欠缺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他反而问我:“为什么那么不想被淘汰?”
一直被我刻意隐藏起来的问题终于还是大摇大摆地落在了我的面前,霎时身边的世界仿佛都失去了色彩。是的,我迷恋上绘画和色彩,多希望在自己的世界也多点缤纷。我曾引以为傲的功成名就的爸爸,温柔贤惠的妈妈,帅气优秀的哥哥,如同撑起我世界的支点,在我终于得知我只是简家领养的孩子以后,轰然崩塌。仿佛我从虚幻和谎言中走出来,才发现自己始终独身一人,世界始终暗淡无色。
抛开简家给我的一切,我一定是平凡无用到不会被任何人记住的无名氏。对,连名字也只是他们给的。我希望能有件事情,哪怕只有一件,能够证明我其实也能以自己的能力和天赋,在人群中骄傲地欢笑。
我怎么可以才海选就被淘汰呢。
“这样吧,你是几号选手?我给你一个机会。”
我这才被拉回神来,抱歉自己有些失态,又急忙低头感谢,感激不尽。
出于礼貌,恭恭敬敬目送老师离开以后,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廊灯之下,我尽失力气瘫坐在地上,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Purple Scene III
丽妈大呼小叫地抓起我的手,手心里狰狞着一道干涸的血痕。
“亦琪,你这是做什么了!”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嘴巴夸张地张了老大。
我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手缩到餐桌底下,使劲将袖子往下扯。
“别吵!”
只不过是我画画时用到美工刀,不慎划伤了而已,要是让简叔叔知道,不知道又是怎样的小题大做。
我偷偷瞄了一眼一旁切吐司的简亦勋,他头也没抬一下,似乎懒得理我,这倒正合我意。
只是在临出门前,我背着收拾好的画画工具,被拿着药箱的简亦勋堵在门口。
“别多管闲事。”我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他不接话,硬生生抓过我的手,准备给我消毒。我见力气不如他,转而吱哩哇啦地大叫起来。
“疼疼疼!”
他眉头微皱了一下,随即也松了手,这一招果然管用。
我趁机从他身旁窜过去,跑下楼去。
丽妈及时从一旁快步赶上我,将一件毛呢大衣披在我肩上,边念叨着天冷。
我不经意回头,看到简亦勋站在楼梯上面,一只手提着药箱,另一只摆酷地插在裤兜里,板着一副臭脸。大衣下的我,有那么一瞬间,竟被圆满的温暖拥抱。
“嘻嘻,我怕酒精太疼啦!”我望着简亦勋,调皮地咧着嘴笑。
我仿佛看到他嘴角轻微地扬了一下,许是错觉,心里却被击了一下似的,连忙回过头来。
无论多怕,该来的还是要来,而且变本加厉不讲情面。我在安絮家握着画笔,无论她怎样费力指导,我都无法画成力度适当的线条。
她泄气,面露无奈:“亦琪,你怎么……”
她一定想说我怎么连直线也画不好。
我双手捏着画笔,还有难看的伤口,此时在袖子的掩盖下正灼烧一般疼痛。
“算啦,反正我也不需要什么奖金!”我伸着懒腰,故作无谓,“安絮画画那么棒,一定可以拿到第一名的奖金的,难为你教我这么不用心的学生了!”
我轻笑着,只是希望自己不要被识破,安絮却不知怎地脸色沉了下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需要奖金不假,但你以为我为了奖金,就没有好好指导你吗?”
我怔忡,心一下子踩空,失重般慌张失措。
安絮家住在十多年前修建的小区,顶楼,屋里有时甚至会出没老鼠。为了她学画画,爸妈为她花了不少钱,懂事的她比谁都还要努力。
“安絮,不是,我不是不在乎……”
“你就是不在乎,你不需要在乎奖金,你连成绩不好都可以买到,还怕缺什么!”
她涨红着脸,我忽而就想起在学校里听到的不少传言,好多人都说,安絮如此一般的家境,竟能和简亦琪成最好的朋友,友谊几分真假难辨。但我心知肚明,安絮是真的把我当作朋友,而且,我从来没把简家给我的这些华丽包装当回事。安絮作为我的朋友,一直承受着这刻薄的眼光。
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些,和安絮在一起的时光是我最开心的,我请她牛排,她就带我去街边大排档海吃。其实这些眼光都在她心里积累成山了吧,所以她才会在此刻这般敏感。
可是,我怎么会不在乎呢。看似什么都不缺的我那样羡慕安絮,她怎么明白,有比奖金更珍贵的东西在等我争取。我宁愿自己卧室的墙上没有一副副收藏来的画卷,而是像安絮一样,贴满一张张泛黄的奖状。
Purple Scene IV
“简亦琪,你真的不知道是谁撕了参赛绘画?”
与安絮不再说话两周之后,学校里发生了撕毁参赛画作的恶性事件,几位老师围在我四周,目光狐疑又轻蔑,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
在他们身后我看到一副熟悉的面孔,是之前海选放了我一马的老师,他只远远地看着大家审问我。
审问不了了之后,这位陈老师在学校附近请我吃杨枝甘露。
“进步很大啊,没想到你会一直留到决赛。”
“那当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笑了起来:“这俗语是这么用的吗?”
我慢慢将芒果全部堆在一旁,喜欢吃的留在最后,不安地说:“老师,真的不是我。”
那边沉默了,我盯着自己的小碗不敢抬眼。
学校总有些万能的大喇叭,那日我和安絮闹矛盾以后,第二天就有传言我们吵架了。清白无奇的真相谁也不爱听,非要添油加醋不可。于是安絮在别人口中变成了只为钱财的小人,在我零用钱削减后终于弃我而去,而我成了心生仇恨的怨妇。参赛画作不知被谁撕毁了不少,正巧当时我还留在学校,免不了嫌疑,就又有人传言说,是我恼羞成怒,要让安絮没法获奖。
“陈老师,连你也信他们说的吗?”
他低头不语,许久,才说:“无论是不是你,安絮都已经帮你做好了不在场的证据。”
我惊讶地瞪大双眼,却有道不明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赶回学校时学生都已差不多走完,操场上,我隐约听到秋千吱呀的声音。
然后,我看到飞扬在冬日的黄昏里安絮,停下了秋千,向手心哈着白气,笑着朝我走来。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副画,递在我的面前。
“这是作为道歉的。”
“道歉?”
她坚定地点头,我却一头雾水。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吧。
“对不起,我之前从来都不理解你,也许比赛对你来说有更加重大的意义。”
她不必说那么多,我就已经忍不住冲上去抱着她哭。我精挑细选海选作品,我冲上十一楼去问被淘汰的原因,我通宵达旦直到地毯上睡着,哪怕名次不好也不能被淘汰的决心。所以我才能让陈老师惊讶,居然撑到了决赛。
可是右手的伤让我无法画出满意的画了,不仅如此,不会说话的我还气走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说:“都怪我,居然那么轻易就信了你的借口,如果你能拿到奖金,去巴黎也好啊。”
我哇哇大哭,在空无一人的冬季肆无忌惮,我终于等到一个人,明白我的渴望。
“安絮你知道吗,撕画事件发生的那天,你已经有一周都没有和我一起回家了,我觉得难过,才在学校独自转悠的。”
“我知道啊,所以我告诉老师,那时我也在学校,陪你画画。”
“安絮,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我抽着鼻子,我想安絮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人。
“你哥哥简亦勋告诉我的啊。”她微笑。
之后整个晚上,我都迷迷糊糊感到一切温暖得不真实。我庆幸有安絮这样的好朋友,但从来不曾料想,始终对我板着脸的简亦勋居然这样温柔地揣测着我的心意。
安絮说如果我接受她的道歉,就一定要把她给我的画交上去,这样我的不在场理由也才更加理所应当。我打开画卷,是一副设计精巧的油画,颇有安絮的风格,但其中竟还混杂着我的风格。
又从这画中掉出一张纸条:“笨蛋,受伤了就直说啊,难怪画不好画。”
【白】White Scene I
“嗨,安絮,这是来自巴黎的问候。这里的男孩都有着多瑙河一般的蓝宝石眼睛。”
难得在巴黎听到中文,格外亲切。
我作为即将毕业离校的学生,在这个寒假负责接待这批来自中国的冬令营高中生。许久没有听到这么多人一起用中文对话,但唯有这个女孩让我印象深刻。所有人在画廊门前等待时,都在为异国风情新奇不已,唯有这个女孩,时刻不忘与自己的好友汇报。
“大家好,我叫温素,这次负责协助老师,陪你们共度巴黎艺术之旅。”
我露出了在镜子前练习过很多次的笑容,得体大方,恰到好处。
视线扫过一张张充满年轻活力的脸,我才注意到,方才拿着手机不停给朋友发送语音消息的女孩,竟出神地看着我。
我连忙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心。每日出门之前,我都会非常谨慎自己的形象,西装、领结、袖口、发型,甚至袜子的颜色,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存有任何侥幸心理。
可是,女孩一路都盯着我不放,让我浑身不自在。
午餐被安排在了香榭丽舍大街一家档次中上的法国餐厅,所有人就坐,连忙恶补起了西餐礼仪。
我热心地教着身边学生,该以怎样的态度回应服务生,如何举杯品酒才有风度,身边的椅子却被人毫无顾忌地拉了出来。
“温素哥哥,你也教教我吧!”
即使是被盯了一上午,我也真没想过她会如此大胆地公然坐在我旁边,要知道在这家餐厅里,大家都安静礼貌地用餐,她却仿佛身处大食堂一般随意。
我看过名单,大概对她名字有印象。
“我没记错的话,你叫简亦琪?”
她笑着点头,反问:“你叫温素没错?”
我无奈,大家上午都这样叫我,还能有错吗。
“你该安安稳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这样才是像位高贵的Lady。”
“那,Lady可以贸然向绅士要电话号码吗?”
我最害怕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高中年纪的小女孩,遇到大哥哥难免心生崇拜,可是我实在没有时间和心思陪她玩青春的迷藏。
而且,校方也明确规定过,最好不要与冬令营的同学们有过多的接触,以免节外生枝。
我抱歉地微笑:“小Lady,你打算资助国际长途公司吗?我可以给你我的E-mail。”
正好上了菜,身边旁桌的同学拿刀的样子笨拙,我示意他跟着我做,于是找着借口不再理会简亦琪。
当晚回去,我洗去了一身的疲惫,竟忽而想起简亦琪。说真的,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她简直是这批人里面最不懂礼数的。
打开电脑,有一封新的邮件,才看了开头几句,我就猜到这是没大没小的简亦琪。莫非她一回去就迫不及待地坐在电脑前,写了这封邮件给我。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又不得不忍耐着读下去。
内容无非是介绍着她的生活,在家与父母还有哥哥关系不和,在校因家境优越又受同学嫉妒,语气张扬跋扈,一遍遍地倾诉,却还强说着毫不在意。都是那个年纪常见的叛逆心理。
厨房还在煮着咖啡,我已没有耐心全部读完,准备去料理咖啡,却不经意视线扫过页面最底部的一句话。
“温素哥哥,你知道三色堇吗?听说三色堇代表思念。”
我猝不及防地怔忡在白光照耀的屏幕前,强颜欢笑的生活,连自己都骗了过去,塞得满满当当无所畏惧的心,一瞬间就空落得失重跌落。
回过神来时,我立马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更像是害怕得不敢面对。
我的咖啡注定在这一夜因这个叫做简亦琪的女孩毁掉,只是不需咖啡,我也恐怕要彻夜难眠。
很深的夜时,我再次打开电脑,发了封邮件给温橙。
“温橙,你想过如果哪天在人海中遇到温紫,该怎么办吗?”
White Scene II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曾对温橙说过最残忍的话。
我高三,正是最忙的时候,温橙高一,我们在相邻的城市,她攒足了零用钱,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来看我,请我吃饭,为我加油打气。那天不知是怎的,返程时乘客特别多,我陪着她在汽车站等了很久也没坐上车。
路灯陆续亮了起来,昏暗不明下温橙的脸色逐渐苍白。她的家人一直很反对我们相互联络,甚至不惜以家暴的手段阻止她。
可是,因为温紫离开孤儿院时太小,我们连她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之后被领养的我和温橙,总有种相依为命的感情,怎能轻易再失去彼此。
温橙因为我,时而要遭受那个男人打骂,我作为哥哥却什么也为她做不了。
“不知道温紫过得怎样了,她大概已经初中了吧。”温橙说。路灯映着她的侧脸,她抬头望着没有星星的未知夜空。
已经很长时间,我们之间缄口不提温紫的名字。大概,不过是因为彼此都深深感到,为这样的亲情拖累得疲倦,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哥哥,当初我们约好,无论被怎样的人家领养,都绝对不会改名,如今这让那家人怕极了。他们无非是怕有天我能够自立,就和你一起远走高飞,全然不顾养育之恩。他们也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办,才情急之下一次次打我,饿我,希望我与你决裂。”
我沉默不言,心里却流出汩汩的血,翻天覆地的疼痛。
我恐怕是世界上最差劲的哥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唯一能够帮温橙的只有……
“那就按他们说的做吧。”
初春将至,晚上的风依旧冷得紧,我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衣领,不去看一旁温橙难过失望的眼睛。
“再有几个月我就要高考了,也没那么多时间见你,更不能总是陪你这么没完没了的等车。”
她不说话,我害怕极了,怕安静会让我窒息死掉,只好一个劲地接着说。
“其实,静下来想想,不管怎样生活都要往前走,向上看。说得通俗一些,世界少了谁都在转,我们每个人也都身不由己地跟着转而已。”
所有自私,决绝的话说完,温橙也排到了大巴车,车票在她手心不自觉地被捏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她的心一定也像这车票一样,被忽如其来的绝望铺天盖地,再结成死结。
“车来了,我还有一大堆题要回家做呢。”
连再见都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转身,成了我与温橙的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我收到了温橙的邮件,那时她已经上了大学。第一封邮件,她就告诉我,她自由了,找哥哥再也不会挨骂了。
后来听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都有说起,说之前有人不停地试图打听我的邮箱。我随意写在学校各种社团协会招新表上的邮箱地址,随手丢进垃圾桶里的课外活动表上的邮箱地址,却让温橙费了那么多心思寻找。
我就说过我是世界上最差劲的哥哥。
温紫依旧是我们之间缄口不提的名字,这次不是因为单纯的疲倦,而是真的怕了。我们如此走来的荆棘遍布的路,不希望温紫再走一遍。
如果温紫独自过得开心,也不是坏事。
White Scene III
第二天,简亦琪就丢给我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麻烦。这个在邮件说起过她曾三次离家出走的女孩,居然逃离迷失在全然陌生的巴黎。
“至少,我相信这里的治安,只要不去招惹黑人,她应该不会出事。”
“那万一呢?”导师抬眼,蓝色的瞳孔透出深邃尖锐的目光,法语是纯正的巴黎口音。
我愣在原地,已经料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果然,他说:“这是一个幼稚又低级的错误,结果却可能很严重,烦请温先生更加细心谨慎。”
他不会用话语刺人,但已然让我置身于无助之中。导师是嫌我处事能力不足,恐怕是不会让我接手管理他新开办的画廊了。
这原本是个大好的机会,两年来我一直勤工俭学,钻研刻苦,终于成为他的得意门生之一,画廊几乎就非我莫属了。一心想要在异国落地生根的我,此时又是前程一片茫然。
正因为是小疏忽,才更让他失望,我连孩子都看不住。
但当务之急是找到简亦琪。我倒希望她能够闯点儿祸,被抓进警局,挨挨饿,然后等着我去接她,这大概是找到她的最快方式。
上天给我派来了一个小恶魔。
圣母院大教堂的钟声敲响,广场上的白鸽在细碎的阳光中起飞,莫名地令人心安。我不禁向大教堂走去。
没有新人的婚礼,神父敬业地坐在椅子上倾听信徒忏悔。
欣慰的是,简亦琪真的在这里。
她向神父比划了半天,最后涨红着脸,用蹩脚的英语说:“我不会法语。”
神父会意点头,依旧摸着她的额头,祝福她。
她看到我时没有慌张也没有内疚,大大咧咧地朝我招手,仿佛重逢的故人一般,没有丝毫尴尬。
我带她登上了圣母塔,希望能与她和气交谈,了解她出逃的原因,好回去完善交差。
“我要是不逃,能和你这样站在圣母塔上看塞纳河吗?”阳光和微笑都在她脸上。
我有些不高兴,苦笑:“你知道你这一逃,给了我多大烦恼吗?”
自私的青春少女对我的烦恼毫无兴趣,自顾自地说:“你猜我刚才祈祷了什么?”
“呵,我怎么知道。”我也觉索然无味。
她出神地望着塞纳河,一只脚一下又一下地踢着地面,许久。
“我祈祷,如果能够遇到另外两朵三色堇该多好,不然,我连我原本的名字都要记不起来了。”
世界都霎时透明无色了,连空气都不剩,只剩下这一座孤塔,与我们两人。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我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的画面,能在几十亿的庞大人海中遇见温紫,如今她真真切切地在我面前,我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想尽办法接近你,打探着你。听说我有个哥哥叫温素,还有个姐姐叫温橙,世界上重名的人那么多,即使你年纪也相仿,说不定也不过是巧合。所以,如果你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就当我疯了吧,反正我总是惹是生非,上演闹剧。”
她没有回头,避免了不少尴尬。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对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犹豫不决。
天际飞过纯白的鸽子,在蓝天中留不下任何痕迹,但鸽子会记得它飞过。
“真的好美啊,巴黎。”她平静地说,声音却在发抖,“巧合总是让人难以置信,但世界上哪一件事不是巧合,又有哪一件事不是万分的幸运。比如茫茫人海,偏偏温素的妹妹是我,比如漫漫巴黎,偏偏只有你在陪我看这样的好风景。”
【黄】Yellow Scene I
二十年来能让我哭出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关于肖不是,二是关于我们的三色堇。
我收到了温素的邮件,说他见到了温紫,她被收养后起名简亦琪。这是我听到的最大的好消息,我开心得几乎在电脑前跳起来。
他还说,温紫真是他的小恶魔,第一次见面,她刚到巴黎,就害他失了事业前程上的大好机会。
他说温紫性格叛逆,张扬跋扈,我听了有些难过,觉得这一切我们都有责任。我们从来没有试图联系过她,我也看了温紫给他的邮件,她心里似乎很孤单。
她离开巴黎时,温素也没有勇气向她真正承认,他就是她的哥哥。
不过,温素忽然觉得温紫或许也是他的小天使。之前他不愿意回国,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害怕面对曾经。虽然时间能冲淡一切,但找一个未曾受伤的好山好水生活,无论如何也看似是更好的选择。然而温紫这一闹,他竟决定收拾起心情,回国工作了。
或许,我比温素更加坚强一点。哪怕是父母不幸出事,我们都沦为孤儿,但人生就是有失有得,珍惜彼此才更为重要。对于珍惜的事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松手,但温素时常会想要逃避,他差点与我决裂,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再次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但是我相信,温素很快就会以哥哥的身份去拥抱温紫,我也期待着三色堇的团圆。
可惜我遇到的恶魔恐怕不会变成天使。
肖不是就像他的名字,似乎不那么平易近人,却又让好奇的人想知道其中的故事。
“肖不是,到底是什么不是?”大一时我第一次见他,就这样问。
“肖不是的不是。”他坦荡又随意。
我告诉肖不是,我终于有了妹妹的音讯,却不知该不该马上去见她。
他抱着PSP游戏机,一脸认真地盯着电视机上的游戏画面。
“那就去见她,她一定也很想马上见你。”
我有些不高兴,此刻我忧心忡忡,而肖不是沉浸在他的游戏里,像是在随意敷衍我。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想见我?”
“我就是知道。”他依旧紧紧盯着硕大的电视屏幕。
万事总是在冥冥之中有着联系,就像几个月后,温紫,也就是简亦琪,同样简单又笃定地告诉我:“肖不是会为你在美国闯出一片天的,相信我。”直到真正见到简亦琪,我才明白,某种层面来说,她和肖不是有很多相似,所以肖不是能够轻易懂她,她也懂得肖不是。
我告诉简亦琪,我是她的姐姐温橙时,她没有丝毫怀疑就信以为真,接着便直截了当地答应了我的见面请求。而我却莫名不安起来,难道她对陌生人全然没有防备之心。
见面是在一家西餐厅,她说她喜欢那里的牛排。
她迟到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埋怨她同学骑车太慢,模样青春无邪,怪异的是她竟中规中矩地与我握手,正式又古怪。
“你和同学一起来的?”
“嗯,下午临时学校有点事,我和她得一起过去。”
“怎么不见她上来?”
“嘻嘻,她怕自己在场会有些尴尬,所以在楼下等我。”
逐渐,我发现她对我有着强烈的戒备心理,全然不像她在给温素写邮件时那样,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知。
我不想耽误她学校的事情,一顿饭吃得格外仓促,她一直在天真地笑,却不太说话,都等着我提问。直到临走时,她说:“姐姐,我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证吗?”
我反而欣慰,她真的很机灵。
确定身份无误之后,我猝不及防地被她扑了个满怀。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最好年纪的小姑娘哇的一声就在我怀里哭了起来,和之前又判若两人。
我的心一下子就化成了深蓝温柔的海,明白了过来:没有任何人在楼下等她,她也是故意迟到,然后说谎有同伴陪同,这些都是出于自我保护,就算我是图谋不轨的坏人,也碍于有人在楼下等她而不能轻易下手。我聪明的妹妹。
“你怎么能这么鬼灵精怪!”我抱着瘦小的简亦琪,笑着说。
“独自在外面流浪的多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办了。”
我鼻头一酸,这句话那样熟悉,上次说这句话的人,正是肖不是。
Yellow Scene II
第一次见到肖不是,是在大一万圣节的狂欢上。
刚入校没几个月,我认识的人不多,跟着朋友来凑热闹。一行人去欢乐谷坐了云霄飞车,在极限刺激下尖叫,气氛高涨。那个夜空中游乐场里灯光熠熠,竟给我一种梦境的感觉,这黑暗静谧之下回光返照一般的繁华,仿佛就是我们的后青春,再不如此彻底地疯狂就没有机会了。
进鬼屋之前,我原本是拒绝的。听说现在的鬼屋里都有工作人员扮鬼,我最怕身后忽然冒出人来,太没有安全感。
可是,吓到我的不是什么假扮的鬼怪,而是一个带着撒旦面具的男生。
我摆着手,想要拒绝朋友进鬼屋的邀请,不经意地后退了几步,就跌入一个人的怀抱。好闻的肥皂清香,干净的男生身上都会有这样的味道,从袖子看来是一件黑色的卫衣。没出息地心里小鹿乱撞,除了温素意外,从来没有男生给过我拥抱。然而转过头,我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失态地大叫起来,吓得恶作剧的男生也急忙松手。
“对不起!”明明被吓到的是我,我竟不自觉地捂着胸口,连连向他道歉。
他也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害怕,对不起!”
原本就希望能在出游中认识更多朋友,我问:“那个,这次来的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你是?”
他将面具脱下一半,露出左半边脸,黑色羊角恶魔面具后露出半张五官清秀的脸,眼睛格外清澈好看。
他嘴角坏坏地扬了一下,又戴上了面具。
“看来你不是很想进鬼屋,如果我们一起从鬼屋里出来,我就摘面具。”
他总是这样,让我总是没法拒绝。比如之后我们一行人又去了酒吧,我静静地躲在角落要了杯苏打水,肖不是俨然一副不醉不归的姿态与大家碰了一杯又一杯,后半夜大家都累了,他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我用手指戳了戳他,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要我带他去24小时的肯德基店。
我扶着比我高出将近一个头的男生,晃晃悠悠找到肯德基时,早已累得满头大汗。但想起他喝醉时声音轻微又孤单,怎么也不忍心丢下他一人。
他点了杯咖啡,酒也逐渐醒了过来。
“现在怎么办?”我茫然问他。
他又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却掩不住疲惫:“累了就趴桌上睡一会儿,天亮了吃个早点,然后回学校睡觉。”
听起来合情合理,晚上12点之前没有回寝室,楼管就会锁上寝室大门,无法再进入。一路上我还一直在担心,天亮之前的时间我们该去哪里熬过。
“你怎么知道这么一个等天亮的好地方?”
“独自在外面流浪的多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办了。”
那时的肖不是大三,听说在大学谈过一场不咸不淡的恋爱,女生都说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最终离他而去。
再后来,肖不是说他们期中论文要求手写,而他的字不好看,来拜托我帮他把电子版手抄一份。因为这份论文,我和他一起被学校记了大过。我没有料到他几乎全文抄袭了网上的论文,而后老师怀疑字迹也不是他自己的,就这样连累了我。那次期中考试,我的成绩直接记零。
我很生气,我的成绩从来都在优良之列。平日别人翘课迟到,唯有我勤勤恳恳,而半路杀出个肖不是,直接让我与奖学金无缘。
有人送了一大盒皇后玫瑰到我们寝室,落款肖不是,引起了女生寝室楼不小的轰动。有人还好意提醒我,肖不是家境不错,但不知是情商不高还是怎么,总是孩子气。我哭笑不得,肖不是兴师动众地送了份浪漫,终不过是给我道歉而已。
他等在我寝室楼下,我抱着玫瑰准备原物奉还,不料他说:“短信不回电话不接,我就知道只有这样你才会迫不得已来还玫瑰。”
我硬生生把玫瑰塞到他怀里,不想理会他的把戏,转身就走,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给个面子,跟我来。”
我不情愿地被他带到教学楼后的空墙,原本废弃的墙壁,上面涂满了五彩缤纷的涂鸦。不像之前见过的涂鸦那般张扬,而是一个个可爱温暖的图案,写着,温温是个好女孩。
大三的学长,彼时却像个做错了事的男孩,有些羞赧道:“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夸你,总之谢谢你,之前都是我肖不是的不是。”
我揶揄他:“你真没文采。”
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温温,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后来也没有过第二个人这样叫。
Yellow Scene III
简亦琪的衣服都是我不认识的名牌,手机也是最新款,我不禁感叹:“至少你吃穿不愁,我也放心了。”
“所以更要足智多谋,离家出走时防止被人拐卖,给简家带来麻烦啊。”她故作饱经世事的样子,“不过,吃穿都不是我在乎的。”
我微笑不语,不论其他,单单是看到简家给了她让旁人羡慕煞的公主生活,我就已经放心了大半。
爸妈意外身亡时简亦琪还太小,她更是无从得知,其实简家与我们是旧相识。她刚出生的时候,简家带着简亦勋来看她,她不给简家人抱不说,还力气大得出奇,抢了简亦勋的奶瓶,惹得简亦勋哇哇大哭。
谁能料想到如今,她果然要以一副抗拒的样子,与简家人一起生活。
简亦琪很想去我上大学的地方看看,她说她想离开这里,和我或者温素在一起,哪怕一小会儿。
为此,我特意约了简叔叔,毕竟我不能接受简亦琪的逃跑计划,毫无顾忌地陪她玩失踪。
简叔叔感叹时间飞快,转眼我长大了头发也长长了,夸我好看。和印象中的简叔叔一样,西装下喜欢深色的衬衣打底,语气和善。
他说:“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会来,我想你们迟早要来找她,却没想到命运如此安排,你们不期而遇。”
我微笑:“我以为这一定是眷顾。”
“你读了不错的大学,温素也去了法国深造,你们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自然觉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他神色感伤,微蹙的眉间带着忧愁,“可惜简亦琪不像你们,我有时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叔叔,我想带她去我上学的地方玩两天,亦琪自己也想出去走走。其实她本心不坏,你们只是缺乏沟通交流,彼此都得不到理解,大人能沉得住气,十几岁的年纪只能歇斯底里。”
他想了想,看来打心底是很在乎简亦琪的,舍不得她忽然离开家,以这样想飞的姿态离开。
“好吧,费用我全包,务必要让她开心一点。其实我们都知道她过得不开心,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办好,心理医生也找了,都不见效。”
一切都非常的顺利,我迫不及待马上告诉温素,希望他能尽快回国,我们三人就可以团聚!
我站起身来,万分感激地向简叔叔鞠躬,这一份幸福,我简直想分享给全世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开心得要死。
简亦琪一定会好起来,像所有十七岁活泼的女孩一样明媚,只要有希望在,而我和温素,一定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希望!
简叔叔面露欣慰,他的手机忽然响起,刚接起不久,如同乌云飘了过来,他的脸色完全变了样,之前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阴沉。
“怎么了,叔叔……”我不禁小心翼翼了起来。
“简亦琪在学校发疯,砸桌椅,喊着要退学。”
这一场暴风雨来得太突然,学校通知简先生时是已无可商量的语气,只是通知他去替简亦琪办理退学。我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过。
关于简亦琪,也许是我把问题想象得过于简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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