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捕风,谁能在这世上捕风呢?谁也不能。我们曾经约定要去日本看樱花,去保加利亚看玫瑰,去马尔代夫晒最灿烂的阳光泡最清澈蔚蓝的海水。原谅我你所有的辛苦和悲哀我都没有参与,这一段被夺走的记忆,是父辈的恩怨,是再也跨不过去的你与我的鸿沟和天堑。我曾遗落的我欠你的温柔,不管怎样弥补,都太迟太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十八:爱如捕风
人群像是潮汐推挤着我,混乱里不知是谁的精致凉鞋踩到了我,然后更多的脚步踏上来,然后我被几个人推搡地逼到背光的楼道里。“琪姐忍你已经很久了,还当自己是哪根葱,顾君然会看上你?你谁啊你,真是做梦!”
我是个从不认为善良就是可以好欺负的女生,我以为人家在我脸上涂满口红和油彩的时候我也会鱼死网破地拽住谁一把长头发。我被人推来搡去的竟没有反抗,逆来顺受如绵羊。只是所有人都走了以后,在整个世界的喧嚣都沉默了以后,在一声又一声尖锐的蝉鸣里我蹲下来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万朵朵,你要哭了吗?”站在敞亮的日光里笑着露出一颗可爱小虎牙的少年陆一鸣问我。
水一捧一捧泼在脸上。“怎么会,我才没哭呢。”满脸姹紫嫣红的油彩顺着自来水冲刷而下,我咬着牙笑着跟陆一鸣说,“万朵朵才不会哭。”
在老师每天敲响期末考试的警钟里,耳提面命哪些习题容易出错的唠叨里,那个传说中的期末考终于到来,然后结束。
难得有两个月的暑假可以挥霍的莘莘学子们欣喜若狂,当然更为欣喜若狂的是榜上有名的学霸们。最毫无悬念的学霸仍然占据着高二年级榜的第一,校长在大礼堂里高声地念出他的名字 “顾君然”时底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坐在主席台上的人却淡定谦和,那种疏离冷漠的气质,天生王子般的气场笼罩全场。只是顾君然,这个人,我坐在台下越过无数排桌椅看着他,不意与他漫扫过来的目光对上。我明明想对他破口大骂卑鄙无耻,可是却只能硬扭过头压抑下心中的细细疼痛。
陈佳说美人犯了错总是让人很轻易就原谅。“而且顾君然这样的美人,犯什么样的错误都能让人原谅。”
我将自己手掌摊开来看一看,又向空中茫然地握住。其实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一丝立场骂他卑鄙无耻,他只不过是不喜欢我,他对我的那些好,也许从来不及他对谢思琪好的千分之一那么多。陈佳早就跟我说过:“他们本来就是天生一对,是你自己蠢,我叫你不要去招惹他你偏不听。”我苦笑了一下,任凭手指张开又握紧,谁能在这世上捕风呢?谁也不能。
十九:少年他这么温柔
那个暑假我邂逅了陈佳一次,陈大美人和父母去了一趟欧洲游,回来和我约在肯德基店,我惊诧她是去了非洲而不是欧洲。日光浴晒出一身比小麦肤色更小麦肤色的姑娘吸着冰饮料朝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之后控诉我不会欣赏。
我还和陆一鸣在夜市摊子上偶遇了两次,打完球一身臭汗的陆一鸣一定要请我吃陈记的烧烤,他说这家最正宗。“感谢你给我摇旗呐喊啦,你看看你手都拍红了。”
“好啊谢谢土豪。”我支了我的捷安特在夜市摊子旁边,然后和他一边看清凉星空一边大口喝酒大口啃炸鸡。
挥手作别陆一鸣之后我摇摇晃晃地蹬上单车,死活不要陆一鸣送的后果就是歪在市广场上抱着一根电线杆子天旋地转。
“不会喝酒还喝两罐啤酒,你是哪里来的底气陪那小子不醉不归啊。”幽灵的特征总是在任何一个场合无声无息出现。比如我和陈佳在肯德基吹着空调吃披萨,我去洗手间就看见穿着制服在后台忙得刘海上都是汗水的他;又比如我和陆一鸣在夜市摊子上拍着手疯笑尖叫着“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时那个系着围裙蹲在水池边剥虾壳的他。
陈佳曾经说过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一次是偶遇,两次是巧合,三次那就是缘分了。
缘分?我哈哈笑着抬起头来指着顾君然阴沉沉的脸:“谁想看见你了?我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
心潮翻涌连带着胃里翻江倒海,我扶着电线杆子吐得稀里哗啦。他递过来一瓶水,将我拉到他身边站好,拧开瓶盖喂我喝下去又叮嘱我吐出来。“现在知道难受了吧,叫你喝那么多酒。”
深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圆月下我的少年这么温柔。
“顾君然。”我伸出手去摸他的眉眼。“哪一个你是真的呢?现在对我好的是你,骂我凶我的也是你,我不知道哪一个你才是真的。”
他扶着我,任我手指在他舒朗清丽的眉间一寸寸流连。“这个是真的。站在你面前的人是真的。”
爸爸说女孩子在陌生人面前是不可以喝醉酒的,爸爸说的是至理名言。不然我不会在我的房间醒过来之后还是记得那少年说过的话。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万朵朵的顾君然是真的。”
我用了暑假剩下的15天日日夜夜地去琢磨这件事,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什么因果之后我给陈佳打了电话。我说:“陈佳,一个人喝醉了酒后她平常幻想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你说这是梦想啊还是事实?”
“她是还没醒吧,醉得狠了,所以幻想着美梦成真。”陈佳 “啪”一声挂了电话。“万朵朵你不是还窥觑着我们男神的美貌吧?都跟你说了这不现实。你把自个儿和谢思琪搁一块儿看看,然后问一个有眼睛的活人,问问人家看你俩谁美?”
不用问那有眼睛的活人,我自己就知道,那肯定是谢思琪比较美。我不再把那一场美梦放在心上了,我从花园阳台上伸出手,夜空繁星璀璨,夜风沁凉温柔,我伸出的手,空落落什么都没有。
二十:你的冷漠和温柔,交织着愤怒与忧伤
开学季的阳光依然延续着盛夏的炽热和火辣,升入高三的学子们无端地觉得紧张和压抑。“学霸们紧张着能否考上心目中的名校,学渣们压抑着高考就如同上断头台。万朵朵你呢?”陈佳坐在操场的台阶上晃动着她裙摆下的两条长腿。
“我?既不紧张也不压抑,我这人心理素质比较好,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看着远处球场上一个漂亮的投篮又进了一个球的陆一鸣我哈哈笑着说。
“切。万朵朵你脸皮真够厚。”陈佳和我嬉闹着然后上来揪我的脸。
当球场上那急速旋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径直飞向我们的篮球砸过来时,我用力推开了陈佳。“嘭”的一声,天边的金色夕阳都在我眼前绽放,我觉得鼻子温热,一低头大片的鲜血奔涌出来。
陈佳蹦起来喊:“陆一鸣!陆一鸣你这个大混蛋!你砸到万朵朵了!”
嘈杂的脚步声向我跑来,那笑起来总是露出一颗可爱小虎牙的大高个男生脸都白了:“万朵朵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向他挥挥手,感觉声音瓮声瓮气的。是鼻子破了,我想自己真是够倒霉悲催的。
我从没看见顾君然这样惊慌失措过。在人群里的顾君然冲过来,一把推开挡在我面前的陆一鸣,他说:“万朵朵你怎么样?你鼻子在流血,你疼不疼?”
那样惊惶的声音,紧张担心的表情。他捉住我的手,我突然眩晕,眼前有大片黑色的雾袭上来,然后倒下去。
耳边是谁在叫我:“朵朵。万朵朵。”抱着我直奔校医务室的少年,我的头靠在他胸前,耳朵里听见他凌乱狂烈的心跳声。
亲自开车来学校接我的老爸脸色阴沉,那向来儒雅平和的男人满是不屑地谢绝了校长的好意。“不用了。我送我女儿去市医院好了。”
我真不想自己撞破鼻子要劳动到外科专家的地步。“爸……”让同学们这样看着我多难为情。
“我们先回去吧朵朵。吴医生在家里等着我们。”老爸无视我的反抗将我抱到车里。
迈巴赫车窗缓缓摇上时我看见人群后顾君然的脸,那么愤怒和悲伤的脸。
在家里躺了一个礼拜的我向老爸软硬兼施。“爸——亲亲好老爸——在这么闷下去你女儿身上真的要长蘑菇了,我再不回学校我要考不上大学了。老爸你女儿会让全校师生笑话死的。”
“圣元高中有什么好稀罕,老爸的朵朵才不要念那些破大学,老爸直接送你去英国留学。”
“爸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都说了那是意外,意外而已。你要我从此以后一辈子都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吗?”
我气呼呼地推开了老爸讨好地端上来的小鸡炖蘑菇,不让我去上学我都想绝食了。我不知道老爸他在紧张什么,我这么大一个人都快满18岁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他不用将我捧在手里保护得这么好。
从小到大,没有哪一次我与老爸的战争最后不是我取胜。老爸叹了一口气,手抚在我头上说:“好吧好吧,去上学。喝完鸡汤去上学。”
我三口两口端着碗猛灌,喝完了对着他吐吐舌头大笑。“老爸我永远都爱你。”
二十一:你偏过头去,我始觉秋凉
我这么坚持一定要去学校有藏在我心里固执的秘密。我想要见到顾君然,想要在我满18岁的那一天将生日的快乐同他分享。
我用了一个星期去对顾君然穷追不舍,苦苦地围追堵截,除了收获圣元高中最不要脸最最花痴的惨烈外号外一无所获。连陈佳都收起她一贯的毒舌苦口婆心跟我说:“算了吧,万朵朵。你真要找个男朋友好男孩那不是很多么。”
“你不会明白的,陈佳。”我趴在栏杆上看着和谢思琪一起离去的顾君然摇着头说。
她不会明白有些人只能以烙印的形式出现在青春年华里,无法复制,就像有些人在我们的青春里谁也替代不了。
“他说过他喜欢我。他说过那样的他才是真的。我不明白一个少年的感情怎么能够复杂到这样,很喜欢,很喜欢,然后很讨厌,很讨厌。陈佳,你不会明白。”
往嘴里塞着那个夏日最后一根哈根达斯的陈佳伸出手来拍了拍我:“节哀,朵朵。”
若先前我还怀抱一丝幻想,我将顾君然对我的反复无常推断成他害羞,他学习压力大,他爸爸需要他照顾,他不想在高考前夕这个重要时段坦白对我的感情。那么,周五的那个下午,在1班教室我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他课桌前时他的行动已经彻底将我残留的幻想扼杀。
执着钢笔的男生抬起头,好看的眉毛皱起来。“我跟你说得还不够清楚么,万朵朵。你非得要厚着脸皮凑上来将自己的自尊给人践踏才满意?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我不喜欢你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你你知道吗?”
他 “哗啦”一下站起来,碰翻了椅子,拿过桌上牛皮纸袋扔到我身上。“将你的情书带回去!不要妨碍我学习!”
我愣愣地站着,呆呆地看着他,他借给我的,那些字迹工整的读书笔记从牛皮纸袋里飘出来,砸在我身上,然后散落一地。
韩剧言情里小白女主总是要撞到南墙才肯回头,果然我是智商不够,才可以一直被人当个笑话耍弄这么久。
我想是我一直在自作多情,这么久以来,发生的种种,直到今天,我18岁的今天我才知道自己傻得这么厉害。
我推开了挡在我面前的人,陈佳和陆一鸣好像在身后远远地喊我,但是我一直走,一直走,下楼梯时我几乎是跑起来。校园里的香樟好像开始掉叶子了,总在这最不经意的时候,它们就无声地宣告着秋凉。
二十二:一曲东风破
“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一次摁掉了老爸打来的电话,我关了手机,我将它远远地扔在酒吧的角落里。“你有什么了不起。顾君然,我不要再喜欢你。”我这样说着,然后终于坚持不住趴在手掌里哭出来。
是哭到很久以后的沉默,少年的呼吸在耳畔萦绕着我。我买了一整瓶的轩尼诗,但是我一口都没有喝。我相信那是幻觉,我在桌子底下掐我的手臂,它们尖锐地疼痛。
“你跑出来,就是为了躲在这里哭?万朵朵。”面前少年有一张好看的脸,我刚刚发誓我不要再喜欢他。
“没有人送你生日礼物?”少年的眉目低下来,像是在笑话我长不大的孩子气。
我是想要和他共度我的18岁生日,但是我明明没有告诉过他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轻轻地打开,里面是一枚指环。“我买了黄铜的原料,自己磨的。”他套在我的手指上,然后说:“朵朵,生日快乐。”
我有着一种席卷整个身心的巨大狂喜,但我总算学乖,我知道自己在今天下午刚刚被人无情地羞辱过。面前的这个少年,他曾冷着眉目对我说我很讨人厌。
“我不明白。顾君然,如果你一直想用打击我羞辱我以此来证明你对谢思琪的爱我想你已经成功了。我是个笑话,所以玩笑到此为止了好吗。”
我用力掷回去他的指环,站起身来朝酒吧外走。
“朵朵,你听我说……”
街心公园里有人在放着怀旧的歌曲,周杰伦伤感的声音唱着:“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
“朵朵,曾经有个女孩跟我说长大后要跟我一起念中学,一起考同样的大学,她说大学读完后要跟我一起去环游世界。去日本看樱花,去保加利亚看玫瑰……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说马尔代夫的海滩最美,说隔壁的姐姐穿婚纱在马尔代夫晒过最灿烂的太阳泡过最清澈蔚蓝的海水。她说长大了我们一定要一起去……”
坐在落有白霜的木质长椅上,顾君然望着广场中不眠的灯火,语气温柔而憧憬。
是谢思琪吧,果然女神的名头就不是白叫的,青梅竹马一路走来只有她配陪在他身边占据他心底。
“她不记得了。后来发生过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变故,她都不记得我了……”顾君然叹了一口气,那么的惆怅。“她不记得我了也好。她都不知道我其实也是一个多么阴暗的人……我不想原谅他。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可是我真的是很喜欢她呢,你知道吗万朵朵。”
少年偏过头来,城市璀璨灯火制造出的霓虹里一双眼睛清澈又深沉。“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知道吗万朵朵。”
果然做着这样的美梦就不应该醒,我闭上眼睛将头歪在他的肩上。“顾君然,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爸爸问我最近是不是交了要好的男朋友,我没有跟他说。怎么我觉得,我并不是今天才认识你,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你喜欢你了呢。”
街心公园里的歌声还在继续。“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篱笆外的古道我牵着你走过,荒烟蔓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
我眼皮沉沉地打起架来,我靠在顾君然身上睡过去的时候想,我再也不管天亮后顾君然会怎么翻脸不认人地羞辱我打击我,他羞辱打击我一千遍一万遍也休想再赶走我。我明天一早就跑去告诉老爸,我说他的女儿万朵朵恋爱了,她喜欢上了一个叫做顾君然的男生,不是一点点喜欢,是非常非常喜欢。
二十三:原来咫尺就已经是天涯
那个早晨我是被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吵醒的,木质长椅上少年的睫毛安静祥和地闭着,纤长浓密如一只栖息着的蝶,他的外套盖在我身上,手机铃声并没有因为主人的不予理睬而停止不依不饶的嚣叫。顾君然睁开眼睛,微笑着从我手里接过他的手机,接听键摁下去,我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恶魔般的咒语,然后顾君然整个人都僵住。
里面嘈杂的声音在大声地喊着说:“君然你快点回来!你爸爸出事了你快点回来!……”
少年拉着我一路飞跑,拦一辆的士赶到旧城区的小巷子时我们根本挤不进去。满目都是汹涌的人流,来来去去的警务车和警务人员。
顾君然推开了那些阻止我们的人和拦设的警戒线。“我是他儿子。我是顾南笙的儿子我一定要进去!”
我听不清楚周围的人在议论什么,他们逐渐响亮的声音如滚滚的洪流裹挟着无数惊惶恐惧和未知的谜团将我湮没。
陈叔从老爸的车里冲过来对我喊:“朵朵,你爸爸在上面。”
我爸?我爸的车。我爸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为什么会在上面?他在哪上面?
然后我听见身边少年尖锐地喊叫声:“爸!爸——你放开他!”
五层楼高的房子,楼顶的小平台上,两个纠缠扭打着的男人。我爸。顾叔叔。
“不!顾叔叔你放开我爸爸!你放开他!你手上有刀!爸——爸——”
这样的惊恐已经让我语无伦次。我死命地扣紧顾君然的手。“顾君然,你爸爸是真的想要杀了他!他是真的想要杀了我爸爸!他会死的!我爸爸他会死的!顾君然……”
我全身抖成一团。我看着那个疯子将刀向爸爸脖子砍去,那刀泛着末日来临一般的寒光。“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在我的绝望哭号里,那永远也不可能被遗忘的一幕出现了。那刀尖原本已经抵住父亲咽喉,但我想是因为我那绝望的宁肯我死也不能失去他的痛哭让父亲有了残喘的勇气,父亲用力将他向外推去。全世界都寂灭在那一声巨大的轰响中,人群四散开去,又聚拢来。警灯在小巷外伴随着警笛尖啸的声音变幻不停地闪烁,大片大片的鲜血迸溅出来。墙皮剥落覆满青苔的旧楼前,顾君然的爸爸顾南笙跌落在血肉模糊里。
法医挥了挥手,120的担架便将一幅白布蒙在他的头上。
身边少年被我死死攥住的手用力抽了出去,他追赶着那远去的担架,踉踉跄跄地喊着:“爸——爸——爸——”
老爸被警察带了下来,律师快步上前对他说:“万先生,您受惊了。死者本身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持刀伤人,您是自卫,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您无需承担任何责任,我们先送您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老爸过来抱住我,他将我抱得那么紧。他说:“朵朵,爸爸没事。朵朵别怕。”
我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爸爸将我抱得那么紧都没有一点用。我的少年,他已绝然地放开我的手,他自那血泊中抬头看我的眼神那么冷那么恨。
公安局里问着口供的警察说:“万先生,您去旧城的紫薇巷找顾南笙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要去找顾南笙。我女儿昨天放学之后一直没回来,我的司机告诉我我女儿可能在她同学家里,我一路问过来,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我女儿同学的家。”
“您事先认识顾南笙吗?还是说,你们以前就有什么过节?”
本市最好的律师推了推脸上的金丝边眼镜:“警察同志您认为万先生这样的企业家会认识一个住在贫民区的精神病患者?万先生只是担心他的女儿,去女儿同学家打听消息,然后就被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拿着刀追砍。”
警察拿着笔对着父亲说:“万先生,请您回答,您以前认识顾南笙本人吗?”
已在医院处理好了伤口的父亲极度疲倦,他扶着我站起来。“不认识。如果你们还有什么事的话就请直接问我的律师好了。”
“他撒谎!他撒谎!你们以前怎么可能不认识?”愤怒的少年昂着头,眼角有着残余泪水浸湿的微红。他挥舞着拳头冲到我父亲面前,一把攥住我父亲衣领。“你从来就不觉得良心有愧吗?还是你,万峥嵘,你已经丧尽天良!”
少年的拳头并没有落在我父亲身上,警察拦在了他。“小伙子,你爸爸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大家都很难过,但这不关万先生的事,你不要冲动。”
父亲低下头来看了顾君然一眼,慢慢从他手里抽出揉皱的衬衫,拉着我什么话也没说走出了警察局。
将头疲惫无力地搁在沙发椅背上的父亲问我:“朵朵,昨晚你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
迈巴赫轻悄地驶离难民营般的那座旧城,那远远抛在身后的垃圾与污水横流的小巷,我突然无从去向父亲说起我18岁青春的初次恋爱和欢喜。昨晚我曾那么用力地告诉自己,天亮了我就去找老爸告诉他我喜欢的男孩的名字,现在天亮了,天又黑了,我却发觉我与我爱的少年,已经是相隔了一整个天涯。
二十四:不离不弃,错身而去
我在学校里堵了顾君然很多次,我放下一切自尊,一切小女生的羞怯与骄傲。我想,就是顾君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次大骂我、嘲笑我、羞辱我、或者是他实在气恨我打我一顿也好。但是没有,顾君然真真正正不再理我,视我如同无物。他从我身边走过也只会将我当做虚无或者一棵树,他连仇恨都吝啬给予我了。
圣元高中掀起了又一度的八卦风雨,陈佳打听到的小道消息:“顾君然说他但愿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万朵朵。”
我在又一个春天来临的午后,躲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痛哭。教室门响,走进来那有着一颗小虎牙的男生陆一鸣。
“有个女生曾经跟我说过,任何人不愿意跟我们在一起了,都可以有他的自由。跟他们说,再见,好走不远送。这个女生乐观,自信,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她让我不必为了一个不懂得珍惜的人流眼泪,世上的玫瑰又不是只有他一朵,所以,万朵朵你不要继续哭下去了。”
我抬起头,哭出的满脸鼻涕泡让面前的阳光男生笑了又笑。
“好了,不哭了万朵朵。”他伸出手,将他的袖子借给我。
我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一个人,我不能失去顾君然,我只要这样想一想我的心就会很疼。
高考的前夕谢思琪找到我,将一整箱子的参考书和营养液底朝天地砸在我面前。从来温柔文雅有着良好家教的女神极端鄙夷地冷笑着跟我说:“这么多年顾君然他都熬过来了,清华名校的保送资格顾君然都主动放弃,你是怀疑他没有这个能力考上大学?”
那天的校园里开了满树的栀子花,洁白的花朵,清甜到令人惆怅忧伤的香气。我没有骑我的捷安特,从学校到天府花园小区那几站路的距离我一步一步地丈量回去。爸爸在书房里,从厚厚的文件夹中抬起头,他疑惑地问我:“朵朵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我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似地抬起头,这个人是我的爸爸吗?他事业有成,风度翩翩,儒雅亲和,永远疼我爱我,他说我是他永远的宝贝。
“骗子!”我对着他冷冷地喊着。
“什么?朵朵。”
“我说你是个骗子。你卑鄙无耻。你曾经用那么不光彩的手段陷害别人,在别人的家破人亡上赚到你人生的第一桶金。你真是让我觉得恶心。”
“朵朵!”父亲严厉的声音。
“你跟我说啊!你解释给我听啊!你说你没有陷害过顾南笙!你告诉我你没有陷害过自己昔日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你告诉我今天你所有的成就不是建立在顾南笙的破产和潦倒上!你说啊!”谢思琪嘴里的真相我用了千百步的距离依然没有冷静消化,羞愤和耻辱让我全身都开始颤抖。那些语言像是刀子,它们刺得我和站在书房里的父亲都鲜血淋漓。
“朵朵,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你妈妈的身体……”
“够了!我想就是我妈妈在天有灵,她也羞耻于曾经用过那些肮脏的钱来治病!”
父亲 “啪”地一耳光抽在我脸上。
我努力忍着,强自忍着,一直不让那些兜转在眼眶中的泪水滚出。“没有任何一种理由,能够作为你欺骗伤害别人的借口。我恨你!我但愿从来未曾有过你这样的父亲!”
房门砰然在背后摔上,我蹲下身来,将自己埋在臂弯里哭到全身都颤抖。我最敬爱的父亲从来不是那个光明正直的人,他人生的第一桶金血淋淋地建立在顾君然父亲公司的破产上。他用卑鄙的手段成全了自己商业上的神话,然后带着我远离土生土长的小城。
我不知道绝望的顾母是怎样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离开了精神癫狂整日以酒麻醉自己的顾南笙。我也不知道那个年幼的少年是怎样辗转来到这个城市。他少年时的所有辛苦和悲哀我都没有参与,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遗忘了他,那个在儿时我们应该是共住一个院子共念一所小学共唱一首儿歌的他。
我翻出那枚曾在我的指尖闪烁冰冷光泽的指环,黄铜材质的反面我的少年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一刀一刀镌刻下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想无论我从现在开始多么清晰而明白地记起这辗转的经年,我曾遗落的我的少年的那些温柔,都已经是太迟太迟。
顾君然,那个这么多年学业一直有赖于谢思琪父亲资助的少年,他终于还是要对圣元高中的女神不离不弃,终于是要与我错身而去。
二十五: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在栀子花香气四溢的校园里听着谢思琪拨通了少年的电话。她笑着问他说:“君然,高考志愿你填哪所学校啊?我要跟你一起去。”
“自己考清华吧,清华不是有国内最好的建筑系么。”少年声音清朗,电话那端有温柔笑意。“谢谢你啊谢思琪,这么多年你父亲一直资助我的学业,念完大学我会报答他的。”
“我爸才不要你报答呢,念完大学你能够接受他女儿就好。”
似乎是被呛到的咳嗽声从那边断续地传过来,谢思琪挂断了电话,公主一般骄傲优雅地转身离去。
我没有参加高考,亦完全没有办法在家里面对那形象如偶像坍塌般的父亲。
长久的冷战和不可妥协,那一日黄昏,坐在花园夕阳里的父亲跟我说:“朵朵,你不想呆在这里,我送你去英国念书好不好?”
我不愿理他,转身进屋去,但才回头,就发觉他两鬓已新添了不少华发。
那日上飞机时匆匆赶来的陈佳抱着我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地嚎哭。“万朵朵,你去英国了会不会忘了我?”
“你去英国就跟去你家菜园子一样简单,我哪里敢不记得你,我怕你追都要追到英国去毒舌我。”
陆一鸣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笑出左边那一颗可爱的小虎牙。他说:“万朵朵你忘记了那根玫瑰刺就好,英国有历史悠久的古堡,有花园草坪和芳香玫瑰,在那边开心就好。”
我站在登机口四处张望,老爸的车停在很远很远处,我不要他来送我,我说我不想再看见他,一路飞去大洋彼岸不知道有多决绝,但忽然低头去,泪水就盈满眶。
我终于没有再看见我的少年,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升入天空时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段话。很多人之间都不需要再见,因为我们只是无意间擦肩而过,忘却是留给彼此最好的纪念。
我突然想起圣元高中里那昏暗楼道中的相遇,因为我的冒失,我撞到的那个少年,他眼里星辰一般的流光。
自从那日决裂后我与父亲再未说过话,他许多次对我张口欲言我总是转身走开。放在我口袋里的那一页薄笺被我细细展平,父亲一笔一划的倾诉,里面也只是深沉而无奈的爱。
“朵朵,你跟爸爸说没有任何一种理由能够作为我欺骗和伤害别人的借口。是的,爸爸并不是一个好人,我愧对我的良心,我愧对顾南笙。但是朵朵,我不能失去你的妈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躺在医院里因为没钱救治而死去。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它要我因为这样的罪恶而失去心爱的人,但我怎么能够再失去你,我唯一的,最爱的女儿,朵朵。”
世界上没有这样悲欢离合的剧情,病重的母亲终于死去,而幼小的女儿又被医生检查出了疑似家族遗传这样的病症,父亲铤而走险,用并不高明的手段诈骗了自己最好的兄弟,只为了给女儿治病。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曾经动过手术,就好像我从来就不知道12岁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我以为我生在这座城市里长在这座城市里。原来我的许多光阴是遗落在了故城里,遗落在和我一起长大的少年的故城里。
谢思琪说:“万朵朵,你别以为顾君然是真心喜欢你。还记得那次顾君然要你送他回家吗?他载着你,是将你带到了哪里?他原来是要将你一个人丢在城郊野外的,那么大的雨,那自行车也是他故意要摔在你身上的。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让人同情,我真搞不懂顾君然他怎么可能放过你。”
我终于开始明白顾君然说的很喜欢很喜欢,明白顾君然的很讨厌很讨厌。他没有理由喜欢我,他应该很讨厌很讨厌地恨我。
很小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对女孩说:“万朵朵你很喜欢马尔代夫吗,那里有什么了不起,长大了我去读清华大学的建筑系,我去海边建一座最漂亮的房子给你。”
我坐在座椅上张开了自己的手指细细看,飞机正飞入万里云层,没有风,隔座一个外籍老太太盯着我手指上的黄铜指环仔细看。
她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我:“姑娘,这指环上刻着的中文字是什么?”
我将指环放在手心里,轻轻念着那句诗对她说:“这是我们中国最古老的情诗,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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