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你成为更好的你。
这个名为母亲的人,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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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龄很讨厌吃药。
无论是胶囊、冲剂还是普通的药片,她只要看到药,就会想起母亲烦人的脸。然而讽刺的是,蓟龄接到的唯一一张研究院offer,竟然是生物制药专业。
作为F区的居民,蓟龄考到A区的大学,最后进入研究院。即便是自以为是的A区居民,也无不称之为奇迹。
毕竟以智商分割的地域,A和F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科学家评估,遗传决定了一个人百分之七十的智力。所以几乎从出生开始,就决定了你应该生活在哪一区。
蓟龄从小和母亲生活在F区。蓟龄的父亲在她5岁那年入驻了B区——不得不承认,智力在后天的努力中可以得到增长,于是每年一次的智力测评成为了底层区居民向高层流动的关键。蓟龄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科学技术决定了一个国家的进步速率,而高智者决定了科技的研发。对于这个社会有着决定性贡献的人,理应享受最高标准的生活品质。
所以,这种品质依次递减到了F区就显得非常不尽人意。
蓟龄家距离码头不远,她下船的时候正赶上渔船回港。刚刚捕获的鱼虾倾倒在地面上,过道只留下狭窄的一条。蓟龄提着裙子、踮着脚,仍然沾了一身的鱼腥味。于洋走在她后面,眉头从下船起就没展开过。这是一座丝毫没有规划过的城市,房屋破旧而杂乱,充满鱼腥的臭味与粗鲁的口音。
于洋从小生活在B区,他见过的鱼,不是观赏性的热带鱼,就是被切割出最好部位的鱼肉。如果不是因为受教授之托来调查F区违禁药品,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踏入如此肮脏混乱的市井。
小时候的蓟龄在这种时候都会脱下鞋,踩着海水浸湿的石板光脚走回家。可是如今于洋在她身后,她也装得像是对这鱼腥作呕,似乎这样才显得与他相配。
-2-
蓟龄这一趟回来是因为接到邻居的电话,说她的母亲病了。
“你母亲应该才50多岁吧,怎么会忽然就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于洋问道。
“还没确诊,总之邻居说她生活不能自理。”
蓟龄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这样。她去A区上学的这些年,母亲第一年还会写邮件,后来说眼睛不行了就开始电话报平安。蓟龄考研究院那两年,母亲干脆电话也不打了,只是寄她小时候常吃的药片。
“那你准备怎么办?留下吗?”
蓟龄很清楚于洋在担心什么。他们约好了研究院毕业就结婚,蓟龄也就可以如愿以偿地搬到B区去住。那里无论生活条件还是社会保障都是F区的几倍,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这个名叫 “母亲”的人似乎总在连累她。没有遗传高智商,亦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富裕的生活,在她考学的时候还每晚催促她吃一些无济于事的营养药物。如今不是母亲忽然患病,蓟龄大概早就成了B区的居民,就像父亲那样。
“蓟龄,你带不走你母亲的,她的智力过不了审核。”
“我知道。”蓟龄犹豫着说道,“实在治不好,就送去养老院吧。”
-3-
在蓟龄21岁这一年,她和母亲的角色似乎对调了。
现在的母亲就像幼时的蓟龄,会不自觉地吃手、流口水,晚上如果不起夜如厕,第二天很可能会尿床。只是不同的是,蓟龄如果给她擦口水,她会哭会拒绝。吃饭的时候,母亲宁愿用手抓,也不愿蓟龄喂她。
“医生说她不是痴呆,只是智力受损。”于洋转述着诊断结果,“现在她还留着过去的记忆,不久之后可能记忆也会混乱……”她会忘记蓟龄是她的女儿,会忘记那个抛弃她的丈夫,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已经年过50的妇女。
“像个婴儿一样。”于洋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埋怨。自从蓟龄回来以后,带着母亲看病、照顾她的日常生活,这几乎占用了蓟龄所有的时间。于洋不止一次问她,他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蓟龄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
“你妈不可能好了,你想这样照顾她一辈子吗?”
放弃研究院,放弃B区,放弃你的未来……照顾一个智障妇女一辈子?
蓟龄依旧拿着勺子给母亲喂药,就像没听到于洋说的话。母亲紧闭着双唇,勺子在她的嘴边怎么也进不去。药片被碰掉在地上,蓟龄就再换一颗,继续放在勺子上喂她。
“吃了它,吃了才能好。”蓟龄劝慰着,虽然她知道这种健脑药对母亲没有帮助。
“你吃,龄龄吃。”母亲将勺子推给她,“吃了药可以变得更好。”
母亲挡着蓟龄的手,挥空时不小心将药瓶打到了地上,药片撒了一地。蓟龄卡住母亲的下巴,强行将勺子中的药喂给了她,呛得母亲直咳。
“你现在这样,我怎么可能好!”
于洋走了,蓟龄默默捡着散落的药片,只觉得满心委屈。她为了母亲一直在忍耐,而母亲却像个孩童一样不自知。比起过去那个催她吃药的人,现在的母亲更让她心烦。她不想做个不孝顺的女儿,可是难道就要因此放弃自己的人生吗?
-4-
蓟龄最终还是把母亲送进了养老院。
只是F区的养老院比蓟龄想象得更糟。五六个老人一张通铺,马桶离床不远,因为通风不佳,室内有股隐隐的臭味。蓟龄办好手续之后,母亲站在门口和她告别。像是蓟龄18岁那年,站在码头目送她去A区一般。
轮船的汽笛嗡嗡地响,蓟龄兴奋得不曾回头,提着行李踏上了航程。她去B区找了曾经抛弃她的父亲,父亲像是见鬼一般将她拒之门外。他以为她偷渡,以为她来向他要债。当父亲知道蓟龄是考学来到这里时,紧盯着她问:“她是不是给你吃了药?”
“什么药?”
“总之她会给你,我不会给你的,你赶快走吧。”
这一次不欢而散,只让蓟龄想要爬得更高。她发邮件给母亲,说她想要考研究院。可是那太难了,以她的智力能够考到A区已经是个奇迹。为了背水一战,蓟龄大学后两年都没有回家。为了让母亲安心,她吃下了母亲寄来的营养药,还拍了空药盒的照片给母亲,这才换得对方欣慰一笑。也许是上天眷顾,她终于如愿以偿,还遇到了于洋。
知道蓟龄将母亲送到了养老院,于洋才开始着手调查违禁药品的事情。F区有人在非法研制一种刺激智力增长的药,通过这种药,普通人也可以在智力测试中拿到好分数,以此进入更上流的区域。蓟龄跟着于洋,伪装成F区最底层的穷人。经过无数的中介人,才来到了这间地下医院。
“这种药理论上是不可能实现的。通过激素刺激大脑,只会让那个人变成精神病。”于洋已经在研究院学习了两年,跟着生物制药的教授做过不少研究,“所以教授让我们买一些药品回去做样本分析。”
对于F区的人来说,于洋过于面生,于是买样品的事情就交给了蓟龄。只是没有想到,蓟龄刚刚开口向医生询问价格,那医生就先叫出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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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妈来这里买过药?”蓟龄一想到自己的努力可能是用金钱换来的,就不禁对母亲的行为嗤之以鼻。
“我这里并不卖药。”医生解释道,“我只是义务制药,因为这种药是无价的。毕竟谁愿意出卖自己的智力来换钱呢?”
医生毫不忌讳地带着蓟龄走进医院的手术室。手术室里没有床,只有一张张连接着古怪头盔的座椅。
“只有一方愿意贡献自己的智力给另一方的时候,这种 ‘可以变得更好的药才能制造出来。”医生笑着说道,“只是,你不觉得愿意做这种事情的人,本身就傻到一定程度了吗?”
因为没能给你更优秀的智力,更完整的家庭,更富裕的生活,所以我把我仅有的送给你。感谢这世界上最美好的药,可以让你变得更好。
“可惜这种药物不可逆,贡献智力的一方一旦智力受损,就再也无法修复。”医生遗憾地说道,“我提醒过你的母亲,可是她说你想考研究院,她只能帮你这么多。”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愿意用我所剩无几的能力帮助你完成。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6-
蓟龄很讨厌吃药。
无论是胶囊、冲剂还是普通的药片,她只要看到药,就会想起母亲烦人的脸。所以她会把母亲给的药片扔进垃圾桶,丢进马桶里冲掉,或是塞到花盆的土壤里。每当母亲看到垃圾桶里的药片,就会露出异常悲伤的神情。
“妈妈是为了你好。吃了药,你才能变得更好。”
“那些药也没多少钱,我以后会挣回来还你的。”
看到母亲难过的神情,蓟龄不禁心生愧疚地为未来做出承诺。只是蓟龄更好的未来,是去A区,去一切她想去的地方……然后,离母亲越来越远。所有有关 “偿还”的承诺,最后都成了一笔算不清也不必还的旧账。
蓟龄最终没能拿到药片的样本,于洋失望于她的办事能力。蓟龄问他,如果我比你看到的更笨拙更无知,甚至会变成我母亲那个样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于洋没能回答,蓟龄哂笑着将他推进了散发着腥味的鱼虾中,然后说了再见。蓟龄脱下高跟鞋,光脚踏着海水浸润的石板走去了养老院。
那个名为 “母亲”的人,似乎永远站在门口等她。就像是一棵树,结果为你食,枝叶为你伞,哪怕落光树叶做你的床铺,一无所有的她仍甘愿燃烧枝干为你取暖。
母亲拿出护理员发给她的糖,放进蓟龄手心里。养老院每个人都有一颗,她没舍得吃,只等着蓟龄回来。蓟龄拆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
“龄龄,甜吗?”母亲关切地问道。
蓟龄点了点头。很甜,甜到她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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