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Alberto来时,我一人在家。怎么也没有料到,合租的屋子,舍友会在假期将一间屋子转租给国外交换生,而且还是男生。
直到他回国前,我才笑着提醒他:“你知道吗,每次你洗完澡,我送茶过来,你都让我等你穿好衬衣再进来,而从来不多加件短裤。在中国,你可以赤膊,但外裤得先穿。”
他也笑了起来,忽然一把将我搂入怀中。
我心跳如雷,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他说:“我忽然希望有一个东方的女朋友,你有天会来意大利吗?”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回问他:“那你有天还会来中国吗?”
“几年后,具体不详。”他很诚实。
我苦笑:“我也是。”
深情的许诺,若不配上诸如几年甚至一生的期限,总觉有负。而彼时的我心如明镜,毕竟我也曾打过不少类似的幌子,然后坦然自若地等待承诺过期,不了了之。
他说:“你是个好女孩,我将会很想念你。”这样的言辞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但心中依旧感激他的认可。
有人想念总是好的,最怕的就是应了那句,本以为会念念不忘的,都在不知不觉中忘却。
也是为了Alberto,我才煞费苦心地凭借印象与回忆,制定一系列出游计划,让他在芙蓉城的日子不会太苦闷。所以,不经意地,往昔的情愫涌上心尖,被时光埋葬风干的许诺仿佛重见天日。
0 2
Alberto面露失望,他来的第一晚,合租房的热水器就坏了,第二晚,停电了。
七楼,我跑上跑下处理停电的情况,实在委屈了我这个不懂电工的文科生。最终第4趟跑下楼去,我买了4根蜡烛。
老旧的炉灶,他就着烛光煮了意大利面条给我吃。
“多浪漫。”我说,“我曾幻想过和喜欢的人有一场这样的烛光晚餐。”
他点头表示赞成,却说:“但是今天我们很倒霉,没有灯光才点了蜡烛。”
说实话,我唯一不喜欢的,就是他有些鄙夷穷人的姿态。同时我也为他惋惜,有种浪漫是与所爱之人患难与共,不止葡萄美酒夜光杯。
时光淘洗得厉害,最终记得的,往往也不过是两个与最爱有关的人。我曾对我最爱的男孩说,我愿与他一同度过清贫的奋斗时光,简易的出租房,养一只小猫,起名春卷。最爱我的男孩曾对我说,愿给了一切我想要的,不管多么艰难。
你看,哪有什么是与生俱来的美满,总有一方要妥协,付出。
也许在Alberto看来,诞生在如此窘迫环境下的爱情带着瑕疵,西方童话故事总是美满得不像话。
我坚持自己的立场,他不认同,最终与他不快。我气哼哼闷声吃完意大利面条,举着一根蜡烛回了自己的房间。
夏天炎热,我不得不开着窗,偶尔吹来的风吹得烛光晃动,墙上的黑影悠悠。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忍无可忍,内心害怕得发慌,敲开了Alberto的房门。
我尴尬极了,犹豫半晌,才说:“我一人实在害怕,好像有鬼。”
他十分绅士地笑了,示意我可以坐下来。
他又说:“如果你还是害怕,可以今晚住在这里,如果你不放心,我就睡在地上。”
我感激不尽,却不知是否该信任他。
那晚为了抵抗无聊,我们秉烛夜谈,各自说着带口音的英语。
他第一次说我漂亮,是在他拿来喜欢的书籍与我分享时。我低头看着书,黄澄的烛光映在脸庞。
听说烛光下人会变得好看,和着气氛浪漫,易酿出爱恋。
其实不过是反差给人的好感,譬如我所以为的浪漫,条件艰苦到没有灯光时,还肯煮面给我吃的人,多么令人感动。
0 3
第3日,Alberto是被我的尖叫声惊醒的。
7点起床,意识尚且模糊的我,不小心就被热水烫到了手,在厨房里叽里呱啦叫了起来。
Alberto作为医科生,十万火急地冲到我面前,只穿着内裤。我耳朵发烧,忙把头侧了过去,移开视线。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认真地询问我伤势如何。
他简单地为我处理了烫伤的皮肤,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完全暴露在我面前,与我相互尴尬地笑笑。
听说意大利人都是调情高手,Alberto在此时充分发挥天赋,转而坦然地问我这么早要去哪儿,拉扯起家常。
“去约会吗?”
我白了他一眼:“约我这么早见面的男生,首先被淘汰。”
最后,他特地穿好衣服,郑重其事地送我出门,祝我一天都愉快。
我回头来,挥着手,笑着对他说:“感谢你,我回来时买瓶葡萄酒?”
我觉得他是个好相处的舍友,至少前一晚我无意在他床上睡着,也安然无恙。
他甚至可以帮我抱着沉重的快递上楼,帮我杀死小强。但当天下午我回来时,向他举着上好的葡萄酒,就听到一个坏消息。
奶奶忽然病危,他不得不尽快返回意大利。
原本为了高兴的葡萄酒,此时不尴不尬地躺在我手中。
好在他不介意,找来开瓶器,妖冶的深红盛在高脚杯中。
“庆祝在中国遇到你,这大概将成为我在中国最深的回忆。”
我受此殊荣,内心融化成一片海。当机立断,我向实习公司请了一天的假。
Alberto原本打算回国之前在中国旅游,这下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我说:“明天我带你去转转,不然你实在白来了一趟中国。”
0 4
次日一早,我们一同去了锦里。
这是我第二次来此,路线已完全不记得,一路上问了四五个人,才终于达到目的地。
我总是向往再次来到锦里,总想触景生情,为回忆里再也不可能的人。
Alberto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听我一路上讲着三国的故事,甚感有趣。到了锦里,也只能随着我兜兜转转。而我,不知不觉地,都带着他覆着曾经走过的脚步。
我指着老树上无数的红口袋,告诉他:“这里面有一个,装着我的愿望。”
“实现了吗?”他问。
我怔了怔,苦涩地说:“我忘了那是什么愿望。”
如果不是此行与他故地重游,我恐怕连发现自己已然忘记愿望,都不能够。
踏过青苔铺就的石桥,我回头对他说:“你该晚上来,晚上那边的红灯笼全都会亮起来,映着溪水。”
我本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多游览几个地方,没想到他竟然提议,那就在这里一直等到天黑。
美好的女子沏茶予我们,听着古典小曲,百无聊赖,他问我:“你还是没有想起来,那是怎样的愿望吗?”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忆近乎完整,来龙去脉都能说给他听,唯独当初我写在心愿签上的字再也看不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来锦里,像你一样,觉得这里美丽极了,对吧?”我故作轻松地冲他笑。
他没想到我如此轻易地看出他的心思,就像当初的男孩惊讶我出奇的善解人意一样。
我记得我与男孩将愿望写在同一张签上,他说我名字既好听又好看。我甚至记得我个子不够高,挂不到心仪的高度,他就扶着我去挂。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Alberto问。
我苦笑:“我不知道。”
“后来呢?”
彼时我们站在小桥上,隔岸华灯初上,我才继续讲述给他:“后来,我们就这样看着隔岸一墙的红灯笼,我对他说,这样熠熠生辉的景致,若是与心仪的人一同看到,简直会感动到落泪。但我没有告诉他,那时我真的偷偷搽掉了泪花。”
Alberto沉默良久,说:“你该勇敢。”
很多事不是勇敢就足够的,仿佛世上有一万种可能让我们相爱,却忽略了上帝也有一万种戏法将我们生生剥离。我感到自己沉溺在苦涩的海水中,快要窒息了。
我转身忽然抱住了Alber to,没有新鲜的拥抱,我真的会溺死在遗憾中。
他被我惊到了,我淡然解释道:“你不是说我该勇敢?”
回应我的,是他以示接纳的温柔的紧拥。
0 5
“我今天不想去医院了,你知道哪里能够租车?”
Alberto被交换来中国,在蓉城最好的医院以实习生的身份学习。
彼时我在一家翻译公司实习,每天完成工作以后,都带着倦态走出高档写字楼。我没想到他会来接我,开着一辆租来的奥迪,一同实习的同事羡慕不已,我亦受宠若惊。
“你好有雅兴,在市内闲逛?”
旁边一辆奥迪车打着车灯,引了我们的注意。隔着玻璃,我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是杜纪凡。
“有人来接你了,轮不到我,真是遗憾。”Alberto开着玩笑说,“那是你最喜欢的奥迪。”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奥迪?”
Alberto耸耸肩:“早上问你租车的事情,似乎你熟悉的车型只有奥迪。”
没错,杜纪凡惯了我3年,什么都顺着我,包括我偶尔欺骗他,伤害他。他激动时曾说我再也不会遇到比他更爱我的人,我后来想了想,他说得对,但是我该怎么办,他做不成我最爱的那个人。
“去哪儿吃?”我系好副驾驶位的安全带,杜纪凡问我。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对食物的喜好,每次他都会去我想吃的饭店,偏偏我对食物都有大爱,他每次都得问一次我有意临幸哪家。
我将车窗放了一半下来,问他:“刚买的车?”
“不久前买的。”
“我有幸第一个坐在副驾驶位上?”
他犹豫,半晌才答:“不是你。”
慢慢道来,我才得知他已经交了女朋友。每日接送她上下班,陪她吃饭散步到晚上,今天是特意借口公司有饭局,前来看我。
“她像我吗?”我问。
杜纪凡曾说我特别,当时我觉得可笑,劝他这个世界这么多人,总有人和我相似甚至更特别。这不过是推让的说辞,他回答我:但闪闪发亮的人一生只会遇到那么一个。现在我害怕了嫉妒了,我怕有人像我,我不是他眼中闪闪发亮的那一个了。
好在他答:“不像。她性格倒是和我很像,所以还算谈得来。”他又说,“我不知道这样算好算坏。”
“谈情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好好过吧。”
“我也想。”
只是因为他从没在我心尖上,我才会祝福得这么坦诚相待。
但我不解:“那你来找我是有事?”
他摇头:“我想见你,我总觉得需要你给个结果。”
正巧遇到红灯,车停了下来。是啊,如果不是还在挂念,他也不会工作以后第一辆车就买我中意的奥迪。
其实他曾有机会,是在吕舟远彻底告别我时,我为他失魂落魄了一个月多,那个曾陪我在锦里写下愿望的男孩。可是杜纪凡那时刚毕业进了公司,不错的工作,他说希望能一次站稳脚。我打过很多电话给他,我需要人陪伴安慰,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他,都以工作推辞。
“纪凡,你知道吗,在行驶的车里看窗外,眼球有自动追随后退风景的功能。可是最终还是不知不觉地看向了前方的新风景。我就是过往了的风景,你会忘记,而且比你想象得还要快。”
他神色失落,沮丧道:“你不可能明白。”
我没有再义正言辞告诉他,我已经开始忘记吕舟远,毫无知觉地遗忘,我什么都明白。
在绿灯之前我打开车门离开,等车流都远去,我忽然为流逝惋惜得想哭,打电话给Alberto:“喂,在家煮意大利面条给我,好吗?”
0 6
“我以为那是你喜欢过的男孩,抱歉,如果你早说,我本来可以陪着你。”Alberto心疼我失落的样子。
“他待我不坏,是我自己总将他拒之门外。我对他不公平,我为自己的残忍难过。”
也许每个人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的某段青春喂了狗。我想不久杜纪凡就会有这样的感慨,毕竟在他看来我自私到了极点。而我,此时也同样觉得吕舟远很自私。他深夜随口说想吃橙子,我就能一股脑剥好一饭盒的橙子送去他寝室楼下。我也几度因他忽然约我吃饭,而放了杜纪凡的鸽子。最后吕舟远什么也没有给我。
每个人都在骂别人是混蛋,然后自己也不自觉地做了混蛋,不亏不赚。
Alberto听我一点点道来,方知杜纪凡是想来与我做个了断。他问:“那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呢?你要不要去做个了断?”
第二天Alberto如愿以偿地开着他租来的车接我下班,一阵风的功夫就带我来到了我的大学里。
他让我下车,在车窗里对我说:“去找他,说不定他喜欢你。”
吕舟远没道理不喜欢我,我那么体贴入微,然后我又打着退堂鼓,感情这事就是这样邪门,所以杜纪凡想不明白,我又有什么道理一直拒绝他。
我习以为常地去了他常去的地方,正值假日,我不知他是否还留在学校。
Alberto生怕如果吕舟远出现,会引起误会,将车停得老远,静静地望着我。
直到天黑,星辰亮起,月亮安静,他都没有出现。我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早就被删掉的号码,却顽劣地烂熟于心。
几句寒暄,我吸了口气,鼓足了胆量,问他:“我打来主要是想问你一句……”
晚风吹过来,我心间忽地发抖,只觉自己有些傻。一晚上诚惶诚恐地等在这里,酿在心里的话语到了嘴边,最终也没说出来。
杜纪凡曾那样努力带我认识他的朋友,融入他的圈子,事到如今,我们竟数月未见,对彼此近况一无所知。而吕舟远,似乎我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世界,一直都在门外转圈,或耐心或急迫,都与门内的他无关紧要。
问他可曾对我动情,又有什么意义,徒生烦恼。
我不做声挂了电话,吕舟远一定会觉得我莫名其妙。
回到车里的我又是丧气模样,Alberto蹙眉,说:“亲爱的姑娘,不要难过。你还可以回去那辆奥迪车。”
我像被抽了一鞭,心又痛又气,说:“Alberto,我实在不明白,感情在你看来是怎样?你们都没搞清楚我到底要的是什么,要不是杜纪凡那时只顾着工作,现在我们一定手挽手招摇过市!我宁愿和爱的人一起清贫。”
0 7
两天后,Alberto煎了上好的牛排给我,关上灯,点着蜡烛,还有高脚杯中深沉的红酒。
“明天一早的飞机,我就要走了。”他说。
我点头,讪讪地想到自己太小心眼,整整两天不与他说话,而他还想着为我准备一顿浪漫的晚餐。
这两天,我专门用实习得来的微薄薪水,为他订做了一件材质不错的中山装。他没有机会在中国多走些地方,但纪念品也是不可少的。
我们干杯,他说:“你们真的很奇怪,爱一个人眼里就只容得下那人,任凭别人怎样付出都不会再感动。”
我听着有些怪怪的,窘迫地喝着红酒。他像是在说我很自私。
的确,其实追求不适合长久的拉锯战,久而久之,不是为谁感动不感动的问题,而是变成心疼自己的不甘心。再隔段时间,回想起来,印象中不是那人多么优秀吸引了自己,而是自己如何掏心掏肺却被辜负的委屈。
我凄凄地笑:“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吧,够艰难的。”
“好好去爱一个爱你的人吧。”
我依旧笑,不答。亦舒曾写这样一句话,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所以,耗尽单纯的日子为一个人痴嗔之后,女孩长大变得现实,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大概没有几人能想明白,最好的时光里为什么总要你追我赶。总是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两情相悦实属难得才被颂扬。到头来,都记不得到底有怎样天大的缘由,让自己那样被辜负伤害,又错过别人的真挚的心。
酒能壮人胆,我说Alberto一走,葡萄酒便没人陪我喝,所以硬生生与他喝完了剩下的大半瓶。后劲上来,我只记得我们从未如此开怀地畅谈,然后就是早晨醒来,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才想起为他订做的中山装也忘了送。
房间里空落得很,他已将碗碟全部清洗干净归放原处。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我一人为了实习,假期仍独自留守这里,没有太多金钱,也没得到所爱。
哦,我记得Alberto趁着酒劲,说如果有可能,他会爱我。他说他并不像我说的那样,他也能够陪我同甘共苦,一个绅士怎么忍心让心爱的女士过不好的生活。他说,也许那个杜,就是这样爱你的。
他风风火火来了中国一趟,走也匆匆没有告别,唯有不同的是,因为他,我发现自己能够忘记吕舟远,也开始理解杜纪凡对我的良苦用心。
可是一切都再无所谓了。
就像我们互相承诺,也许几年后他来中国,或者我去意大利,其实要不了个两三年,这承诺也能悄无声息被忘记。
这一场梦哭过笑过,最后也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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