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张成均诊断出了癌症,全身扩散,没法治了。身体到处都疼,每天靠打杜冷丁维持,眼见没几天活头了。
这天,感觉好了一些,就对儿子说:“我活了86岁,罪也受过、福也享过。和我同时代的人大多死了,也送走无数黑发人。人生就像一出大戏,葬礼就是最后的谢幕,也是最热闹的一场,可惜好多人看不到。”
儿子问:“您的意思?”
张成均说:“我想看看自己的葬礼。”
儿子很孝顺,只能按他的意思办。
张成均是个离休干部,有关单位接到丧报第一时间都赶来,紧急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殡葬公司也上门移家具、布灵堂。光这还不行,还必须请一个“大了”,也就是总管事的,这种人懂得葬礼的每个环节和当地风俗,不能出现遗漏和违礼出笑话。
祭奠或凭吊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这时的老爷子,就在一个屋里躺着。他享受副地级待遇,四室二厅双卫,140多平米,躲个人没有问题。
第一天是来宾的高潮。儿子向老爹汇报说:“来了一百多人,礼金也就不到两万元。现在人也真势利,20多年前,我妈辞世时,车水马龙就像赶集一样。”
老爹说:“也正常,所谓夫人死了压断街,本人死了无人睬,早就上了民谣的。”
第二天,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一个60多岁的老汉带着仨人,进门就跪在灵前大哭:“亲爹啊,我来晚了,儿子给你送终来了。”带来的仨人,一个中年人哭爷爷,两个小孩哭老爷爷。
儿子也已经50多了,顿时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上前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找错人家了?”
那老汉说:“这叫嘛话,有拣金子、拣银子的,还有拣爹的吗?我是俺爹名正言顺的长子。”
儿子说:“我爸就我一个儿子,怎么你成长子了?”
那人说:“你不知道我,因为你是二妈生的,我是明媒正娶的大妈生的。”
儿子以为来了一伙闹丧的,正要找人把他们赶出去,却听爸爸差人传话,要他们都到里屋去。一进屋,就见所谓的“长子”一愣,好像马上就明白了咋回事,抱着父亲放声大哭,而父亲也抱着他老泪纵横,像有默契似的。
原来,张成均是建国前的干部,参军前曾结婚生子,后来随部队南下,转业后娶了地方的女同事。但原配是个封建女子,尽管离了,还带着孩子和公公婆婆一块过,所谓“离婚不离家”。父亲虽然几十年没回去,但一直暗地资助这个儿子,并且还见过不少面。
前窝长子说:“我妈是去年死的,临终前嘱咐说,她不恨你,当年许多干部都这样。她说,等您百年以后,一定要把灵柩迎回去葬到张家祖坟里,不能做异乡野鬼。”
城里儿子不满,抢白说:“你把我爸接回去、和你妈合葬了,我妈岂不成了孤鬼?”
前窝长子说:“兄弟,你别小心眼,咱农村人厚道,承认二妈的地位,一块迎回去,张家祖坟也有你的位置。现在城里公墓这么贵,还闹的骨肉分离,这是最好的安排。也别误会我是抢家产来的,咱现在是民营企业家,资产少说也上亿,咱爹这点家产看不上。”
城里儿子这才注意到长子大哥的打扮,一身西服好几千,手表是金灿灿的劳力士,他相信这话不假。
这事儿也多亏老爹活着,否则就成了无头官司。
最难应付的是出殡,因为“死人”必须参加遗体告别。
亏他们想得出,选择在火葬殡仪馆而不是医院太平间,这样外人就能离得远一些,事先给老爹打了一针安定,让他安安稳稳睡觉。又做了火化场一些工作,瞒天过海走了个过场。
目睹了自己的葬礼,老爷子不由感叹:人生也就这么回事。
出完殡,可能是心情放松的原因,张老反倒有了些精神。这天晚上,在家躲着、闷着实在受不了,非要到外边透透气,儿子只好陪他走。
已经是灯火阑珊、街静人稀。他们从一个小饭馆前经过,见一个70岁上下的老头醉醺醺地走出来。这人他认识,是1963年前后参加工作的一个“小鬼”。张成均那时在县里当局长,重点培养这人当干部,谁知“文革”开始后,这人参加了“造反派”,带头揭发、抄家,一次批斗中还打断了他两根肋条。平反以后,这人曾几次来家里道歉,张成均一直没原谅他。
自从“死了”以后,张成均也大彻大悟了、觉得没有什么恩怨抛不开的。就走近前去,和颜悦色地说:“你是刘宝贵吧?”
没想,那个叫刘宝贵的一见他,五官扭歪、恐惧万分,说声:“张老,饶了我……”就委顿扑地。张成均还要上前询问,儿子不由分说背起他就跑。
第二天,传来消息,刘宝贵吓死了。
儿子劝他:“你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不能再出去了。”
前窝长子说:“一个大活人怎能成天憋在家里?现在就跟我回老家,那里没人认识你,大白天出来都可以。咱那空气好,好好调养调养,说不定还死不了呢。”张成均同意了。
望着父亲空空的铺位,城里儿子就懊恼:自己的亲爹,眼睁睁就这么让人合情合理地抢走了。
(责编: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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