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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难战友刘栋则

时间:2011/10/30 作者: 风霜客 热度: 69752

 

前言

从七十年代离开部队,我已经三十多年再也没有见到刘栋则了。有人说,刘栋则因谈对象被判了刑;有人说刘栋则在家乡穷困潦倒,到处流浪。在我的战友中,刘栋则是我最难忘的战友,也是最苦难的战友,从他的身上让我读懂了战友的深深含意。

第一章:走进兵营

记得七四年底,我们从苏北入伍的新兵来到富饶美丽的胶东半岛,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胶东半岛的名字。几个月后,我被分进了26军、76师、226团、一营、一连、四排炮班。从那时起我和刘栋则成为了朝夕相处的战友,并开始认识了这个皮肤黝黑,略显驼背,来自鲁西南巨野农村的汉子。

首次班务会上,班长王守生第一个把刘栋则介绍给了全班战友。在大家的掌声中只见刘栋则突然站起来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自我介绍说,他叫刘栋则,山东巨野农村人,初中文化,三代贫农。

说到三代贫农,刘栋则幽黑的脸上显得有些自豪、得意,目光还特意扫了扫全班战友。他的行为看起来有些古怪、滑稽,掺杂着几分虚伪和狡诈,倒有点电影里汉奸的味道,与老实本分的农民子弟相距甚远。

张口、闭口“奶奶的”是刘栋则的口头禅,地方味浓厚的鲁西南侉话是刘栋则的显著特点,听起来叫人似懂非懂,且吐词之快。他说话时那张难看的大嘴巴上的两片薄嘴唇在飞速的翻动,让人眼花缭乱,右手掌总是在胸前斜上方不停的舞动,动作十分粗俗,大概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口中白沫横飞,时而溅到对方的脸上,因此大家对他是敬而远之。

在以后的日子里,刘栋则很快就被全班、全排,乃至全连战士所了解、认识。在他身上发生的一连串新闻趣事,使得226团一营一连的名声为之大振。刘栋则也成了远近知名的人物。

不知什么时候起,刘栋则养成了见人就点头哈腰的习惯,被班长王守生和连里领导批评过无数次,却始终没有改过来。不过他也是战士中最经得起批评的人,不管领导的言辞如何尖酸刻薄,他总是满面堆笑,应对自如,毫无敌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排长周胡子说他的黑脸比长城还厚,他笑哈哈的说自己打小到现在没有见过长城,希望排长能带他去见识一下长城,比比到底哪个厚。

入伍的前几个月,不管人前人后,刘栋则总爱把他那只脏兮兮的黑爪子在别人的面前挥来挥去,炫耀他的家事,“俺大伯在上海某某大厂里做党委书记,陈毅的老部下,已给俺安排好工作,退了伍就过去。这次入伍是俺大伯给县委书记打的招呼…..”云云。他的话班里和连队的战士们都将信将疑,因为他后来又改口说,是他大伯给市委书记打的招呼,搞不清楚他的话里有多少水分,也弄不明白他的大伯在上海是多大的官。

只是后来他的同乡战友在不经意中偷偷的告诉别人,刘栋则的确有一个大伯在上海,不过不是什么大官,只是普通的工人,是解放前逃难去上海的,绝不是跟陈毅打进上海的。他是他们同乡战友中出名的牛皮筒子,只是人不坏,大家不好为难他,当面揭他的短。

正像他的同乡战友所说的那样,刘栋则不是个坏人,而是一个外表粗俗低下,心地善良的好人。由于文化的原因,他不善于伪装自己,成为了传统道德的牺牲品。别人做好事会得到认可,他做了一大堆好事,到头来却是“老公公背儿媳妇,出力不讨好”。坏就坏在他那张毫无遮拦,惯于搬弄是非的臭嘴上。

其实,很多事情刘栋则都是出于好意。比方说,班里有个笨手笨脚的战士内务老是整的很差,被班长王守生狠狠骂了一顿。他竟当着全班战友的面为这个战士打抱不平,“班长,你就不能给人留点面子,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班长当时很恼火,“刘栋则,就你这熊像,有资格跟我说这话?”他皮笑肉不笑的,“班长,俺家是三代贫农,咋没资格?”“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子!告诉你,这话是列宁说的。”“班长,不对吧。这话我是亲耳听咱班大老李说的。”他依然脸上堆着笑,和班长你一句我一句的来回争执。班长拿他毫无办法,只能窝一肚子火,骂上一句解气,“狗日的刘栋则,算你狠!”

事后,刘栋则又去奚落挨批的战士,“你看看你,班长骂你是猪脑袋,屈不?换上我早就拿上绳子去上吊!还得我为你丢脸。”最终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说真的,“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这句话,是我在批评帮助刘栋则的班务会上,为了保护偏袒他引用了列宁的话。不知怎么回事,刘栋则这个平时不学无术的家伙,单单把这句话死死地记在了脑子里,大概认为对他十分有用,因为他经常犯错误。好笑的是,他居然混蛋到把这句话当成是我说的,闹出了笑话。在班里,战友们都喜欢叫我大老李。

每个月的月头,刚领到六块钱的津贴,刘栋则就会立即跑到宋村买上香烟、水果、食品这类的东西招待全班战友。吃上不花钱的东西,全班战友真是皆大欢喜,所有人对他都是笑脸相迎,亲如兄弟。特别是来自山东、安徽等地穷乡僻壤的战友,更是对他大献殷勤。

几天下来,钱花光了,刘栋则不得不又厚着脸皮向班里的战友伸手借钱,或讨要香烟。他的烟瘾很大,没有烟抽整天如同掉了魂似的,什么事都不愿干。班长王守生为了班里的工作,有时不得不用自己的津贴买上几盒不值钱的孬烟塞进他得口袋。

刘栋则吹嘘他几岁便开始偷他爷爷的旱烟抽,十来岁就成为远近闻名的烟鬼。那些村上的老烟民都躲着他,远远见了绕道走,要不一袋旱烟经不住他几烟锅抽的。

当兵的时间长了,刘栋则耍起了小聪明,缺钱的时候先向新兵借,新兵借完了再向老兵借,他调侃的说这叫驴推磨。可惜时间久了,驴推磨也失灵了,班里的战友们识破了他的这种诡计,知道是借钱给他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样,他经常为了借钱挨战友的白眼,冷嘲热讽。他并不生气,依然是点头哈腰,黑脸上挂着笑。

在没有烟抽的时候,也刘栋则最痛苦的时候,经常厚着脸皮可怜巴巴的从别人口中或手中要过甚至抢过未抽完的半截香烟或者烟头,放到嘴里使劲的“吧嗒、吧嗒”猛吸几口,自我解嘲的说,“啊!烟头茶味,赛如神仙!”

班里几个会抽烟的战友,为了防范刘栋则时不时的突然袭击,经常把香烟企图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不过对于刘栋则来说无疑是枉费心机,不管你的香烟藏到何处最终都得被他轻易找到。刘栋则嘲笑他们说,“龟儿子,藏到你老婆的裤裆里我都能给你找出来。”弄的他们哭笑不得,抽烟的时候只好先递上一支孝敬他,免得整包烟被他拿去。

人都是有自尊的,刘栋则也是同样。当兵第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大家都出去自由活动,只有刘栋则一个人躲在屋里偷偷的流泪,黑脸上是泪迹斑斑。在班长王守生和战友们的一再追问下,他伤心的说,“俺让班里丢脸了,因为俺班里没有评上连队先进。俺不是人,让大家瞧不起…..”说完他竟然孩子般的“呜呜”哭了起来。刘栋则的如此举动,使得班里的战友倒有点过意不去。由于他平时不注意小节,导致了我们炮班的连队年度先进付之东流,班长和大家一致埋怨他。这时大家想起了他平日的好,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对不起他。那天晚上,班长和我们几个战友陪着刘栋则流下了泪,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对刘栋则说三道四。班里的脏活累活,大事小事,还是刘栋则一如既往的抢着干,也不管别人说好说坏。只是干完活后,战友们递上几支香烟他就心满意足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班里评先进刘栋则总是死活不要,而且争执的不可开交。看着刘栋则辛辛苦苦的样子,班长王守生和我们几个凭良心的战友,每次都想把班里唯一的先进指标给他,算是对他的补偿。可是刘栋则不一样,别人多干事是为了入党提干,他多干事啥也不图。他说先进给他是极大的浪费,一入不了党,二提不了干,他干事图的是战友情谊,这个痛快。记得有一回,班里一致通过把先进给他,刘栋则急了,腾得跳起来,说是谁要再评他为先进就不是人生娘养的!搞的大家十分难堪,又打心眼里很佩服他。

因为当兵近一年还没有在家乡找着对象,愁得刘栋则是长时间睡不好觉,经常半夜里爬起来去挑大粪,挖菜地,以此来对付苦恼。班长王守生心疼的骂他,“狗日的刘栋则,你是前世没有找着老婆。”他对班长说,“班长,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要是没有嫂子,你还不急的爬墙,裤裆不知破过几次了。”班长是结过婚的人,理解这些穷地方农村兵,出来主要就是为了找对象。

刘栋则是个直肠子,从不隐藏自己的一言一行,与那些来自山东、安徽、河南、苏北穷地方的农村兵不一样。那些很多斗大大字不识一筐,表面上头脑简单,老实本分的农村兵,实际上是善于伪装和营造自己的高手。他们当兵的目的就是企图通过短期的不怕吃苦来表现自己,获得认可,一旦党票到手马上原形毕露。

 

七十年代入党是一种荣耀,也是对在部队当兵好坏的直接评判。那些没有入党退伍回家的战士,则被愚昧的中国老百姓戏谑的称之为菜兵,是丢人的象征。所以,入党通常在战士之间争的是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哪里是什么高尚伟大的事。我真的不明白,这些缺少文化,拼命索取党票的农村兵,回到老家的穷乡僻壤又能怎么样?据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退伍后,依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有的可怜到连老婆特没有找到。党票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幸福。而刘栋则当兵的最大愿望就是能讨个老婆。

第二章:探家前后

当兵的第二年春天,刘栋则就急着提出要回家探家,理由是母亲病重。连队的首长并没有批准他的请求,原因是没有见到他母亲病重的电报及信函,再者当兵第二年按规定也不准探家。

听说刘栋则是个孝子,在家是老大,下面还有几个弟妹。由于家里穷,他和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大弟至今没有对象,这在传统的鲁西南地区叫人笑话。这次他急着要求探家的目的,八成跟说媳妇,找对象有关。他曾私下里说过,他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他当兵,图的就是能够戴上领章帽徽,日后好找媳妇。

为了刘栋则能当兵,他娘不得不含泪把家里仅有的十几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卖了,求爹爹拜奶奶的找人托关系,才好不容易把他送进了部队。这话是刘栋则临近退伍的时候亲口对我讲的,只可惜入伍后他娘在家乡为他张罗了几个对象都化为了泡影,还是因为穷。贫穷实在是太可怕了!

据我所知,刘栋则很想留在部队多干几年,哪怕是一年也好,等他找到了对象,也不母亲的一片苦心。可是后调来的连长段德福却死活不同意,非得叫他退伍,为这事刘栋则差点给指导员和段德福下跪。当时的连长段德福是个见利忘义的东西,毫无同情心,天知道这种人是如何当上连长的。部队虽然是个大熔炉,也往往熔的是投机专营的小人。这是后话。

在争取探家这件事上,刘栋则是用尽了心机。一天天未亮他就偷偷的跑到宋村邮局,叫醒了值班人员,给家里发去了一份电报,叫家人赶快拍一份母亲病危的加急电报过来。下午他就拿到了邮递员送过来的母亲病危速回的加急电报,并装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找到了连首长,很顺利的被批准探家。

当天晚上,刘栋则向我借了一套我从未穿过的新军装,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扮修饰了一番,又向全班战友借了百把块钱,第二天一大早跑到宋村百货公司,买了些女孩子喜欢的用品。钱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大家为他凑的份子。班里的战友明知,钱到了他的手里,等于抛进了无底洞,响都听不见,别想再回来,毕竟是战友一场!

讲到军装,刘栋则的几套军装差不多一年左右时间穿得全旧了。他平时懒得洗,轮换着穿。班长说他,就是狗皮做的衣服也经不住他这样穿的。难怪连里的战友背后都叫他刘窝囊。

一次连队检查卫生,连长发现我们炮班的屋子里有一股熏人的恶臭味,把班长王守生严厉的批评了一顿。连长走后,班长怎么找也找不出臭味来自哪里,只好用鼻子顺着发出臭味的方向仔细搜寻过去。结果终于在刘栋则的挎包里掏出了几双多日未洗的臭袜子,气的班长王守生一蹦几尺高。他却在一旁幸灾乐祸,“班长,你咋这么厉害,比狗鼻子还灵,不干侦查兵太可惜你了。”

临探家时,刘栋则死缠硬磨的把班长王守生才换发下来军大衣借走。这也是全班唯一的一件新大衣。班长王守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明知刘栋则借大衣是为了回家找媳妇撑门面,绝不是什么母亲病危,便装着什么都不明白,一语双关的叮嘱他:“栋则,看好娘的病,别忘了找媳妇!”“班长你放心,俺向毛主席保证,一定带个花姑娘回来,给全班战友长长脸!”他有点得意忘形,高兴的太早。对于他母亲病危的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一直把他送到去文登的班车上。

这一天刘栋则回来了。黑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表情,左手拎着一只塞的鼓鼓的旅行包,右手不停地向连队的战友们挥动致意,那架势俨然是个胜利归来的将军,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回到班里,刘栋则首先给班长王守生敬了个礼,鞠了个躬,又给每个战友鞠了个躬,打着大首长的腔调,“同志们辛苦啦!”他就这德行,大家见怪不怪,一笑了之。

接下来班里的战友一起分享着刘栋则带来的花生、红枣、瓜子这类的家乡土特产,一面打趣的询问他“花姑娘找到了没有”?只见刘栋则竖起大拇指,大嘴巴乐的直咧咧,“要西、要西,花姑娘大大的好!”

他喜滋滋的告诉我们,这次找的对象人长得真俊,是个高中生。她姐夫的小舅子还是个公社干部。她告诉他,这辈子就喜欢戴领章帽花的。讲到了动情之处,刘栋则越加来劲了,“奶奶的,一个要补锅,一个找锅补,这回给俺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为了拜访未来的老丈人,刘栋则有些难过说,她妈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肥猪卖了,害的他妹妹大哭一场。这头肥猪原本是他妹妹准备出嫁用的娘家陪礼。

更有趣的是,在对象家里的酒桌上,未来的老丈人居然拍着他的肩头,一遇双关的说:“俺闺女就盼着你换上四个兜兜回来,俺也想跟着享几天轻福。”可能是几杯酒下肚,刘栋则昏了头,当着对象全家的面,把个胸脯拍得咚咚响,舌头打着哆嗦,满口的胡话,“俺大爷,你放、放心,四个兜,不、不成问题。你就等、等着俺胜利的消息吧!”说到这里,他自己都感到脸红。

关于对象父亲的一番话,刘栋则不无调侃的,“老家伙,做梦娶媳妇,想的美。俺这辈子要是能提干,除非鬼子再打进中国,俺去投奔皇军,当个汉奸小队长没问题。”班长插话挖苦他,“狗日刘栋则,汉奸也不要你这号人,路都带不好。”他接过班长的话茬,“俺这辈子不想提干。俺要是提了干咋对得起班长,班长咋办?这些年驴前马后的为部队卖命,到现在连个排长屁股还没摸上。”班长给他挖苦到了痛处,“你个狗日的,平时少给我抹点黑,就算我烧高香了。”嘴里骂他,心里倒很喜欢他。

闹腾了天把,班里恢复了平静,班长要刘栋则归还借去的大衣。这件新大衣班长平时十分爱惜,几乎不怎么舍得穿。说到归还大衣,刘栋则突然不知所措,黑脸是红一阵白一阵,不一会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整个人就像被霜打的茄子——焉了,完全失去了原有的精气神。

说实在,刘栋则到底是刘栋则。仅仅过了一小会,他便拿出了平时擅长装神弄鬼的看家手段,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班长,你就成全了俺,大衣在火车上被俺弄丢了。”班长一听是火冒三丈,“狗日的刘栋则,你怎么没有把自己给弄丢了?我是前世做的孽,遇到你这样的白眼狼!”“班长,就俺这熊样,丢给谁谁要?不像你,一表人才,小姨子都想钻你的被窝。”他的一番话,让班长也无可奈和,只好自认倒霉。丢大衣的时就这样过去了。

以后的日子里,刘栋则见人就把对象的玉照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来,给人欣赏,大加炫耀和卖弄,“奶奶的怎么样,我对象够俊的吧?你小子咋没有这个福气?”对方往往被他惹得一肚子气。晚上睡觉前他也总要把对象的照片拿出来,趴在被窝里左看看,右看看,并当着大家的面,对着照片“啧啧”的亲个不停,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有意思的是,他还把对象的照片拿到排长面前显宝,“排长,你看俺媳妇比起嫂子咋样?动心了吧。回去跟嫂子千万别离婚。”他故意捉弄老实巴交的排长。我们排长姓周,绰号周胡子,也是山东人,离刘栋则家不远,性格非常随和,皮肤也很黝黑。他打趣的说:“刘栋则,你个龟儿子,人家细皮白肉的,咋看上你这个黑驴蛋,怕是头脑有毛病吧?”刘栋则平时就爱跟这个同乡排长开玩笑,“排长,你不知道,人家姑娘一见面还真的没看上俺,嫌俺一脸黑皮。俺跟她说了,俺是黑了点,比起俺们排长俺算不了什么。俺排长有一次去北京出差,北京人列队欢迎,非说他是非洲外宾,人家照样当排长。俺对象一听你比我还黑,没有话说了。”“你这个龟儿子,你找对象干嘛把老子扯了进去。”“俺这叫借花献佛,亏你比我长得还黑。”“有你这样借花献佛的吗?你他娘的损人。”

不过,刘栋则的这个对象跟他没有好上几天,三个月后,两个人就劳燕分飞。中途只给他来过两封信,主要问他能不能入党提干,否则就别回去见她,气得他直骂娘,“奶奶的,臭娘们,要俺入党提干,明摆是秃子头上要毛,就是张立安提干也提不到俺。张立安是我们炮班来自安徽的老兵,大字不识一个,曾给连队喂猪、放羊,刘栋则专门爱拿他说事,用以抬举自己。

对象来信的有关内容,害得刘栋则好多天没有睡好觉,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几乎天天往连部的通信班跑好多趟,问连部通讯员有没有他的来信。时间长了,搞的通讯员看见他如同看见了瘟神,见了他总是躲着走。

给家乡的对象回信,成了刘栋则最头痛的事。他虽然是初中毕业,其实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就是一封简单的普通书信也写不好,经常是错别字连天,狗屁不通。新兵连的头个星期便偷偷摸摸的给他暗恋的女同学去了封情书,把“亲爱的”写成了 “亲受的”,遭到了女同学在回信中好一顿臭骂。骂他是三条的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悔的他连连埋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读书,没有能吃上天鹅肉。

这次给对象回信,他接受了上次的教训,经过全班战友的集体讨论后,一致推荐我给刘栋则代笔。因为我喜欢读书,文笔在连队里小有名气。这封信我整整花了几天的功夫,写了足足十多页信纸。信里面堆满了古今中外有关爱情的名句、名言。像徐志摩、普希金、裴多菲等伟大诗人的名句、名言;唐诗、宋词里的名句、名言……尤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篇优美的散文。

可悲的是,这封言词精美、恳切的书信没有能挽回刘栋则的爱情悲剧。最终,他的这个够俊的对象三个月后,无情的抛弃了他绝尘而去,找了一个真正四个兜的部队干部。这件事对于刘栋则的打击真是太大了,犹如害了一场大病,黑脸消瘦的脱了几层皮。他整天大骂对方是个不要脸的女骗子,把她的玉照几次拿出来,咬牙切齿的当着全班战友的面,装模作样的撕了几又撕,还是舍不得撕碎,又放回了贴身的衣袋。听班里的战友说,他经常一个人偷偷的拿着原先对象的玉照,一边亲一边流泪。

没有多少日子,刘栋则给全班战友吐露了实情,“奶奶的,这个骚娘们,给俺使了美人计。”原来他借班长的大衣,根本不是在火车上丢的,而是送给了原先的对象,那个他不断诅咒又念念不忘的女骗子,他跟班长撒了个弥天大谎。班长王守生只有笑着骂他,“狗日的刘栋则,你的屁股未抬,我就知道你拉的啥屎。”

接下来刘栋则讲了事情的经过。跟女方见面的第二天晚上,他就急侯侯的约她去公社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想速战速决,怕夜长梦多。露天电影院基本都是站着看电影,老百姓特别的多,他和女方人挨人的挤在人群里。

初春的夜晚寒气逼人,他心疼未来的媳妇,硬是冒着寒冷,坚持把借班长的军大衣脱下,披到了女方的身上。女方被感动的紧紧偎依在他的身上,撩得他周身发热,浑身的血往上涌。他按捺不住,几次想悄悄的亲亲女方的脸,都被她巧妙的躲过。由于顾及周围老百姓的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俩,作为军人他不敢过分。没办法只能做贼似的用手在下面抠抠女方的手心,轻轻的摸摸她的屁股。他说当时他的骨头都快酥了。

临分手的路上,女方虽然瞧着他冻得直打哆嗦,上呀打着下呀,也没有还大衣的意思。为了讨对方的欢心,他不得不顺水推舟,说这件大衣是特地送她的见面礼,把个女方激动的贴着他的脸含情脉脉的说了句,“你真好!”就这一句话,刘栋则说足足暖和了半天。那个时代,农村的姑娘要是有一件军大衣穿在身上,准能引来满村人的羡慕、嫉妒。刘栋则的这一招也够绝的,让他美丽的爱情延续了三个月之久。

第三章:战友情谊

中国民间流传着这样的古话,“曹操倒霉遇蒋干,萝卜干倒霉遇稀饭”。刘栋则简直太背运了,在他探家找对象期间,正赶上当地闹瘟疫,也就是霍乱,科学上称二号病。他所在公社的一些村民被传染上这种病,疫情得到了国家的高度重视。

凑巧的是,等到刘栋则探家结束,匆匆忙忙赶回连队的没几天,226团驻守在宋村军造纸厂的一营发生了大面积的食物中毒。这次食物中毒事件十分严重,我们一连几乎瘫痪,差点出了人命,就连执勤站哨的人都没有。大多数干部、战士上吐下泻,部分人出现休克,被急救车成批成批的运送到76师设在文登的143医院。

这次偌大的事件惊动了济南军区,乃至中央军委。军委和国家卫生部的联合调查小组进住军造纸厂调查。就在刚刚进入调查的时候,刘栋则家乡的二号病疫情被披露,引起了联合调查组特别注意,要求一营的各个连队排查近期有没有回疫区探家的干部、战士。因为食物中毒的症状与二号病基本接近。

事关重大,刘栋则轻易的被排查了出来,即刻上报。济南军区连夜派人带领一批卫生防疫人员赶到26军造纸厂,先把整个造纸厂与外界完全隔离,接着命令一连把刘栋则作为重点疑似病例立即隔离,并看管起来。此时的刘栋则还蒙在鼓里,正在把家乡的疫情当做荣耀对几个健康的战士大吹特吹,搞的前去隔离看管他的干部、战士哭笑不得。其中带队的266团团长对旁边的一连连长段德福揶揄的说:“段德福,你们一连还出了这么一个英雄人物,都是你带兵有方?”虚荣心极强的一连连长段德福,面对毫不在乎的刘栋则,气的白眼直翻,肥的流油的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

连队很快腾出了两间空房,作为刘栋则的隔离室。几个干部战士像押犯人一样,把他关了进去。然后把隔离室所有的门窗用砖头砌死,只留出一个很小的方洞,供他拿取食物和其它用品,吃喝拉撒全在里面。班里的战友拿着抢,用枪上的刺刀挑着他的被褥、衣服,从隔离室的洞口给送了进去,大家都害怕传染上二号病。

隔离室离连队有几百米远,原来是用来存放猪饲料的旧仓库,显得很孤单,平时几乎没人过去。由于还没有来得及装上电灯,晚上黑洞洞的,起初几天刘栋则受不了寂寞,在里面没日没夜的大喊大叫。白天将脑袋从洞口探出来,东张张西望望,想寻找到战友说说话,以此打发时间。

连队的战友都不敢靠近他的隔离室,所有人对二号病很恐惧。只有我们炮班的战友,隔三差五的去看看他,但也是站的远远的。只要一看到班里的战友,刘栋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兴奋异常,脏话不断,“奶奶的,你们这些驴下的还知道看俺?等俺出去第一个把你们给过上….”

经过近一个月的观察,刘栋则被证明没有携带二号病病毒,只是虚惊一场。他被解除了隔离,从黑屋里放了出来。我们去接他时候,他的浑身散发出臭味。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黑脸也变成了白脸。

在经历了失恋和隔离的双重打击,刘栋则的性格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天塌下来不知愁的样子。一度沉寂的一连炮班又开始热闹起来,笑声不绝。全班战友整整一个晚上围着刘栋则,倾听他悲壮可笑的演说,“奶奶的,女人没捞着,挨了一身臊,差点壮烈。还给俺班长的脸上全抹了黑,你看,提干还得二年……”班长心疼的笑骂他,“狗日的刘栋则,等你给我提干,我孙子都当团长了。”

对于我们炮班来说,战友情谊在刘栋则身上表现的是淋漓至尽。别看大家平日里烦他,可他在大家的心里却永远抹不去,挥不掉。前面提到的安徽籍老兵张立安,是个农村来的孤儿,在班里曾和刘栋则是一对水火不相容的冤家。张立安虽然没有文化,却太有心计,一心想入党。班里的脏活、累活他很少愿意干,打水、扫地、整内务这些大家能看得见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轻事他喜欢抢着干。特别是在班长与党员面前更是装着非常积极的样子,别人刚刚扫过的地,他也要拿起扫帚重新扫一遍。刘栋则最最瞧不起张立安这种行为,常常当着大家的面戳他的脸,“我说张老兵,俺班的地都让你扫了八百遍了,别把地球给扫通了。”

老兵张立安是73年的兵,比我们早两年,平时就怕刘栋则揭他的短,见到刘栋则就像老鼠见了猫。只要刘栋则开口说话,他马上就灰溜溜的走开。班里大多数战友对张立安非常反感,认为他很滑头,入党迷。年底班里评先进的时候,很少有人提张立安的名字,只有刘栋则力排众议,第一个站出来为张立安说话,劝说大家把班里的先进给张立安。他同情张立安,说他没有亲人,孤苦伶仃,家里又穷,如果入不了党,这辈子就彻底的玩了,女人也讨不到。

不管刘栋则平时如何伤张立安的心,背后张立安从内心还是感激他。在张立安生病卧床的一个月里,班里主要是刘栋则忙前忙后,为他端茶送水。事后张立安说刘栋则是个好人,就是打他骂他他也认了。

胶东半岛的冬天十分寒冷,大多在零下二十度左右,大雪一场接着一场。班里的战友冬天里最怕的就是夜里站哨,那的确不是个滋味,膝盖深的积雪,鬼哭狼嚎的刺骨北风,谁都不愿意在睡熟的热被窝里半夜爬起。只要有谁实在起不来或不舒服,跟刘栋则打声招呼,他会毫不犹豫的从热被窝里立即起来,套上大衣,背上抢,顶着深夜呼啸刺骨的寒风,踩着没膝的积雪,走向几百米外的岗哨,这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在战友们的眼里,刘栋则并不怎么高尚,甚至还有点低级下流。正如毛泽东有一句伟大的名言,“卑贱者最高尚,高贵者最卑贱”。他也许正是毛泽东所说的“卑贱者”。

让我终身愧疚的是刘栋则的一次遇险。在宋村的26军造纸厂,我们炮班负责烧锅炉,这是最累最苦的差事,一连长段德福拿我们炮班根本不作数。难怪刘栋则背后经常骂他,狗日的段德福不是人。一天,有一桶清洗机器的废气油准备处理掉,有人提出倒进锅炉膛里助燃算了,最近的煤质太差,烧不出火,浪费了很可惜。说是这样说,可谁也不敢把汽油往燃烧的炉膛里倒,都怕出危险。

无巧不成书,就在大家为这捅废气油左右为难的时候,换班休息的刘栋则屁颠颠跑了过来。他是热心人,知道锅炉房活很重,特意过来帮忙。看到刘栋则我试探着问他敢不敢把汽油倒进燃烧的炉膛?他是有名的刘二杆子,几乎想都未想,拎起汽油桶,招呼我们几个战友站到外面。随后只听“嘭”的一声,被刘栋则倒进炉膛的汽油,在高温的作用下,发生了爆炸。一股强大的火舌,从炉膛里猛穿了出来,舔向几米开外的刘栋则。由于来不及躲闪,他的右半边脸被灼伤,皮肤烤的焦黑。

我们赶紧把烧伤的刘栋则送进了军造纸厂医务室。富有经验的老军医刘医生给他做了包扎,然后告诉我们,这种灼伤没有好的办法,也没有多大的危险,只能吃吃消炎药,涂涂药膏,回连队修养,十天半月以后就会慢慢恢复。

要知道被火灼伤的疼痛是难以忍受的,头几天的深夜里刘栋则疼得鬼哭狼嚎。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们几个战友轮换着用湿水的凉毛巾敷在他的脸部降温,帮他减轻痛苦。实在疼得无计可施,刘栋则有时夜里干脆不睡觉,一个人走出去漫山遍野的乱跑。胶东的秋夜特别凉,山风吹到脸上可以减轻灼伤的疼痛。

这种跑山的方法刘栋则认为最灵,跑的困倦了正好回来睡觉。有几次他深夜出去跑山迟迟未归,班长王守生不放心,带上班里的战友,拿上手电,漫山遍野的寻找、呼喊。长夜里,“刘栋则—刘栋则—”的呼喊声在胶东的山野中回荡。找到刘栋则的时候,他往往趴在山坡上睡着了,可能是已筋疲力尽。见此情景,班长和我们几个战友心里酸酸的,轮换着把他一步步的背回来。醒来时刘栋则总是泪水直流,战友的情谊感动了他。

靠着耍山风的笨办法,刘栋则的伤情逐步好转。二三个月后,灼伤的右半边脸出现了蜕皮,焦黑的坏皮肤一块块脱落,露出的新生皮肤是又白又嫩,跟左半边脸的黑皮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咋一看特别吓人。对着镜子的刘栋则自己也感到好笑,“奶奶的,当初不该烧半个脸,全烧了俺现在就是白面书生,花姑娘大大的有。”

一转眼服役期到了,我和刘栋则都面临退伍回家。名单宣布完回到炮班,刘栋则孩子般的哭了。他的伤感有两种原因,一是舍不得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二是恳求留下来的愿望没有实现,对象的问题难以解决,觉得对不起含辛茹苦的老娘。

最后一次班务会上,刘栋则说这一去恐怕再也见不到战友的面,站起来给每个人深深的鞠了一躬,搞的大家的心情十分沉重。

晚上连队举行老兵退伍欢送会,连长段德福在会上大谈革命道理,要退伍的老兵回到家乡继续发扬部队的光荣传统…..突然刘栋则腾地从马扎上跳了起来,打断了段德福的讲话,“奶奶的,发扬你娘个熊!你留在这里当官发财,俺回家种地算个啥?有种的跟俺一块回去发扬传统!”

最终欢送会被刘栋则搅得不欢而散,段德福在部队退伍这个敏感的时候也不敢对刘栋则这怎么样。当干部的都知道,退伍老兵不是好对付的。何况段德福知道刘栋则特别恨他,这当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刘栋则早就看不惯姓连长段德福的德行,说他不像山东汉子,是个汉奸的种。还说要是在战争年代,段德福肯定是个叛徒。他对连长段德福的评价无法得到检验,但也不无道理。

快分手时,刘栋则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不无遗憾的说:“大老李,你在俺们一连文化最高,最有本事,咋就不如张立安?他还捞了个党员。他在为我打抱不平。是的,人生就是这样,在一个同样的时代,不同的人将会产生不同的命运。

那一天早晨,是我们退伍老兵分别的最后时刻,我忍不住的流下泪水。刘栋则先走我们一步,我亲眼目睹他穿着一身邹巴巴的旧军装,后背上的被包打得很结实,只是被子破旧的不像样子。手里拎着还是入伍时带来的旅行包,里面是他当兵的全部家当。他临走时的凄凉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中,成了我终身的记忆。

春天呼呼的寒风中,刘栋则头也不回的走向了运送退伍老兵的汽车,不久消失在通往文登的山路上。我知道他的眼里也肯定含着泪水,所以不敢回头。

 

 

         作者    李永春   写于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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