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炜

　　1、绝处逢生

　　就是铁打的男人，也有倒下的一天。

　　老海刚到中年，就从厂里下了岗。老婆几年前就走了，膝下有个10岁不到的女儿。他除了一身力气，别无所长，可这个倔强的汉子没有向命运低头，下岗10年来，他什么样的脏活苦活干了个遍，硬是把女儿可可送上了大学。眼瞅着女儿毕业了，可以喘一口气了，哪承想一向硬如岩石的身子骨居然出了毛病，到医院一查，肿瘤，得尽快动手术！医生让他想办法筹够20万块钱，这时候手术，还有八成活命的机会。在医院才住了十来天，家里的那一点储蓄就用光了，他只能回家等死。可女儿没有放弃救老爸的希望，天天都想办法去借钱。穷人结穷亲，老海的亲戚熟人都不富裕，况且先前还借了一遍又一遍，这时候已经很难再伸手了。而老海的病情也在一天天加重，本来一百多斤的汉子，瘦得只剩一张皮，有好几次刚站起来，就因无力摔在了地上。

　　一天，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可可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陌生的女孩，原来是礼品专送店的。可可问是谁送的？女孩说：“对不起，客人要求保密。”可可把礼盒捧回屋，疑惑地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躺着一扎扎钞票。父女俩吃惊地瞪大眼睛，可可颤抖着手把钱拿出来，一共20扎，每扎1万元，整整20万元。盒底放着一张小纸条，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快拿钱上医院！

　　可可激动地跳起来：“爸，我们有救了！”老海不敢相信地盯着这20万元，又拿起纸条久久地盯着，两只手不住地颤抖：“不会是送错了吧？”可可兴奋地说：“不会！地址和姓名都对，而且他还知道我们要钱治病！”老海仍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那、那他也总得留个名啊！”可可想了想：“也许这个人并不希望我们报答他。爸，别管了，我们快去医院吧！”

　　有了钱，一切就都好办了。医院马上为老海安排了手术，而且手术大获成功，老海等于在悬崖边上把命捡了回来。可他欣喜之余，却不时怔怔地出神。可可知道老爸的心事，老爸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便劝他：“爸，你别费神猜了，你放心，我会找到那位好心人的！”

　　可可根据那个礼品盒留下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礼品专送店，并且很容易认出了那天送礼品的女孩。可不管她怎么要求，女孩都是以为客户保密为由，拒绝透露，只告诉她那客人是个男的。回到医脘，可可试探着问爸爸，是不是认识一个有钱人？老海笑了笑：“我一个平头百姓，认识的人能有钱到哪儿去？就算是我认识的，人家也不认识我呀！”话虽这样说，老海心里却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其实从那20万元一出现，他就隐约想起了这个人，从那天起，他心里就罩上了一层阴影。然而这个人是谁，他却不能对女儿说。

　　2、生不如死

　　等可可出去后，老海两眼瞪着天花板，半晌重重地叹出口长气。从医院出院回家后，可可发觉老爸变得十分反常。大难不死，本来是值得庆贺的事，可老爸却好像受了什么重创一般，甚至当初他们在家绝望地等待死亡时，他的神情也没有这么难过。可可感觉老爸肯定有什么心事瞒着她。一天半夜，她起床去厕所，走过老爸的门前，听见里面还有响动。她悄悄拧开老爸的门，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从门缝里一看，屋内没开灯，一个人影在床边缓慢又沉重地来回绕着圈，红红的烟头一闪一灭。这个人正是老爸，只听他嘴里喃喃自语：“你这是要我的命呀！你这是要我的命呀……”

　　可可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啪”地打开电灯，老爸猛地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可可看到老爸头发蓬乱，脸色憔悴，禁不住又惊又怕，跑进去搂着老爸问：“爸，你怎么啦？你在干什么呀？你别吓我呀！”

　　老爸扔掉了烟头，拍拍她肩膀：“没事，没事，我睡不着，又怕吵醒你，就在这屋里走走！”

　　可可仰头望着老爸：“你是不是认识那位好心人？”老海忽然生气起来：“我早说过，我不认识什么老板大款，我认识的人都是穷光蛋！你不要问了，我没事，你快回去睡觉吧！”

　　可可迟疑地转身走了两步，老爸突然又把她叫住：“你别去找那位恩人了，我看人家并不希望咱们知道他，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吧！”

　　可可脑子里塞满了疑惑，决定瞒着老爸，再去找那个送礼盒的女孩弄个明白。没想到，这一回那女孩却很爽快，把客人的姓名和地址抄给了她，那个神秘的好心人原来叫刘山！看到可可不解的眼光，女孩笑着说：“客户交代过，等你父亲病好了，才能让你知道他是谁。”

　　刘山住在一个新落成不久的住宅区，可可按照地址找到了刘山门前，轻轻敲响了门。过了一会，门开了，可可终于看到了这位在幕后帮助他们的好心人—— 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个子很高，有点瘦。进了屋，可可扑通冲刘山跪下了，眼泪夺眶而出：“刘叔叔，谢谢您救了我爸爸！”刘山笑呵呵地把她扶起来，左看右看，说道：“你就是可可呀！没想到长得这么漂亮。你爸爸真是有福气啊！”可可又惊又喜：“刘叔叔，您认识我？”刘山笑道：“何止认识你，你们家的人我全认识，还上你们家喝过酒哩！你那个时候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姑娘呢，哈哈！我跟你爸爸15年前是一个厂里的工友啊，我们两家还沾点亲，按理说你该叫我表叔呢！”

　　可可喜出望外，望着眼前的刘山，觉得说不出有多亲切，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刘叔叔，我爸爸……”刘山嘴角含笑，侧着脑袋听她讲完，笑着说：“没事，没事，你老爸他就是喜欢瞎琢磨！老海这人，我还不知道么？受不了别人的一点恩惠！嘿嘿！”“可是、可是，爸爸他……”可可还是放心不下。刘山说：“我已经打算好了，后天在饭店请你们吃饭，和你爸爸见个面！你回去就告诉他，救了他的命的恩人是刘山，让他别在心里老惦记着！”

　　3、救命之恩

　　从刘叔叔家回来，可可迫不及待地告诉老爸：“爸，你猜到吗？那个暗中帮助我们的人原来是刘山叔叔，是你当年在厂里的工友呢！”老海猛然一惊：“你、你见过他了？”脸色立刻一暗，一屁股坐到床上。可可说：“后天，刘叔叔说想和你见面，请我们吃饭。”老海又一惊：“什么？我、我不想去见他！”可可上前拉着他的手，说：“爸，你和刘叔叔到底怎么了？”老海摇手打断她的话，站起来慢慢走了两步，仰头发出一声长叹：“可可，我为什么不感激刘山，为什么不想见他？因为他救我是有阴谋的呀！”“什么？！”可可惊呆了。

　　老海和刘山15年前，的确是同一个厂里的工友，而且，老海的老婆还是刘山一个远房的表妹。这两家，在厂里都属于困难职工，两家都有个药罐子，老海家是爱人，刘山家是儿子，而且刘山的爱人还没工作。相比之下，刘山家里还要难一些。这两个难兄难弟，又沾了亲，所以平时经常是你帮我一点，我帮你一点，不过，算起来还是刘山的难关多，需要的帮助也比老海多。

　　有一天，刘山半夜里跑来敲老海的门，焦急万分地说：“儿子又发病了，手里一分钱也拿不出了，海哥，你有没有，先给我拿二百块钱吧！”老海一听，家里这时候刚好有200块，这200块也等着明早给老婆上医院啊！ 他顿时为难起来：“这、我、我家里……”

　　这时，屋里传出一阵老婆剧烈的咳嗽声，老海一咬牙，颤抖着说了一句：“我家里也没钱了，要不，你到别处去问问？”刘山听完，深深地盯了他一眼，掉头就走了。其实谁心里都明白，除了老海这一家，你让他到哪儿去借钱呢？厂里的工友和亲戚都让他们借怕了。

　　刘山走后，老海怎么也睡不着，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翻出那仅有的200块钱直奔刘山家。刘山家锁着门，他又掉头朝医院狂奔，赶到医院的时候，刚好看到刘山夫妇抱着儿子从里面走出来。怀里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一只小手垂了下来。原来刘山四处借钱耽误了时间，孩子送来晚了，终究没有抢救过来。老海一见，全身都凉了，怔在原地。刘山两口子好像没瞧见他一般，抱着孩子无声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海一开门，呆住了。刘山居然抱着儿子的尸体站在他门前！看见老海，他平静地说了句：“海哥，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昨晚上你对我说的话！我在这里发誓，我不发财就不回来见你，希望你好好保重，等着看我有钱的日子！”

　　这之后，刘山一家人突然在这个城市消失了。当那天看到从天而降的20万块钱时，老海的心里就“咯噔”一跳。在脑海里把认识的人翻了个底，既有可能拿得出20万元，又不肯让他知道的人，就只有刘山……

　　老海感慨地摇摇头：“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看到我死的人就是他了！嘿嘿，他才不会让我这么快就死呢！”可可听着老爸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人与人之间的怨恨，实在是太可怕了！

　　沉默了好长一阵时间，老海轻轻地一拍大腿说：“好吧，我、我就去向他说句谢谢，反正我是铁定对不住他，再多的气我也受了！”

　　转眼过了一天，本来一切都说得好好的了，哪知道到了那天早上，老海却说：“可可，爸爸还是决定不去了！”

　　可可一看爸爸，吓了一跳。就在这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色焦黄，眼神就像快要枯竭的油灯一般，黯淡无光，仿佛一下子老了10岁。可可抱着爸爸的胳膊，失声哭了：“爸，你要是不想见刘叔叔，就别去了！”老海低头想了想，说：“不，我还是要去！你先下楼等我，我换件衣服！”

　　看着可可走出房间，老海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好点的衣服，捧在手里发起了愣。他好像忘了拿衣服要干什么，又把衣服放了回去，然后低着头在屋里转起了圈，一边喃喃自语：“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从厨房转到阳台，又从阳台转回到厨房，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重。突然，眼里流出了泪水，这个从没有向生活低过头的硬汉，竟第一次哭了出来……

　　可可在楼下左等右等，不见老爸下来，心里莫名地一跳，正想转身上楼，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从楼上摔了下来。

　　可可一阵天旋地转，这个人正是老爸！她哭喊着扑了上去：“爸，你为什么这么傻啊！”

　　4、决不让你死

　　邻居马上打了120，救护车很快把老海送往医院抢救。不过医生告诉她，抢救成功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可可呆呆地站在抢救室门外，欲哭无泪。过了好一会，她想起了和刘山见面吃饭的事，赶紧跑去找电话通知刘山。

　　老海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刘山刚要出门。今天这次见面，使他整整激动了一个夜晚。想到即将见到老海在他面前无地自容的情景，心中就涌起一阵阵快意。他现在什么都不缺，差的只有老海身上的那口气没有找回来。

　　就在他将要出门时，接到了可可打来的电话，刘山顿时大吃一惊，怔了一下，接着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拔腿就跑下楼，心里想着：“老海，今天就是阎王爷来拉人，你也得见上我一面再走！”

　　不到10分钟，刘山焦急万分地赶到了医院。见到可可，他颤抖着问：“你爸呢？”

　　可可冷冷地一指抢救室，刘山看到那扇仍关着的门，忽然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哭喊着：“天哪！怎么会这样？老海，你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可可又恨又愤地盯着刘山，满脸是泪地冲刘山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你非要回来？为什么又要救我爸爸？”

　　刘山咬着嘴唇，重重地点点头：“是，不错，你说得很对，我回来就是要给你爸爸看的。他死了，我以后的生活也就失去意义了！为什么？因为我这15年，都是为了你爸爸才活下来的。”可可愤怒地盯着他：“你……你卑鄙！”刘山悲怆地一笑，脸上也是泪水横流。这时，从抢救室走出一个医生，刘山一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拉着医生的手大声喊：“求求你，一定要把他救活！多少钱我也给……”医生打断他的话：“人还有希望救活，现在急需输血，可医院血不够，病人是AB血型的！”

　　刘山毫不犹豫地撸起自己的袖子：“我是AB型的，医生，快抽我的！”

　　医生马上带他去抽血，一边抽血，刘山一边不停地说着：“医生，请你无论如何要救活他，不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支付。”可可在一旁看着，心里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等医生抽完血，可可张开手拦住刘山：“我爸爸还有救，你现在应该高兴了吧！你快走吧，我不想让爸爸见到你！我在这里向你发誓，你给我们的钱，我一定会如数还给你！”刘山一怔，跟着笑着点点头：“好，我现在就走！不过，如果还需要输血，请马上给我打电话。还有，我先往医院打进5万块钱，不够再找我！”说完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走了。

　　经过医生奋力抢救，老海居然奇迹般地被抢救过来，只是仍然没有脱离危险。三天后，老海又一次在鬼门关被拉了回来，两眼一睁醒了。他木然地瞪着一双眼睛，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一句话：“为什么……我死不了……”

　　老海坚决要死，他开始不配合治疗，不是拒绝吃药，就是不肯打针，身体恢复得很差。医生把可可叫出来，严肃地说：“你父亲怎么会这样？病人的心理情绪对伤情很重要，再这样下去，就算最终好了，恐怕也是个废人。”可可张张嘴，这原因怎么说得出来？想了一个晚上，可可决定去找刘山，一进刘山的家门，她就跪在地上哀求：“刘叔叔，求求你救救我爸爸吧！”

　　刘山吃了一惊：“什么？我不是在救你爸爸吗？怎么了，要输血还是要钱？”“不！”可可哭道，“我求求你放过我爸爸！他现在一心想着死，就是因为不愿意受你的气啊！”刘山说：“你要我怎么做？”“我要你去当面跟我爸说，你其实早就原谅了他，你是真心要救他的！”刘山没有再说，紧闭着嘴唇，若有所思地看着可可，忽然自言自语道：“老海真幸福，有你这么一个好女儿！我那儿子如果活到今天，也跟你差不多一样大了！”可可的身子微微一颤：“刘叔叔，你要是愿意，你就把我当你女儿吧！”

　　刘山听罢一笑：“你爸爸怎会舍得……”可可垂泪道：“刘叔叔，你知道吗？爸爸跳楼那天，本来是他的生日，没想到……”“是吗？”刘山微微一惊，靠在沙发上，眼神直直地盯着可可，陷入了沉思，缓缓说道：“嗯，你爸今年是50岁了，日子过得真快啊！再过几天，我也到50岁了……”刘山的脸上一片迷茫，过了许久，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可可，你先回去，我明天再给你答复，好吗？”

　　5、五十知天命

　　第二天早上，可可刚从老爸床边抬起头，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一看，这个人正是刘山。老海在床上瞪着眼，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霎时都怔住了。15年过去了，两人的外貌都改变了许多，他们几乎都认不出对方来了。良久，刘山淡淡地说道：“老海，我过几天就回南方去了！”

　　“为……为什么？你、你发了财，不就是想回来让我看的吗？”

　　刘山笑了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眼光看着别处：“过去这十几年，我每天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回来了。不过，当昨天可可来找过我后，我犹豫了，我这么做值得吗？”“刘叔叔……”

　　刘山看了一眼可可，继续说道：“昨天，可可说你已经过了50岁的生日了，我才猛然想到，自己也快要过这个生日了。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想了一晚。我们都50岁了呀，五十知天命啊！黄泥都没到大腿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得下的呢？”

　　可可惊喜交加：“刘叔叔，你是好人……”一看老爸，只见老爸也显得十分激动，喃喃地喊着：“五十知天命，五十知天命……”脸上泪如雨下。

　　刘山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老海：“这几天，我把房子卖了就走！”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老海哆嗦着嘴唇，百感交集地看着他走到门口，忽然喊了一句：“老刘，留下来吧……”

　　刘山一震，回头笑了笑：“有些事我可以忘记，但也不愿再想起。再说，我老婆还在南方呢。其实这次回来，她就死活要拦我，可我还是一意孤行，没想到还真被她说中了。她说我肯定要后悔的！”刘山快步走出病房，可可忽然想起了什么，喊着追了上去：“刘叔叔，我们还欠着你的钱呐，我该怎么还呀？”

　　刘山停下脚步，想了想，回头向可可挥了挥手：“不要还给我，要还给最需要钱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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