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清

　　一、正是河豚欲上时

　　江南三月，正是河豚上市的季节。要是以往在这紧挨长江边的六圩镇，烧河豚的店铺早就林立，大街小巷弥漫着让人垂涎欲滴的河豚香味。自从日军一个中队占领六圩镇后，小镇便笼罩在一片萧杀之中，还有哪家店铺再敢冒死开张？

　　小镇上有个叫周阿宝的，因为烧得一手好河豚，远近百姓都称他“河豚王”，这年清明节刚到，他居然大着胆子把店铺重新开张。可是尽管河豚鲜美，生意却难做，一天到晚也没有几个食客，愁煞了“河豚王”周阿宝同他的女儿周英。因为一年的生意，全靠清明前后一两个月。

　　一天，正当周阿宝愁眉苦脸，守着香味飘满街道的一锅河豚，一心期盼有食客上门的时候，突然来了牵着狼狗、挎着指挥刀的鬼子小队长加藤。他走进店堂，大声朝周阿宝喊：“老板，你的来一盘河豚，一斤黄酒。”

　　女儿暗暗扯了周阿宝一把，低声说：“中国的河豚不给鬼子吃，我恨日本人。”

　　周阿宝会意，朝鬼子小队长加藤鞠个躬，说：“太君，河豚大大的有毒，中国人叫拼死吃河豚，你的不怕？”

　　加藤一挥手回答：“你的烧河豚在小镇的第一，人称‘河豚王，手艺大大的好，我的不怕，你的也不敢使坏！”说着，用手按了按指挥刀。

　　周阿宝回到厨房，从锅里盛起一盘鲜嫩的河豚，正要端出去，又被女儿周英挡住，气呼呼说：“爹，日本人在镇上烧杀抢掠，坏事做绝，这河豚喂狗也不给他吃。”

　　周阿宝摇摇头，叹口气回答：“要过日子呀，生意就得做下去。再说，这日本人我们也惹不起，能应付就应付吧！”

　　河豚端上来，加藤看着烧成金黄色的河豚，两眼放光，“啊”地喊了一声，急忙夹起一块，举到嘴边，用鼻子嗅了嗅，却没有往嘴里送，而是扔给蹲在他旁边的狼狗，狼狗接过一口吞下。显然，加藤是害怕河豚有毒，让狼狗先吃。他又要来一盘花生米，边喝黄酒，边耐心等了二十来分钟。只见狼狗伸长脖子瞧着桌上的河豚，口水直流，他才放心，风卷残云似的将一盘河豚几下就扫光。

　　加藤扔下两个银元，对周阿宝说：“你的良民，大大的好！”说罢牵起狼狗，扬长而去。

　　周阿宝伸手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向加藤离去的背影哈腰喊道：“太君，你的走好！”

　　周英直跺脚：“爹呀，你还有没有骨头？”气得她一天没理睬爹。

　　两天后，驻守六圩镇的日军中队长小林，也带着一个卫兵前来周阿宝的河豚店吃河豚。卫兵杀气腾腾地持枪站在门口，小林找张桌子坐下，对周阿宝说：“老人家，加藤吃了你烧的河豚，在我面前大大的夸口，我的慕名前来品尝，河豚、黄酒的大盘大碗上！”

　　周阿宝寻思，前天来了个鬼子小队长，今天又来了鬼子中队长，难道他们真是冲着他烧的河豚来的？他心里虽然疑惑，但嘴上立刻答应，招呼女儿一同进厨房张罗。

　　这时，周英也认出了脸上有颗紫红色癍痣的小林，不由得咬牙切齿。原来，小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自从去年他的中队驻扎六圩镇后，不知被他杀害了多少乡亲同胞，其中还有周英的哥哥。两个月前，鬼子偷袭在这一带活动的新四军，抓获了支队首长洪司令，至今还关在镇上的鬼子炮楼里不知死活。对这样的魔鬼，能让他吃河豚？她眼珠子一转，把爹拉到一旁，小声出主意：“下河豚子，毒死他，为我哥和被他害死的乡亲报仇！”

　　河豚子是雌性河豚的卵巢，有剧毒，吃一两颗就要人的命。可是周阿宝痛苦地摇摇头，说：“鬼子生性多疑，小林不会上当。再说，毒死了他，鬼子一定要加倍报复，我们父女俩一个也活不成，镇上的百姓还会惨遭一场更大的劫难，这河豚子万万下不得！”

　　周英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过了身。周阿宝把河豚端出去，小林指着河豚对他说：“你的，先尝一口，我的才放心。”

　　周阿宝夹了一小块河豚，放到嘴里吞下。二十分钟后，小林见周阿宝没有反应，突然一把揪住周阿宝，眼睛露出两道凶光，问他：“你的，说实话，皇军驻扎六圩镇，杀了你的同胞，你的儿子，你的肯定对我们大大的仇恨，你为什么虚情假义对我，不在河豚里下毒，把我这个中队长毒死，我的想不通，嗯？”

　　周阿宝打着哆嗦回答：“太君，你们杀了我们许多人，杀了我的儿子，我当然恨，恨不得要把你们一个个都咬死、嚼碎，一口吞下。可是，到我店堂来的，不管是朋友还是魔鬼，都是我的客人，怠慢不得。我们周家烧河豚五六十年，从没有吃死过一个人，这是规矩。我对你们有再大再深的仇恨，这个规矩也不能破。”

　　小林一拍桌子喊：“你的说得有道理，这是规矩。我们到你们中国来，是为了拯救你们脱离苦海，这也是规矩。哈哈，你的肚量大大的，我的佩服，吃你烧的河豚，放心。”

　　小林独坐一桌，把指挥刀放在桌上，一面敞开喝酒，一面大块吞着鲜美无比的河豚，不禁飘飘然起来：摇头晃脑地吟起了宋代苏东坡的诗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吃罢河豚，小林满足地站起来，脱下黄澄澄的一只戒指扔到桌上，对周阿宝说：“你的，‘河豚王名不虚传，大大的良民，皇军的朋友。”

　　周阿宝哈腰回答：“如果太君喜爱，欢迎再来光临小店。”

　　小林离开后，周英怒气冲冲地朝周阿宝嚷：“爹，你……还要欢迎鬼子再来吃河豚，你真的太没骨气了！”说着，她抓起小林扔在桌子上的戒指，跑到后门口，扔进了通向长江的小河。

　　二、甘做良民千夫指

　　日本小队长加藤、中队长小林接连前来周阿宝店堂吃河豚，引起六圩镇百姓议论纷纷，骂他是日本人的灰孙子、汉奸，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女儿周英听了，痛苦得不敢上街，整天流泪。周阿宝也摇头叹气，对女儿说：“没法子，我们就是开河豚店的。”

　　四五天后，鬼子小队长加藤又来到周阿宝的店堂，不过这回不是来吃河豚，而是转达中队长小林的命令，要周阿宝购买100只活河豚，都得一斤以上，三天后他们来取，到时弄不到，死啦死啦的！说罢，加藤在桌上留下白花花一堆银元。

　　这回，周英的态度十分坚决：赶快离开六圩镇，到乡下亲戚家躲一躲，这河豚店不开了。

　　周阿宝苦着脸回答，到哪里去躲呀？鬼子天天下乡骚扰，同样不得安宁。不管女儿怎么反对，周阿宝要替鬼子弄河豚的主意不变。

　　当天，周阿宝就挑了两只大水桶，来到长江边，打算到一条条小船上收购刚刚起网的活河豚。可是，他在江边走了好一会，也没有看到一条捕捞河豚的小船，倒是看到鬼子的巡逻艇在江中耀武扬威，“突突突”地开来开去。以前清明前后，捕河豚的小船密密麻麻地在长江上来往穿梭，十分热闹，到了傍晚，舱里河豚堆得像小山似的。可自从来了鬼子，巡逻艇在江里日夜搜捕可疑船只，一有动静就开枪打炮，因此，只有胆大的或被生活逼得活不下去的渔民，才敢偷偷到江里捕捞。

　　周阿宝在江边跑了三四个来回，才看到一条小船靠岸，他急忙挑着水桶跑过去。小船的主人叫阿狗，小时同他蛮要好的，就大喊：“阿狗，快，有没有刚起水的河豚，都给我。”

　　阿狗冷冷地回答：“有啊，可是我的河豚不卖给日本人吃。”说着撑起小船，驶远了。

　　周阿宝心中一凉。是的，自从鬼子加藤和小林去他店堂吃了河豚后，他就很难收到河豚了。这次鬼子逼他要收100只河豚，这种情况下怎么收得到？他脸色一阵发白，为了父女俩活命，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在江边跑来跑去。可是，捕河豚的小船只要见到他人影，就像见到瘟神掉头就跑，也有好心的渔民劝他不要替日本人办事，做人要有骨气。周阿宝摇头叹气，直到太阳快落入滚滚的江水，他才垂头丧气地挑着空桶回家。

　　晚上，周阿宝心事重重，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他又早早去长江边收活河豚，可到傍晚回家才收到二十来只，还是从一个不认识的渔民船上收到的。

　　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了。周阿宝睡到半夜，起床来到隔壁堆杂物的破屋子，寻出一张沾满灰尘的破网，在昏黄的油灯下手执竹梭修补破网。

　　他的动作惊动了同样无法入睡的周英。周英跟着爬起来，看到爹在修破网，明白了他要亲自下江捕捞河豚。爹不但会烧河豚，也是小镇上捕捞河豚的好手，只是以前在江边长年受风寒，犯上气喘病，慢慢的不再下江捕捞了。如今爹竟然要亲自下长江为鬼子卖命，真是昏了脑袋。周英竭力反对，爹却说，明天鬼子就要来拿河豚，如果交不出，他们父女俩将性命难保。如今收不到河豚，只有下江捕捞这条路了。周英见劝不动爹，又担心他在江风中发病出事，便要与他一同下江。周阿宝心想一同去了有个帮手，就答应了。

　　修好渔网，他们便从自家后门口的小河里驾着小船，在星光下向不远的长江摇去。到了长江，尽管周阿宝穿了件破棉袄，但阵阵江风直钻他的肌骨。刚下了几网，他就捂住胸口咳个不停。先是咳，越咳越厉害，接着是喘，憋得半天喘不过气。要不是周英陪在旁边替他又捶又敲，他的一条老命真要丢在江里。

　　周英见爹好受了点，又轻声劝他：“爹，你为什么要替鬼子卖命啊？我们可以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

　　这时，周阿宝转过身，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肩头，叹口气回答：“阿英啊，爹就捕这一回，向鬼子交差了，永远不会再有第二回了，我答应同你跑得远远的。”

　　周阿宝说到这个份上，周英只好忍住气，当爹的帮手。周阿宝不愧是个捕捞河豚的好手，一面咳，一面站稳船头，在星光下瞧准水色、水流，一网撒下去，总有五六只河豚。到太阳升得离江面有一根竹竿子高时，已经河豚满舱，周阿宝这才松了口气，鬼子要的河豚有了，就是自己店堂烧的也足够了。

　　父女俩拖着疲惫的身子，摇着小船回家。周阿宝从中挑选出100只又肥又大的河豚装进网袋，沉入屋子后面的小河，等鬼子来取。小河通长江，这样的水能养活河豚。

　　三、父女同赴鬼门关

　　等周阿宝父女吃罢早饭，鬼子中队长小林带上两个鬼子，亲自前来取河豚。他跟着周阿宝来到屋子后面，看到周阿宝把网袋从小河里拉起来，黑呼呼、活鲜鲜的河豚在网袋里蠕动扑腾，只只都在一斤以上。小林大喜，伸出指头夸赞周阿宝：“你的，大大的讲信用，皇军的大大的奖赏。”

　　周阿宝朝小林小心翼翼地问：“现在就在我的店里为你们做吗？”

　　小林摇摇头：“不，请你带上烧河豚的家伙，我们的一同去皇军的炮楼。”

　　在一旁的周英大吃一惊，朝小林喊：“不，你们不能把我爹带去，要吃河豚就在这里烧。”

　　小林转头说：“姑娘，今天我们的不在这里吃河豚，你的一同过去陪陪。”

　　“太君，我女儿什么都不懂，她要留下来看家。”周阿宝连忙阻止。他知道，去鬼子炮楼，无疑是进了鬼门关，若在烧河豚时出点差错，就不可能活着出来。他又对周英大声说：“还不快去帮爹收拾家伙，让爹快点跟太君去炮楼。”他的眼神很明白，想借此机会把女儿赶快打发开，鬼子的魔窟是万万不能去的。

　　小林用手挡住周英的去路，对周阿宝说：“姑娘的一块去！”他一招手，两个端着枪的鬼子跑上来，把周英挟在中间。

　　周英十分镇定，根本不想跑开。她担忧爹一人去鬼子炮楼不安全，对小林说，她愿意陪着爹去炮楼，做爹的帮手。小林把手一挥：“带上工具，开路！”

　　鬼子中队驻扎在六圩镇东头，那里原是一家规模不小的巢丝厂，占地二三十亩。四周修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炮楼，中间是个大炮楼。里头有固定岗哨和流动岗哨，一派阴森。

　　小林把周阿宝父女带到中心炮楼的底层，对周阿宝说出了要他们进炮楼的原因：“皇军小队长加藤和我，都到你的店堂吃过河豚，一是尝尝你天下第一烧的绝技，果然让我回味无穷；二是看看你的良心是不是大大的坏，结果，你的良心大大的好。今天请你们父女俩进炮楼，你们的不用害怕，只要你们使出浑身绝技，不耍花招，做好三桌丰盛的河豚宴，我的保证放你们回家，到时还有一笔大大的报酬！”

　　周阿宝听了，对小林哈腰保证：“太君请放心，我一定拿出全部手艺，让你们吃得大大的开心，大大的安全。”

　　小林离开后，又过来两个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的鬼子，对周阿宝父女俩的一举一动进行严密监视。

　　周阿宝抬头看看高高的炮楼，外边围墙上还有密密的铁丝网，戒备十分森严，不管是谁，插了翅膀也难飞出去。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心想今天这河豚要加倍烧好，千万不能出了差错，这里面押着他们父女两条命啊！

　　厨房就在炮楼底层，周阿宝开始杀河豚，女儿周英当助手。

　　这杀河豚也是一手绝活、险活，稍不留神就要出危险。周阿宝把杀河豚工具一字儿摆开，由周英一一递给他。他一面“吭吭”地咳喘，一面先用小刀割去河豚的鳍尾，切除宽宽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挖除细小的眼睛，因为它们都有毒素。

　　然后剥去鱼皮，剖开肚子取出肠、肝脏、卵巢和肾等含剧毒的内脏，放在一旁等会处理。最后再把河豚切成骨牌大小的肉块，浸入清水中漂洗，隔袋烟工夫就要换一回清水，反复漂洗，不能留有半点血丝。大约小半天时间，河豚肉里的毒素才能漂尽，这时切成块的河豚肉洁白如玉，晶莹剔透，可以下锅了。

　　河豚肉漂洗干净后，周阿宝累得快瘫倒了。周英看了十分心痛，不停地替他捶背揉胸。这时，有个鬼子拿来半筐生石灰，准备把内脏放在里边拿出去深埋。可是，周阿宝却从内脏里挑出河豚的肝脏、卵巢、精巢，又把它们单独放到一只大木盆里同样漂洗。这些内脏可是河豚最毒的部分，鬼子用生石灰处理没有错，难道周阿宝要烧了让鬼子吃？

　　在旁边监视的鬼子大惊失色，朝周阿宝叫嚷：“你的大大的坏，河豚的内脏有剧毒，通通的扔掉！”

　　周阿宝头都不抬，开始漂洗河豚内脏。鬼子急了，气呼呼地喊：“你的，赶快停下！”

　　周英也阻止周阿宝：“爹，他们不懂，你干吗做给他们吃？”

　　周阿宝抬起头，“哧呼哧呼”喘了几口，用讥讽的口气朝鬼子解释：“你们日本人根本不懂怎么吃河豚，告诉你，越是毒的东西，做好了，味道越是鲜美！”

　　鬼子又“哇哇”大叫：“老东西，你的狡辩！”把刺刀架在了周阿宝脖子上。“休得无理！”不知什么时候，鬼子中队长小林来到周阿宝背后，喝住鬼子，又和颜悦色问周阿宝：“你的说个明白，为什么说越毒的东西，做好了越鲜美？”

　　周阿宝这才娓娓道来：“天底下最好的河豚宴，少不了这三样东西：一是用河豚的肝做西施肝；二是用河豚的精巢做西施乳；三是用河豚的卵做西施腐。它们都是河豚身上最毒的部分，但做好了，让人吃了一回就终身难忘。”

　　小林一听，兴奋得向周阿宝伸出手指，加重语气问：“你的保证，吃了没有危险？”

　　周阿宝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用我和女儿的性命保证。”

　　“好！”小林说，“一切都按你的办，我的对你的‘河豚王大大的放心！你要保证晚上6点准时开宴！”

　　离开前，小林怕出意外，又加派小队长加藤在一旁严密监督，寸步不离。

　　四、碉堡林立献绝艺

　　周阿宝稍坐了会，不敢怠慢，又开始忙着烧河豚。烧河豚这活儿，除了把河豚肉漂洗干净，不能留下一丝河豚血外，对厨房的要求也十分严格，不能粘上一点灰尘或油污。因此，周阿宝先用碱水把锅、瓢、勺、铲一遍又一遍洗刷，为了不让厨房顶上的灰尘落入锅里，用白纸糊顶。收拾好后，才把切成块的河豚倒入一只大锅内。下锅后不能添水，得用上好的黄酒，盖上锅盖，经中火烧个把时辰。这时周阿宝才揭开锅盖，逐一把姜、蒜泥、茴香、酱油、冰糖等作料下锅，盖上锅盖，再用文火慢慢地煨，不一会，阵阵河豚的香味飘了出来……此刻周英的心情十分矛盾，她只要稍微做点手脚，就能让吃河豚的鬼子全部倒下。可这样一来，她和爹就跑不出这魔窟了，她舍不得爹啊！她一边在灶下烧火，一边伸出脑袋看爹的表情。爹却是神情专注，像在自己店堂里一样，一心只想把河豚烧好，让食客吃得满意。周英几回想同爹说说话，可旁边站着虎视眈眈的鬼子小队长加藤，怎么也找不到机会开口。

　　到了太阳快落下山，整个鬼子驻地都飘着河豚的香味，让鬼子兵一个个都馋涎欲滴时，一个鬼子进来向加藤报告：黑田大佐到，要周阿宝准时开宴。这时，周阿宝父女才明白，这河豚宴是办给小林的上司黑田司令吃的，怪不得小林这么小心、神秘，先让加藤到周阿宝店吃一遍，他还不放心，自己又亲自去试吃。

　　这时加藤立刻吩咐周阿宝马上准备开宴，就跑出去张罗了。周英急促地低声对爹说：“鬼子司令黑田不知杀害了多少中国人，我们今天就给他下毒，给我哥和乡亲们报仇！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没有了！”

　　周阿宝用眼光严厉制止她：意思是不能乱来，这里被围得铁桶一般，他们要活着出去。周英只得咬咬牙，再次忍住涌到胸口的报仇烈火。

　　这时，鬼子中队长小林早已跑出炮楼，迎进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黑田。黑田后面跟着他的副官和卫兵，还有一辆军用吉普车，里边坐着黑田的妻子百合。小林把他们迎进主炮楼第二层的大餐厅，里边放着三张餐桌，铺着雪白的餐巾。

　　餐厅布置得十分雅致，主桌后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富士山图片，一台留声机放着哀乐一般的日本民歌。黑田搀着妻子百合坐下，旁边由小林同黑田的副官陪桌。

　　这时，据点里边的大小鬼子头目也蜂拥而至，三张大桌齐刷刷坐满。小林站起来，清清喉咙，先朝他的上司黑田及黑田妻子百合深深鞠躬，然后抬头挺胸对他手下的大小头目说：“今天，我们有幸请来黑田大佐和他的夫人光临，我的感到十分高兴。下面我们陪黑田大佐同百合夫人尽情享受天下第一鲜——河豚。来，让我们共同举杯，为大日本帝国的强大，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干杯！”

　　河豚做的菜肴由周英端上来，黑田警惕地问小林这个端菜的姑娘是谁，小林告诉他，她是小镇人称“河豚王”也就是今天烧河豚大师的女儿。黑田连忙朝周英招手，笑容可掬，露出两颗金牙喊道：“姑娘，‘河豚王的女儿，你的过来！”

　　周英一愣，站着不动。黑田在他旁边腾出一个位置，又朝周英说：“姑娘，你的不要怕，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的女儿，你的坐在我身边，陪我享受河豚美味，让我和夫人有种家的感觉。”

　　周英想，好阴毒的一招，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黑田，要她陪坐是假，怕河豚有毒害他们是真，所以让她在桌上一同吃。如果她坐下吃河豚，说明河豚里没有毒，如果有毒，绝对不敢坐下。于是她忍住心头的仇恨与厌恶，微微一笑，在黑田旁边坐了下去。

　　第一道菜像麻点似的，看上去有点吓人。黑田在夫人和周英的盘子里各夹了一块。他歪着头问周英：“姑娘，这道菜叫什么，怎么吃？”

　　周英告诉他：“这道菜叫黑星麻，是用河豚皮做的。它有刺，得把它翻卷着吃。这道菜对女人特别有好处，能让她的皮肤永远光洁鲜亮。”说罢，她用筷子把河豚皮翻卷过来放入口中，不用咀嚼，慢慢吞下。

　　黑田“嘿嘿”干笑两声，表示点头赞同。坐在一旁的百合听说河豚皮能让皮肤永远光洁，便迫不及待学着周英的样，把河豚皮卷起来送到嘴里吞下。那感觉糙而不毛、嫩滑润口，她顿时对这道菜啧啧称赞。

　　黑田也把河豚皮卷起来，送到嘴里吞下，连喊：“不错，味道真美！”

　　其他两桌大小头目，见他们的上司黑田动了筷子，都争先恐后地下筷，把桌上的河豚皮一扫而光。

　　接着，三个鬼子士兵给每桌端上一盆葱绿色条状的东西。鬼子中队长小林看了一眼黑田，黑田又看了一眼周英，问：“姑娘，这叫什么菜？”

　　周英回答：“这叫翡翠肝，又叫西施肝，加绿色芦蒿炒成，是河豚宴的精品菜肴之一。”

　　黑田把脸一板：“姑娘，河豚肝有剧毒，怎么能吃？”

　　周英心里怒火熊熊，脸上却装出笑容，夹起一块送到嘴里，自豪地说：“这就是我爹‘河豚王的本事了。”

　　黑田跟着夹了一块，放到嘴里，果然酥脆柔滑、软烂醇香，不由得啧啧称赞。

　　接着，每桌又端上一只小盆，里边装着豆腐状的东西，面上撒有翠绿的蒜叶。黑田觉得这道河豚菜的颜色新奇，指着又问周英：“姑娘，这叫什么？”

　　周英脸一偏，回答：“西施乳。”

　　“用什么做的？”黑田来了兴趣，故意盯住周英微微涨红的脸色问。

　　周英牙一咬，又回答：“雄河豚的精巢所做！”

　　“甘美远胜西施乳，吴王当年未曾知。”黑田站起来哈哈大笑，说：“姑娘这是你们宋代大诗人苏轼写的诗，今天能吃到中国人做的西施乳，不枉此生啊！”接着，又说声：“姑娘请！”见周英轻轻夹一块含入口中，他也夹起一块送到夫人百合嘴里。

　　接着，厨房又送上一道河豚卵做的西施香腐，让黑田与他的夫人百合赞不绝口。

　　黑田竖起大拇指向周英说：“你的爹，手艺大大的好，‘河豚王的名副其实！”

　　五、天下美味藏玄机

　　原来，黑田也是吃河豚的高手，他家住东京海边一个小镇，从小吃河豚长大，对河豚情有独钟。他又精通中国美食文化，刚才的几道河豚菜肴哪里能瞒得了他？只是他在中国作恶多端，害怕中国人对他报复，所以每道菜肴都要让周英先吃。他不相信，一个烧河豚的中国人，会让自己女儿同日本人一起中毒而死。

　　最后，主菜端上来了，是大碗的河豚，烧成金黄的琥珀色，那美味让一个个鬼子都舒服得飘飘欲仙。黑田更为兴奋，让夫人百合起身翩翩起舞，然后又叫小林拿来笔砚，在歌舞声中吟诗题词，故作风流，在一张宣纸上写下狂言：“吞下中华河豚，成为帝国园舍。”

　　“好！”鬼子喝着美酒，吃着“河豚王”烧的天下第一美味，一时群魔乱舞，疯狂叫喊：“吞下中华河豚，成为帝国园舍！”

　　“放屁！”周英怒火中烧，再也忍受不住这群魔鬼对中华民族的狼子野心和肆意污辱，猛地站起来，一把夺过黑田写的字，“哗啦啦”撕了个粉碎，撒到黑田脸上。

　　“八嘎牙噜！”小林见周英竟敢在黑田面前如此放肆，先是吓出一身冷汗，接着举起闪着寒光的指挥刀，向周英劈去：“你的，大大的坏！死了死了的！”

　　“混蛋！”黑田挡住小林从半空劈下的腰刀，朝小林大声呵斥。因为，他突然感到肚子隐隐发痛，暗暗一惊：难道河豚有毒？如果把这个中国姑娘劈死，烧河豚的老头肯定会以死相拼。万一真的中了河豚毒，还得靠这个老头解毒。当然，他希望自己肚子痛不会是河豚中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小林收回指挥刀，不解地看着黑田。也就在这时，小林也感到肚子作痛起来，大惊失色，大喊：“河豚的中毒！”

　　这一喊，像瞬间发生了一场瘟疫，立刻传遍吃河豚的所有鬼子，一齐叫喊肚子痛。特别是黑田夫人百合更是捂住肚子，一张脸扭曲变形，痛苦地呻吟。设宴的二层炮楼乱成一团，鬼哭狼嚎。

　　还是黑田镇定，对吓得面如土色的小林怒声喝道：“慌张什么！还不快去把那个烧河豚的老头叫来，他的一定有解河豚毒的药。”

　　到了这时，周英才突然明白，爹为什么要背着汉奸的恶名，忍辱负重为鬼子烧河豚，原来就是为着这个报仇的日子，不由得暗暗高兴。可是，此刻她也感到自己的肚子翻江倒海般难受，知道自己也中毒了。但只要能毒死面前的鬼子，为哥哥和乡亲们报仇，她死而无憾。只是不知道小林把爹叫上来以后，凶残的黑田会对他怎样，她又为爹的命运深深担忧起来。

　　小林跌跌撞撞地把周阿宝推到黑田面前，气呼呼大叫：“你的大大的狡猾，良心大大的坏！”

　　黑田忍住肚子刀割般的疼痛，用客气的声音朝周阿宝说：“老人家，你不愧为‘河豚王，烧的河豚真是天下一绝，令我一生难忘。不过，也许你一时疏忽，出了点小问题，让我们有了点小小的难受。我知道，烧河豚的大师一定备有解毒妙方，你的赶紧拿出来，我的一定不追究你的责任，我还有大大的奖赏。”说着，向副官丢个眼色，副官从包里摸出两条黄澄澄的金砖，放在周阿宝面前。

　　周阿宝淡淡一笑，坦然承认，他是故意让鬼子中毒的。

　　他这么一说，鬼子一个个惊得魂飞魄散，有的肚痛如绞，有的“哇哇”吐起来，有的花了眼睛……小林摇晃着身子，拔出指挥刀，嘴里骂着：“八嘎牙噜！”狠狠劈向周阿宝。

　　黑田再次怒声喝住：“你的滚一边去！”接着，他深深朝周阿宝鞠一个躬，说：“老人家，我明白，你们中国人的对我们大日本有误解，大大的憎恨，可是，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怨仇宜解不宜结。你快把解毒妙方拿出来，我的一定放你们父女回家，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让你平安的开店，烧河豚。”这时，周英也难受得快要倒下，知道自己没救了。但她心里十分兴奋，盼着鬼子快快一个接一个死去，直朝爹眨眼睛，意思是死也不能把解毒方法说出去。

　　周阿宝看了女儿一眼，脸色十分痛苦。他扭开头，对黑田说：“解毒药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立刻答应。”

　　“什么条件，你的快说！”黑田的眼睛发花，脑子模糊，肚子痛得快撑不住了。

　　“把新四军洪司令立刻放出去！”周阿宝态度坚决地提出。

　　黑田的神智瞬间清醒过来，一张脸拉下来。若把新四军支队洪司令放出去，不就是放虎归山，他的日军在这六圩镇一带还有立足之地？他眼睛一瞪，一下变成凶神恶煞，对小林吼道：“把老头的姑娘捆起来，老头的不答应，砍下姑娘的脑袋！”

　　六、惊天泣地英烈魂

　　几个鬼子歪着步子上来，把刺刀架到周英脖子上。周阿宝见了，不但不急，反而呵呵笑了。

　　黑田一看，这老头怪了，自己女儿就要掉脑袋，反而笑起来？他气急败坏地问：“你的脑子有毛病，女儿就要上西天了，你还笑？”

　　周阿宝告诉他：“既然我和女儿敢来你们的炮楼，就不怕把命丢在这里。我的女儿已经中毒了，不用过多少时间就要死去，你们现在砍她脑袋，让她死得痛快，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倒是我要警告你们，再不放洪司令，你、你的太太，这里所有吃河豚的，活不过一个时辰。我们死两个，你们死几十个，哈哈！我同女儿死得值，值得！”

　　这时，黑田的妻子百合已经倒在地上，捂住肚子痛苦地打滚，用微弱的声音向黑田哀求：“夫君，快把洪司令放……放了，我要活……活命，我们的孩子还在日本，我要见到他……”

　　黑田无奈地哀叹一声，几十个鬼子斗不过周阿宝父女俩，只得答应放人，但放人之前又用日本话向小林交代几句。周阿宝虽然听不懂黑田向小林交代什么，但明白放人有猫腻，说不定会把新四军洪司令杀害在半路上，或者根本就没有放人。他向黑田提出：让他的女儿周英一同出去，一个小时后，他爬上炮楼最高层，看到江边的黄山顶上冒起一股烟火，说明他女儿已经陪着洪司令安全到达，才给解毒秘方。他知道那里有新四军部队活动，是个安全地带。

　　黑田的阴谋被识破，但他感到奇怪，老头的女儿已经中毒，她怎么能把洪司令送出去？周阿宝又淡淡一笑告诉黑田：“我解毒的方法不是喝臭哄哄的尿，也不服其他草药。”说罢，他走到女儿身边，只在她胃部点了几下，本来痛得脸色发白的女儿立刻一身轻松，什么痛苦都没有了似的。

　　黑田惊呆了，河豚王的解毒方法果然神奇无比，他信了，服了。周阿宝又向黑田提出：放洪司令要早，过了时辰，他对他们也回天无力了。

　　黑田为了活命，只得乖乖下令，把被折磨得满身伤痕，皮包骨头的洪司令从炮楼的地下室放出来，让周阿宝见一面之后，由周英扶着，在鬼子的刺刀丛下，走出被囚禁了两个多月的鬼子据点。

　　难耐的一个小时过去了，周阿宝被鬼子的刺刀顶着后背，爬上炮楼顶部，不一会就看到黄山顶上冒出一缕青灰色的轻烟。他脸上一阵激动，知道洪司令同自己的女儿脱险了。回到炮楼第二层，发现黑田、小林和二三十个大小头目都已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黑田见周阿宝下来，像看到了生的希望，立刻喘着气叫道：“老人家，我把洪司令放了，你的说话要算数，快给我们点穴解毒。”

　　周阿宝冷笑一声回答：“你们日本鬼子在中国犯下滔天大罪，怎么能逃过惩罚？你们一个个等着归天吧！”

　　“你的大大的坏，我的要你陪皇军一起上天去！”黑田知道上当了，歇斯底里地叫喊，接着抽出军刀，朝周阿宝捅过去。周阿宝双手捂住冒血的腹部，含笑倒下。

　　此刻，炮楼外边突然枪声大作，由于鬼子大小头目都被毒倒，失去指挥能力，炮楼很快被新四军攻下。新四军冲进中心炮楼，看到黑田、他的妻子百合还有小林都瞪着惊恐的眼睛，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静等死亡，其余鬼子横七竖八躺着，大都没有了气。而倒在血泊里的周阿宝，含着微笑，像睡熟了一般……

　　原来，这场河豚宴是新四军精心策划的。两个月前，由于叛徒告密，日军对新四军发动偷袭，洪司令被抓。为了救出洪司令，新四军想了许多办法，可都很难攻破防守得像铁桶一般严密的鬼子炮楼。而黑田大佐呢，为了拖住这支新四军，减轻其他战场日军的压力，故意把洪司令关在六圩镇炮楼，既不杀也不转移。

　　要救出洪司令，只能智取了。随着清明节的到来，长江河豚的上市，新四军打听到黑田喜欢吃河豚，同时也了解到小林十分巴结黑田，于是，同镇上烧河豚的“河豚王”周阿宝秘密联系，冒死开张河豚店，用美味引诱小林和黑田，他们果然上钩。而周阿宝则饱受乡亲的误会，在屈辱中上演了一场既安全救出了洪司令，又让自己女儿一同脱险，并巧妙配合新四军，一举把小林中队歼灭的悲壮剧。

　　其实，周阿宝哪里来的点穴解毒术，是他先让女儿服了解毒药，合演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智斗一幕。

　　长江边的黄山多了个黄土堆，那里埋葬着利用河豚智取日军的“河豚王”周阿宝。从此，沿江一带的鬼子一听说河豚便闻风丧胆，再也不敢吃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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