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汉种在山坡地上的玉米棒子金灿灿、沉甸甸,该是收获的时候了。他对老伴说:“把西屋收拾收拾,让被褥见见太阳,世青要回来做忙了。”
世青娘说:“世青都当县长了,管几十万百姓,还盼他回来帮?你那老规矩该改改了。”
戴老汉灰白胡子一撅:“当县长怎么啦?老规矩就是不能改,当皇帝也要回来帮!”
戴老汉说的老规矩,是世青念小学时就定下的。秋里学校放忙假,戴老汉就带着世青下地掰玉米棒子。玉米棒子粗得像大人的胳膊,世青踮起脚跟,使出吃奶的力气,小身子跟着缩上去,玉米棒子才很不情愿地“咔嚓”一声被掰下。晚上,娘抚着世青肿起来的小手,心疼得直埋怨。戴老汉眼睛一瞪:“哭什么哭,小时金贵,长大成虫!”世青念初中时的忙假,戴老汉不但要他掰玉米棒子,还要他跟着担两筐子玉米棒子。世青嫩嫩的肩膀肿得火一般烫,娘心疼得哭了。戴老汉坐在门槛上,狠狠磕一下烟锅说:“肩膀不压担,以后一副松骨架,难事大事挺不起。”高中毕业那年,世青说:“爹,要高考了,这次忙假就不回了。”戴老汉一听喉咙冒火:“还没上大学哩,就不认爹娘了?”世青考上大学后,想到爹的脾气,一到秋忙时期就抱了一大摞书往家跑,既不耽误读书,也不耽误做忙。大学毕业,世青在县政府找到工作,戴老汉又对他约法三章,到秋忙,有天大的事也要抽空回地里做活。因此,每逢山坡一片金黄的时候,他再忙也得赶回家三两天,这就是戴老汉说的老规矩。
世青娘拗不过戴老汉,收拾好房间,晒好被褥,过一天世青果然一大早就回家了。戴老汉见儿子身子胖了点,眼睛里立刻闪过不满的神色,扔出一套旧衣服,冷冷地说:“下地吧。”
世青娘端出一碗香喷喷的粥,三只煎得油汪汪的山鸡蛋,眼睛爱抚地看着世青说:“急什么,一路饿了,吃饱了下地。”
世青换上旧衣服说:“娘,路上我啃了三个馒头,饱了。我跟爹下地去了。”
下了地,世青钻进密密的玉米地,太阳一晒,热得像钻进蒸笼。他掰了一个多时辰,满头淌汗。戴老汉见了皱皱眉,扔过一块毛巾说:“你身子虚了呢。”
世青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爹,所以我要回来,跟爹摔打摔打,弄结实点。”
中午,娘送来午饭,有炖野山鸡、炒野山笋、煮野蘑菇汤。世青狼吞虎咽,连连说:“娘烧的菜好吃。”娘看到儿子的手掌掰出了一串串血泡,眼睛直发红。戴老汉朝世青娘一瞪眼,话里有了讥讽:“再不摔打,连回家看你的山路都快爬不动了。”
世青尴尬地笑了笑,没有作声。下午3点来钟,玉米棒子掰得堆成小山似的。戴老汉说:“我们担回去吧!”
世青装了两筐玉米棒子,足有百把斤重。刚要上肩的时候,戴老汉又抱来一大摞添上。世青咬咬牙,没有作声。以前他担玉米棒子的时候,两只筐子堆得又高又尖,这回,筐子里的玉米棒子堆得平塌塌的,显然引起了爹的不满。他暗暗使把劲,用力担起来,可没跑几步,双腿就打颤,脑门虚汗。戴老汉见了,眼光阴沉下来,挑起比儿子装得更高更满的两只大筐子,大步跑在前头,又扭头扔下一句火星子直溅的话:“跟上!”
父子俩担着玉米棒子走在弯弯的山路上,戴老汉越跑越急,世青紧跟不放。担到自家门口场上,世青身上的衣服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娘见他脸色发白,大口喘气,一阵心痛,说:“世青,你就少挑一点。”
戴老汉不屑地瞥了眼世青,把筐里的玉米棒子故意倒得“哗啦啦”响。他记得,儿子没当县长前,担起一百五六十斤的玉米棒子,在山路上行走如飞;可如今,100斤才出点头,就把他累成了这副熊样!他一撅灰白胡子,冷冷地说:“倒了快回地里,天黑前要担完。”
世青娘不满地对戴老汉说:“急什么,让世青歇口气。”
戴老汉一瞪眼:“你个娘们懂个屁!”
世青用袖管擦擦脸上不住淌下的汗水,对娘说:“娘,不要紧。”
担最后一趟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山头。戴老汉一点不体恤当县长的儿子,把世青筐子里的玉米棒子堆得小山一般高。世青脸上露出难色,似乎在说:“爹,我没力气了。”但戴老汉不理不睬,迈开大步领在前头呼呼跑,世青咬紧牙关跟在后面。跑了一半山路,世青渐渐落在后面了。戴老汉回转头,狠狠瞪一眼:“这活累不死,跟上!”
这时世青觉得筐子里装的已不是玉米棒子,而是石头,压得他双腿直打晃,向前移动越来越艰难。终于,他身子一软,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戴老汉听到响声,转头怒气冲冲地说:“当了县长身子就金贵了?三趟玉米棒子就把你压塌了?”
世青一使劲站起来,双腿直打哆嗦,只得又坐下,说:“爹,我歇会……”
“不中,累断腿也得爬起来!”戴老汉的声音像大山里黑黢黢的石头,硬得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世青苦笑说:“爹,我保证把玉米棒子挑到家,你先走!”
戴老汉撂下担子,抽出栋树扁担,高高朝世青举起,眼睛里滚动着吓人的焰火:“我白白在你身上花了心血,养个孬种。你再不爬起来,我砸断你的腿,休想回城去当狗屁县长!”
看着老父亲愤怒而又痛苦的神色,世青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担起玉米棒子,一阵风似的跑到戴老汉前边。待他一口气挑到家,整个人同筐子一起倒下,玉米棒子撒得满场都是……
晚上,戴老汉躺在床上,从世青房间隐隐传来世青娘低低的哭泣声。他听着心里烦躁,直叹气,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窗口刚放亮的时候,戴老汉爬起来,用冷水擦把脸,来到世青房门前,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干咳一声,拿出老子的威严:“世青,出早工了!”
世青娘开门出来,眼睛肿得通红。戴老汉知道她疼儿子做苦了,心里不屑地嘀咕:“妇人之见!”世青娘狼狼地瞪了戴老汉一眼,把他拽进儿子房间,只见世青额头上敷着块湿毛巾,嘴唇起了一层白泡。戴老汉一惊,这小子怎么啦?嘴里却喊:“孬种!”
世青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世青娘火了,拉过戴老汉,掀开盖在世青身上的被子,指着他肿得紫红发亮的双腿说:“你看看,你儿子孬在哪里?”
戴老汉瞪大眼睛,嘴里却不满地嘟囔:“才干一天活,当县长身子真金贵了?”
世青娘气哭了,告诉戴老汉:三个月前,山里下了场暴雨,有个乡发生泥石流,世青连夜赶去组织抢救,一股泥石流把他双腿埋住,被群众拼命扒出来……救灾结束回到县城,他才去医院。医生看到他们的县长两条腿肿成紫黑色,呆住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戴县长拖着这两条伤腿是如何坚守在抢险岗位上的。医生告诉他,再不来医院,他那两条腿可就废了。他在医院治疗了半个月,呆不住出院了。这回,按爹的老规矩,向县里请了两天忙假……
昨天晚上,娘问急了,世青才说了实情,不过,不让娘告诉爹,怕爹担心。娘心疼得抱住儿子的双腿,哭了一晚上。
戴老汉一下抱住脑袋蹲下来,呜呜直哭:“世青,你老子真混……真混!你怨爹吧?”
世青眼睛发红,动情地对戴老汉说:“爹,你不要责怪自己,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不忘本,保持本色啊!”
戴老汉擦擦眼睛说:“世青啊,我放心了,明年你别再回家做忙,多关心全县百姓的事才是正道。”
世青笑笑说:“爹定下的老规矩,我怎么敢违反呢?” ■
(责编: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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