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工地上几个人正聚在一起看电视,有人拿着遥控器选着台,当屏幕上闪过一个画面时,有人高声叫停,选台的人赶紧住了手,见是某省卫视一个叫“城市平台”的节目。节目的内容是这个省正举行一个什么文化节暨招商引资洽谈会。电视中的画面是一个副省长发表讲话,听众中有为数不少的外国人,一个年轻的翻译正在进行着同步翻译。
“大家看,这个翻译不是原来在咱们这儿打工的小王吗?”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马上就有好几个人发出了响应:“没错,就是他!他人中旁边有个痦子,一点也错不了!”
本来大家对这一类节目是没什么兴趣的,但因为在电视里看到了曾经在一个锅里吃饭的人突然发达了,大家一下子都倾注了全部的注意力。
电视里的小王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留着一个很讲究的发型,显得文质彬彬,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半点当年那个穷酸打工仔的痕迹,一副让人高山仰止的样子。大家不懂外语,也不知他说的是哪国话,只见他发音流畅,充满抑扬顿挫的节奏,时不时得到台下的阵阵掌声,这说明水平还是很高的。大家一边看,一边发出敬佩的啧啧声。
节目很快就播送完了,大家没有兴趣再看别的节目,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小王的点点滴滴。
开挖掘机的崔庆江发出一声叹息:“人世沧桑啊,当年咱们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学徒竟然成了省长的翻译。这才几年啊!”
大家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八年以前。
那时候,这个施工队还在远离家乡2000公里以外的浙江省苍南县一个叫观美镇的地方施工,那里正在修建一条名叫甬台温平(阳)苍(南)段的高速公路。
小王就是在这年的夏天来到工地的。他个子很高,长得还算英俊,就是打扮寒酸,留着只有山里人才有的那种“盖儿”头,一身中学校服洗得都露出了毛边,短短地吊在身上,表明他这几年长得很快,却没有添置新衣。唯独校服背后印着的“县一中”的标志显示他曾经是一个学习很好的学生。
小王是经一个长期跟老板干分包的山东临沂的包工头介绍来这个队打工的。可能在许多农村孩子的眼里,开挖掘机是一个能很快挣大钱的工作,他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学会开挖掘机,因此就分配给了老崔当学徒。
小王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参加过当年的高考,据说就差三五分没考上。老师和同学都说,只要他再复读一年肯定能够录取。但小王却属于这样的家庭:家里一贫如洗,父母大字不识,可三个儿女却个个天生聪明,学习冒尖。大姐已在上年考上了上海的一所重点大学,弟弟又以全县中考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将来也是个上大学的料儿。见父母为筹集姐姐和弟弟的学费整天愁眉不展,小王决定放弃复读的机会,出去找一份能很快挣大钱的工作,资助姐姐和弟弟读书。
小王跟了老崔才几天,老崔就烦了他,原因是他不会来事。原来这开机械的活,历来是师徒传承,虽然并没有明文规定,但正式学艺之前一般都要搞一个拜师礼,说白了就是徒弟摆上一桌,把队上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请来作陪。敬酒以后才可正式叫师傅。还有,以后对师傅不仅要毕恭毕敬,还要好烟好酒供着,师傅高兴了就会尽心教你。这也是流行于这个行业的所谓潜规则。当然,从师傅那个角度看也不是完全不合理,因为人家毕竟是教会你一门手艺,等于给了你一辈子的饭碗。
问题是这个施工队来自天津,职工大多数是天津本地和周边二三百公里的人,小王在这里没有老乡和至亲好友,也就没人提醒他。他就傻乎乎地跟着去学徒,以为就是公事公办。虽然说话也算恭敬,眼力劲也算灵活,可师傅就是看着他别扭,迟迟不让他上机尝试。他整天的工作就是紧紧螺丝、打打黄油,什么也学不到,还搞得一身肮脏。
工友们也开始厌烦他,认为他很“各色”,也就是不入群的意思。工余时间,工友们不是喝酒聊天,就是逛街睡觉,唯独他索然独处,拿上一本英语教材跑到驻地旁边的小竹林里背单词,有时还哇里哇啦地大声喊,让人感觉像个神经病。其次,仿佛还有洁癖,一套破被褥面子磨得都快成了蚊帐,还是视若珍宝,假如谁要在他的床上躺一回,虽然不敢说什么,总是不停平整和清扫,有时甚至撤下来大洗一回。于是,大家开始折磨他。凡是重活、脏活、累活一律忘不了他。下雨天,你不是想在屋里看书吗?他们喝酒时就故意大声划拳,讲些低俗的荤笑话扰乱你的视听。还有一次,机器需要加机油,有人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产生误导,致使他把液压油加到了油箱里,引起全车更换机油和滤芯,造成将近千元的损失,被队上判罚个人赔偿损失。甚至还有坏小子在他上夜班的时候,把尿撒到他的洗脸盆里。尽管如此,小王还是表现出一副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样子,一声不吭地忍着。
终于有一天,小王被激怒了。
那一年,社会上流行起了一个名叫《野花骚》二人转曲子,好多店铺和娱乐场所都纷纷播放。有一个工友想找一盘空白录音带,把这个曲子录下来。突然想起小王的包里放着好几盘,就拿了一盘出去。谁想这是一套李阳的《疯狂英语》,小王极为珍爱,发现以后就和那个工友吵了起来。那个工友不仅不表示歉意,还讥讽说:“一个臭鸡巴打工的还学什么英语,再学你还能当上翻译?”两人说着说着就动起了手。那个工友三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的,本想欺负小王是个“十七十八力不全”,没想到小王是山里的孩子,从小重活干惯了,再加上他中学时就是有名的足球后卫,脚上的功夫相当强,几个回合下来,就把那个人打翻在地,一脚下去还踢断了一根肋骨。
结果是两个人都被开除了。小王被扣除加错油的赔款和担负这次被打工友的医疗费之外,不但分文没挣,还倒欠老板一千多块。为了打发他走,老板没有再追究,反而给了他100块钱做路费。
就是这100块钱,小王也没舍得花。从苍南到临沂,整整一千多公里,他硬是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走回去的。谁想这一走,竟然走出一个天大的好事来。
也是机缘巧合,小王走到江苏省连云港境内,路上遇见一个讨饭的老头因病昏倒在道边,小王唤醒他问清地址后,就把他送到了家里。老头没儿没女,虽说长年靠乞讨为生却颇有积蓄,听了小王的遭遇后大为唏嘘,说:“我看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还是应该上学啊!孩子,你要是肯认我为干爹,你这几年的学费我包了。”小王一听,不啻于天上掉下来一个救星,赶紧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认了这门亲。回家复读半年,第二年考上了济南的一所外国语学院。当然,这些都是工友们听说的,自然多了许多传奇色彩。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谁也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小王竟然是这种方式。
时间很晚了,大家还是围绕小王这个话题谈论不休。当年小王的师傅老崔说:“都说遇不见奇人,可有时人家就在咱身边却当面错过。早知道人家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当初就应该对人家好一些。人哪,什么时候犯了势利眼都不行。”
在座的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城市下岗人员叫老徐,打工之余还写些小说什么的,颇有见识,插嘴说道:“成大事的人,都是让苦难和挫折逼出来的。假如我们平常对他好,他也许就会安于现状,消磨意志,到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好一些的挖掘机司机而已。他命中该有一劫,你尽管在主观上对他不是很友好,但在客观上却起到了促人家成功的催化作用。” ■
(责编: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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