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显

　　健康大街600号门前一阵鞭炮响过,紧接着高朋如云,祝贺之词不绝于耳,贺客们簇拥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将蒙着红绸的牌子揭开:昭远中西医诊所。开诊所的老人名叫孟昭远,省城大医院主任医师,从医四十多年,奖状、证书、锦旗……装了满满四个箱子。晚年退休,回家乡养老,眼见这里缺医少药,为减轻家乡人民的苦痛,他开了这家诊所。周围的小诊所霎时就吓没了影儿,用当地人的话,叫作哪儿暄乎,去哪儿歇着吧。

　　然而偏有不怕死的。孟老先生开业的鞭炮味儿还没散尽,他对面一家刚倒闭的小诊所就被人盘了去。哪个如此大胆?那小伙子姓佘,大学毕业没几年,在某县医院不过是个主治医师,据说他觉得在原单位施展不开,便出来单干。单干就单干呗,你说哪地方不能办诊所,却偏偏跑到孟老先生眼皮子底下出乖露丑。用老先生的话讲,那真是顺畅日子不过,找不自在来啦!

　　话虽这么说,生意兴旺的孟老大夫却对他的竞争对手产生了兴趣,他这边患者多得应接不暇,眼睛还不时往对面扫。整整一天,那小子门前冷冷清清,好像只进去三个,有两个待了屁大工夫,便扬长而去。孟老大夫忍不住想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可没过一个星期,孟老先生却发现,上小诊所求诊的虽说还是稀稀落落的,可也不断人儿;再看自家的情况,患者比刚开业时减少了两成多!孟老先生的儿媳妇在他这儿当护士,安慰老人家说:“患者少,说明您老人家妙手回春,病人都治好了,他总不能没事跑这儿消遣吧。”

　　说的是,孟老先生想,什么东西年代一久都贬值,只有古玩、字画、人参,越是年代久远越值钱。再就是医生了,岁数大,有经验啊!可令他不解的是,对面那小子乳臭未干,他凭什么那么有人缘儿,营业状况一天好似一天?

　　凭孟老先生这身份,他自然不屑亲自过去探听虚实,可他老人家有铁杆粉丝啊,程老干部。程老干部当年病重,命垂一线,市区医院治不了,便去了省城,赶巧成了孟老先生的患者,从孟老先生手中捡得一条性命,打那以后,程老干部有病都专程去省城找孟老先生。如今孟老先生在家乡悬壶济世,自然少不得他天天来坐。程老干部说打死他也不信,那小子的诊所能维持到年底。孟老先生就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哪天可不可以去看看,对面为什么还有人就诊。

　　程老干部去了那边,回来跟孟老先生汇报说:“小伙子玩花招呢,他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费,有贪图便宜的就去找了他。”

　　孟老先生仰天大笑:“看病也有薄利多销这一说?这可没听说过。人命关天,庸医误人,他就是倒贴钱,也未必有那么傻的患者,把自己给他当实验品吧。”

　　话说过就拉倒。可让孟老先生吃惊的是,三个月过去,对面那家不但没停业,登门就诊的却越来越多,而他眼前的患者却越来越少了。照这样下去,年底两家的形势就得颠倒过来!简直是土地公放屁——神气儿,莫非那小子给患者喂了罂粟、大麻,让他们上了瘾?!

　　孟老先生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他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胆大包天的初生牛犊,竟敢伸手到老虎唇边捋虎须!老先生关照儿媳妇守住摊子,自己跑回家一番化装,戴上眼镜、口罩,找一根拐杖拄着,慢腾腾地接近对面诊所。他要看个究竟,“小牛犊子”使的什么魔术,把诸多患者都勾了魂儿?

　　透过玻璃,孟老先生从一张张喜眉笑眼的脸上,知道那小佘大夫与病人相处得蛮融洽。这一点,孟老先生是做不到的。可他仍是不明白,你医生就管治病,态度再好,面对疾病束手无策那也是白搭!就如同带兵,任你两袖清风、爱兵如子,然而攻不下城池,打不了胜仗,算得了什么将军!他正狐疑着,门开了,“小牛犊子”笑容满面地迎出来,上前伸手搀他:“爷爷,您哪儿不舒服?快进来,我帮您瞧瞧。”

　　哪儿不舒服?老夫得的是心病!孟老先生急忙摇头,转身就走。这时诊所里出来一个人,亲切地与“小牛犊子”告别,听声音好熟啊,孟老先生下意识地一回头,正好与那人四目相对。这个跟“小牛犊子”热乎的要命的人,竟是他老先生的铁杆粉丝,那位程老干部!孟老先生这才想起来,程老干部确实已经好久没上门求诊,敢情是跑这边来了!

　　这天夜里,孟老先生躺在床上,把自己开业后的行医过程翻来覆去地回忆了不知多少遍,怎么也没发现哪地方有失误。可事实在那儿摆着呢,连程老干部那样的崇拜者都跑过去了,这算哪码子事嘛?!

　　孟老先生一大早从名片堆里好不容易找到了程老干部的名片,一个电话打过去:“老伙计,有时间到我这边坐坐,有事请教。”程老干部不忘当年他的救命之恩,很快赶了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孟主任,我不是……我就好奇。”

　　“没关系,选择医生是患者的权力,省城大医院也是这么办的。”提到省城大医院,孟老先生一阵揪心。当年他的照片往医生中间一摆,无论轻重病人都乐意挂他的号,尽管挂号费是全省最高一档的。后来累得他都麻木了,每天只限定40人,多了一个也不瞧。而眼下,这究竟是怎么啦?

　　“您能说说对面那家有什么过人之处吗?他什么学历?”孟老先生问。

　　“就是热情、主动点儿,学历不清楚,顶天是个硕士。他没您那么多证书、锦旗,在他那儿,我没看到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程老干部沉思了一阵,“硬要说他的优势,那就是小佘大夫看病不收诊费,药价也比这边便宜很多。”

　　原来如此,孟老先生摇摇头。图便宜是人的通病,能去那边治病,说明他病得轻,拿健康当儿戏,谁爱玩谁就玩吧!

　　这样,孟老先生照常我行我素,一般的小病他还不瞧了呢,把手一挥:“感冒?对面诊所。”他的意思就是,这样的小病不值得我动手,你找那小后生对付对付就成了。

　　说话间到了年底,他这边患者日益减少,而对面的“客流量”一天比一天多!孟老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圣诞节那天,孟老先生索性把助手们全放了假,他一个人守着空屋子枯坐,忽然听到门响了一下,来生意了!他急忙站起来想看个究竟,不料眼前一黑……孟老先生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诊所的床上,面前站着俩人,一个是程老干部,另一个不就是对面的“小牛犊子”吗?见他醒来,小佘大夫向他深鞠了一躬:“老前辈啥事没有,可能是操劳过度,心神俱衰,不必用药,休养几天就好了。”这一句点中了老先生的正穴,他可不就是着急上火引起的头晕嘛。

　　没想到在省城赫赫有名的主任医师,竟然败在了一个黄口小儿手下。孟老先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第二次到小佘大夫的诊所前,刚站了不到一分钟,那小佘大夫就忙不迭地迎出来:“这不是孟老前辈吗?欢迎指导!”十分谦恭地把老人家搀了进去。一进门,孟老先生既尴尬又痛心,只见室内边聊天边候诊的,有好多曾经是他的患者!

　　孟老先生直坐到小佘医生下班,才开口说话:“佘大夫,老朽从医多年,自然薄有积蓄,我的诊所就是不开也照样生活。可就是不把竞争不过你的原因弄清楚,我死不瞑目呀!”

　　“哎哟,老前辈言重了。”小佘大夫一个劲地鞠躬,“什么竞争不过呀,我敢到这儿行医,除了胆子大了点,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想借您老人家的光出名啊!”

　　这更让老先生一头雾水了。借我的光?那就应当我吃肉你喝汤,怎么反而倒过来了呢?

　　小佘大夫说,他开诊所前曾多次冒充患者,到孟老先生的诊所观察过。他发现,孟老先生卖药心切,给患者下方子有贵的不开贱的,一般小病,动不动给挂吊瓶……患者不懂医,可负担重了难道会不知道?无论什么行当,跟钱沾上了边,那就含有“商”的因素,这经商在质量相等的前提下,打的就是薄利多销的牌。为了招揽患者,他开业一个月以酬宾方式免费诊视,达到了宣传效果。他的诊所人气越来越旺,诀窍就在这里。

　　“把患者招了来,关键是能留住。”小佘大夫讲,“我想,患者是弱者,他们最需要安慰。于是,我在这方面下了功夫,让病人觉得我是在为他们分担痛苦,而不是施舍给对方什么。”

　　孟老先生似有所悟。他行医时由于技术超人,总感觉自己是人家的救星,居高临下地对待。有时甚至是对方陈述病情啰嗦了点儿,他马上粗暴地打断,换谁谁不伤心!然而,行医毕竟得来实的,你的技术不到家,就是反过来给人家补贴也拉不来患者呀!

　　“老前辈最关心的是我的技术问题。”小佘大夫说,“平心而论,我怎么敢跟您比!然而,由于您一直在大医院,只钻研某一科,比如在心血管方面,您无疑是权威,对于别的病症,您不一定有多大的优势。更何况这些年追求效益,医生完全依赖科技手段确诊,恨不能感冒也给人做CT,久而久之,技术退化。而我在小医院摸爬滚打,真正的中西医结合,病人进来,我一番望闻问切,首先就建立起他对我的信任感,加上我‘薄利多销,结果,患者省了钱,又解除了痛苦,事后他怎么会不宣传呢?”

　　听得孟老先生一个劲地点头。小佘大夫最后说:“我选择在您对面行医,就是要让别人觉得,敢跟名医唱对台戏的一定有些手段。当然,这不过是技巧而已,最终还得靠医疗成果说话。”

　　“后生可畏!”孟老先生拍起了巴掌,“老夫时常把这话挂在嘴上,却从来也没真正承认过。从明天起,我把诊所关了。”

　　“老前辈可别那么做。”小佘大夫认真地说,“那是家乡患者的损失。我正在想办法申请贷款,打算建一所小型医院,如果成功了,我拉大旗做虎皮,请您来当院长,如何?”

　　“多大岁数了,我还当院长?”孟老先生哈哈大笑,“不过,你办医院,算上我一份。我把积蓄献出来或者说投放进去。你为家乡人民造福,我给你打小旗,能者为师嘛!”

　　(责编: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