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先生离开家乡四十三年后,终于要与家人团聚了!此刻,他坐在统战部为他专备的小车内思绪万千。四十三年了,不知老婆是否还活着,改嫁了没有,不知两个儿子长什么样子,相见后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
小车开出县城,过了渭河,向秦岭脚下的山坡上爬去。何老先生的心咚咚直跳,他知道近了,就要到家了。这正是北方四月的春天风光,何老先生的头一探出窗外,立即被一缕灿烂的阳光所照耀,被一股甜甜的洋槐花的香味所浸润。多么熟悉的阳光,多么熟悉的洋槐花啊,何老先生流泪了。阳光还罢了,这洋槐花却是一下子勾起了他的情思。他让司机停下车子,对陪他的领导抱拳相求,别送了,这路不大好走,你们也很忙,他要独自一人走回家去。四十多年没踏上这土路了,他要让自己的脚亲一亲这生他养他的土地,他要一个人走到家中,走到妻子儿子面前,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车内的领导被何老先生的思乡思亲的心情感动了,于是说那好,客随主便那就委屈老先生了。
何老先生一个人下了车,几辆小车调头开回去了。何老先生蹲在路边望着东方晒了晒太阳,做了个深呼吸,又起来沿着这条路往家走。这条路他熟悉,小时候卖柴、卖草就从这条路上走,只不过那时只有两三尺宽,而今能跑汽车了。下了车的何老先生不为走路,而是为了洋槐花。刚才一探出车门,这小小的白色花朵就吸引了他。于是他放弃了大路,独自沿着放羊、割草的小路往洋槐林走去。林中这小路还比较近,照样可以回家的。一踏进洋槐林,何老先生立即被这粉嘟嘟的洋槐花和嗡嗡闹着的小蜜蜂所包围,这情景一下子再次强烈地触动了他的心弦,于是他决定采些洋槐花带回去作为见面礼。四十三年前,他的小媳妇就是要吃槐花饭,要他去采洋槐花,他大步来到洋槐林,才采了半篮子就被人家拉走当兵去了,连家都没有回,连声道别的话儿都没有说!何老先生想着不由凄然一笑,欠媳妇一顿槐花饭啊,一欠就是四十三年。看来这四十三年的槐花债今日就要偿还了。
何老先生摸了摸兜里,刚好有个食品袋,他便掏出来铺在地下采起了洋槐花。这洋槐花还不好采,刚把这树枝尖尖拉来,一串花还没采哩,树尖尖一断树枝又跑了,够不着了。他又走到一棵小点的树跟前,踮起脚、身子向前倾着采。不料又被那尖尖的刺扎了一下,手指就流血了。手指流血事小,由于身子向前倾着,只顾了手指疼,没注意身子,他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下。六十多岁快七十的老人身子又比较肥胖,摔得又比较重,一下两下还爬不起来。
这时,一个老妇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急急走上前来扶起了何老先生,又有些心疼地给他扑打着胸前的柴草和尘土。老妇人边扑打边问何老先生:“你是哪儿人,怎么到这里来采洋槐花?”何老先生就说他是来这里春游的,看见槐花开得好采点玩儿。何老先生望了望老妇人忽然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叫毛爱爱?”老妇人吃了一惊,随即又马上镇静下来,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毛爱爱。来,我给你拉住树枝,你采。”说着就把一条树枝拉到了何老先生的面前。何老先生边采边问妇人,毛爱爱还活着吗?老妇人问他认识毛爱爱吗,什么关系,怎么对她这么关心?何老先生说:“她是我们一个战友的老婆,这个战友让我前来看望看望。”老妇人说,她跟毛爱爱住在一条街道,天天见面,毛爱爱太苦了,她男人撇下她跑到了台湾,一走就是整整四十三年!四十三年来毛爱爱是天天盼夜夜盼,人们常看见她一个人跑到坡顶,站在最高处望着据说是台湾的方向,发疯似的大喊:快从台湾回来!福福回来!福福是她男人的名字。每年大年三十晚上,毛爱爱早早就炒一盘菜,放一壶酒,放四双筷子,领着两个儿子,三个人就跪在那里,毛爱爱念叨着:快从台湾回来!福福回来!两个儿子也跟着念叨着:从台湾回来!爹爹回来!吃年菜喝年酒!老妇人说着,何老先生竟泪流满面。老妇人问他流什么泪,何老先生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伤心地说:感动啊!老妇人又说:1958年的大年三十晚上,他们娘儿三个就这样跪着念叨。不料老二念叨着念叨着就瞌睡了,头往右边一歪就磕在了灯盏柱柱上,热油一下子就把娃的头烫伤了。娘儿仨就搂在一起哭啊哭,毛爱爱边哭边喊:福福回来!福福回来!两个孩子边哭边喊:爹爹回来!爹爹回来!老二的头皮那次被烫伤后,至今右边还有银圆大的一块光秃秃的,不长头发。何老先生又擦了擦眼泪问:“这么说毛爱爱没有再嫁人?”老妇人说:“她嫁什么人,她是有男人的啊,亲戚本家劝她另找一个男人,养活孩子养活一家,可她就是不!”何老先生说,她的男人在台湾也在无时无刻想着爱爱想着儿子啊,他还想着与他一块儿玩耍长大的那些伙伴,想着他的亲戚邻居,想着那些给他擦过屁股的、给他一口馍吃的、他跌倒扶起他的那些人;他想吃家乡的蛋柿子,想吃家乡的苜蓿菜,想与伙伴在三宫殿捉迷藏,想去草坪山看看祖师庙的画廊。福福临走那天穿的鞋里垫着一对喜鹊登枝的花鞋垫,一到部队他就把它掏了出来。他说这是唯一的一件信物啊,四十三年来不管走到哪里,福福都将它藏在胸前,这次福福又托他将这鞋垫拿回来了。说着何老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双花鞋垫来。老妇人接在手中,一看虽然很旧了,可是那绣花线依旧红是红绿是绿,登枝的喜鹊依旧像在欢快地喳喳叫着。老妇人看着看着鼻子一抽大哭起来,看着老妇人哭得涕泪横流,何老先生掏出手绢递过去问:“贤妹,你哭什么?”老妇人一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说,她认识这双鞋垫。何老先生一惊,说:“莫非你就是爱爱?”不料老妇人说:“不,不,我说我不是爱爱的。不过爱爱当时绣这鞋垫时,我们在一起,我也往上绣过几针。”
“这是洋槐林,你一个老妇人不在家里坐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老妇人说:“你看我不是来挖菜根吗?”何老先生转身看见她身边的确有个竹篮,里面放着不少白生生的菜根了。何老先生有些吃惊地问:“难道还是没有粮食吃,来挖菜根充饥吗?”老妇人说不是,粮食一包一包的吃不完;她是在为一个人挖菜根啊,这个人特别爱吃这菜根,她年年春上挖,年年挖来洗净等他回来吃。她已经挖了四十三年,等了四十三年啊!老妇人说着又大哭起来,何老先生又掏出手绢。这次他没有递过去,而是满含热泪地亲手给老妇人擦净满脸的泪水。
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好像都在嗅这洋槐的花香,好像都在听这小蜜蜂的欢唱。忽然,何老先生说:“爱爱,你别哭了。从你扶我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你的眼睛还是那么大,你的脸蛋还是那么圆,尤其是你手腕上的玉镯子那是我母亲给我的,又是我在新婚之夜戴在你手腕上的。爱爱,四十三年来你受苦了!”
这时,只见老妇人流着泪说:“你也别装了,你就是福福,我也一眼就认出了是你。你虽然老了,可依旧高大魁梧,依旧脸盘大、鼻子大、耳朵大。”
“爱爱!”“福福!”两人彼此呼喊着、大哭着,紧紧地抱在一起……
(责编:王凡 图:薛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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