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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感恩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林 热度: 16494
梁贤之

  一

  2006年10月末旬,秋阳高照。这天。苏北通往碾庄的水泥公路上。一辆黑色的奥迪牌小轿车轻快地向前驰过。车厢里坐着县台湾事务办公室主任邹志辉和台胞黄起雄老人。黄老已年过花甲,两鬓飞霜,这时他面色凝重,不时扭头遥望窗外,只见沿途有着整齐的田园,新建的农舍,明净的水渠和穿梭而过的车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他根本无法想象五十多年前,这里曾是国共两党拼杀的淮海战场,也是他父亲黄华韬上将兵败后的毙命之地。

  邹主任见黄起雄凝神窗外,默默无语,知道老人翻腾的思绪正奔向那逝去了的岁月。他本来打算同老人攀谈几句,活跃一下气氛,但一想到老年人也许怀旧正浓,此时正思念亲人,也就抿紧了嘴唇,微闭双目,养起神来。

  其实,黄起雄的祖籍并非在苏北,这里不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也没有族亲戚友在碾庄居住,他只是在地图上知道这个地方。但他为什么一定要远道奔波来碾庄呢?说实在的,他是要完成母亲临终时的遗嘱,来碾庄寻找他素不相识、甚至连姓名也不知道的两位农民。

  原来,1948年冬天,淮海平原上硝烟弥漫,我华东野战军5个纵队如铜墙铁壁,把蒋介石的嫡系“王牌”部队——徐州战区东线作战兵团司令黄华韬及其10万人马,紧紧包围在以碾庄为中心的狭小地带。半个月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黄华韬终于感到死亡威胁降临了。绝望之中,在副军长杨志君和副官李明杰的劝说下,他们几个人迅速换上士兵服装,悄悄溜出兵团司令部。这时,敌我双方在碾庄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生死战,枪炮声和“缴枪不杀”的喊声连续不断。黄华韬心惊胆战。急急逃命。当他们走到尤湖南面的苇塘时,突然一颗流弹飞来,不偏不倚,正中黄华韬胸膛。他当即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两腿一伸就断了气。

  杨志君一见慌了神。急忙叫喊在前面探路的副官李明杰,而这时李明杰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杨志君让两个随行参谋返回司令部,拿来军毯和铁锹,将黄华韬的尸体用军毯裹好。随后用铁锹挖个坑,掩埋下葬。杨志君还在坑旁的一棵柳树上刻了记号。并借着烟头火画了一张地形方位图,然后对同行的两个参谋说:“黄司令不在了,各自逃命去吧。要是被共军俘虏了,谁也不能说出今晚的事,免得共军来掘墓拍照……”两个参谋指天发誓,便分头逃命。

  却说在上海徐家汇的黄华韬司令夫人柳碧霞,自从丈夫率部出征后,她天天提心吊胆。魂不守舍。淮海战役一开始,她就预感到国军不可能是赢家。这天,刚逃离战场的副军长杨志君来到黄府,恰巧,副官李明杰也赶前一步,逃到这里。当柳碧霞从杨志君的口中得知丈夫阵亡的噩耗,全家人立时哭作一团。过了一阵,柳碧霞总算止住了哭声。她感谢杨志君掩埋丈夫的遗体和前来报信之举,并请他一定设法把黄华韬的尸体运回南京,她将向国防部报告有关安葬事宜。杨志君听了心里有点发虚,但还是梗着脖子,当场答应照办。忽地,杨志君的目光骨碌碌地一转,移到私自逃离的副官李明杰身上。他要把李明杰抓来做替死鬼,一脸严肃地说道:“李副官,蒋委员长命我重返前线代黄司令指挥作战,明天我就要赴苏北就职。这样吧,黄司令的遗体由你负责运回!”说完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方位地形图,郑重地交给李明杰又叮嘱他:“地形都画在上面,到时按图去找黄司令的遗体。有困难,我会帮你解决!”言罢,杨志君借口军务紧急,匆匆离开了黄府。

  其实,杨志君化装自碾庄逃回南京,向国防部请罪时,曾遭蒋介石一顿臭骂。杨志君自知难逃军法制裁,连忙摇唇鼓舌为自己狡辩:“委座,我死不足惜,黄司令乃抗日名将,这次是战斗到最后一分钟才拔枪自杀,以身殉国。只有我知道他的葬处。故而我才苟且偷生来向委座报告。”蒋介石自然明白杨志君的真正目的是为了逃避军法惩处,为了稳定军心,树立效忠党国的典范,决定把黄华韬的尸体运回南京开追悼会,以鼓舞士气。他只得责成杨志君搬尸回南京,将功赎罪。杨志君在淮海战场上已成为惊弓之鸟,再不愿回碾庄去送死,于是他把李明杰推给柳碧霞,只图自己保命逃避。他见脱身之计已成,便连夜返回南京家中给蒋介石去了一封信,第二天便偕同妻小乘法国邮轮逃往马来西亚寻亲避难去了。

  李明杰明知杨志君拉他垫背,但又没有任何理由推托不去。他正思量对策时,国防部次长顾祝同奉了蒋介石的命令要李明杰去碾庄运黄司令尸体回南京,并要他立下“军令状”,若能完成重任,升官晋级,否则拿他当逃兵治罪——枪毙!李明杰在淮海战场上已是吓破了胆的人,他回家同妻子谈及此事,妻子也吓得不知所措,他忙安慰说:“我才不往死人堆里钻呢!这次去碾庄偷运尸体,顺手则罢,不顺手就开溜。”

  临行前,柳碧霞还给李明杰找了个搭档帮手,此人叫刘润雪,是柳碧霞的表亲,徐州人,熟悉当地风土民情,而且刘生性谨慎,又曾与黄华韬在庐山军官教导团同学。不过,在抗战中,他的太太和儿子被日本飞机炸死,此后他灰心仕途,脱离军界,眼下已改行做买卖。刘、李二人启程即去碾庄。

  十天后,正当蒋介石为听不见黄华韬的尸体音讯而焦急,顾祝同告诉他,徐州电话传来报告,李明杰搬尸归途在五河县渡口被共军发现,李当场被击毙,还是24师6团团长鲁元宝率部拼死血战,终于从共军手中夺回了黄司令的遗体,现已运到南京浦口码头。

  这天上午,顾祝同派人专程从上海接来柳碧霞。他们同国民党军政要员一道在浦口海军码头迎接黄华韬的灵枢。这时,码头上人群如蚁,记者云集。一声汽笛长鸣,“江宁号”汽轮靠近码头,隆隆九声礼炮声响,过后黄华韬的灵枢被抬下汽轮。国防部头面人物顾祝同、郭汝槐、侯腾等人一个个肃立,向灵枢致哀。随船护送遗体来的鲁元宝团长更是自认为邀功请赏的机会到了。

  黄司令的夫人柳碧霞五内俱伤,哀哀痛哭。顾祝同和郭汝槐连忙安慰,她才止住哭声。但她坚持要打开棺盖,目睹丈夫的遗容,亲自装殓下葬。顾、郭二人只得依了她。谁知,打开棺盖一看,里边却是一具陌生的年轻人的尸体,柳碧霞气恼至极。大哭大闹:“你们用假尸骗我,我报告委员长去……”

  顾祝同、郭汝槐等人面面相觑。这时,几个警卫人员大步走来,把团长鲁元宝抓走,接着将棺材推入江中。

  柳碧霞又气又恨,不愿到顾祝同为她特别安排的国防部高级别墅下榻,却自己掏钱住在夫子庙旁的扬子江饭店。天黑以后,她正悲苦时,突然有两个年轻的农民敲门要见她。柳碧霞见二人穿着破棉袄,满身灰尘。疲惫不堪,正欲关门,只见高个子的农民伸手一拦,开门见山地说:“黄太太,俺们是专程送黄司令尸体来的碾庄农民。”

  柳碧霞一脸惊愕,连连摇头:“我先生的尸体你们怎么知道,怎么会由你们送来?这是不可能的!”

  高个子解释道:“是刘润雪、李明杰雇请俺俩搬运黄司令的尸体,谁知他们中途遭到共军打击,在五河镇逃走了不知死活。幸亏国军24师6团有个伙夫叫王勇,这个人仗义相救,俺们才没有被团长鲁元宝害死。后来我们放心不下,又搭帮王勇,在小街上拦了一辆货车,总算把尸体偷偷地运到了南京。俺们怕再生祸端,便把尸体藏在挹江门黄土山的洞子里。黄太太可以去看一看吗?”

  “你们为什么敢冒这么大的风险运送黄司令尸体?”

  “俺们是自愿的,俺们是敬重黄司令这位抗日名将。1938年4月,黄司令随李宗仁率部在台儿庄一带打仗,消灭杀人放火的日本鬼子。俺老乡们记住他的恩德。那时俺俩还小,也还是和大人们一道敲锣打鼓欢庆抗战胜利哩!”

  “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柳碧霞又问。

  高个子说:“俺读过两年私塾,识得些字。每天都到街上买一张《金陵晚报》看,方知道今日上午在海军码头发生的假尸闹剧,也才知道黄太太住在扬子江饭店。”他把《金陵晚报》递给柳碧霞。

  柳碧霞匆匆浏览了一下报纸上的消息,还是将信将疑。转念一想,她让人雇了一辆马车,跟着两个农民到山里去,很快把尸体从山洞里拉出来了。她揭开头上的毯子,发现左额上的一块旧伤疤,认出果真是自己的丈夫,不禁悲痛万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可又不敢放声大哭,唯有哽咽啜泣。她捧出100块大洋,双手递给两个农民,请他们收下,以表谢意。可是两个农民只拿了4块大洋作路费,其余的说啥也不要。高个子说:“黄太太,俺们不是为得大洋而来。说真的,俺们只是为了回报黄司令做的一件善事……”说完,他们转身而去。柳碧霞连忙追出门,大声问:“两位好心人,请留下姓名!”然而回答的是:“俺们是碾庄种地的,不必留名留姓了。”

  柳碧霞内心激动不已,噙着热泪回到客房,双手紧紧握住那张《金陵晚报》。次日凌晨3点。南京城依然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之中,柳碧霞叫来一辆出租汽车,将丈夫的遗体装上汽车之后,带着佣人离开南京。回到上海,她即日在徐家汇买了一块山地,悄悄地将丈夫遗体安葬。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墓地上没有花圈挽联,也没有立下墓碑。

  不久,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蒋介石反动集团一伙人相继逃到台湾岛上去了。柳碧霞作为一位国民党将军的遗孀,在社会大动荡时,由于不了解共产党的政策,也同国军亲属一样,携儿带女地跟着去了台湾。

  到台湾后柳碧霞经常想着两个农民护送丈夫尸体这件事。话说回头,黄起雄那时还不到7岁,少不更事,这些历史旧事都是母亲后来告诉他的。20年前,柳碧霞临终时嘱咐儿子黄起雄,日后如有机会,一定要回大陆祭扫父亲的坟墓,而且还要去寻找苏北碾庄那两个运尸的农民,向他们感恩致谢。由于黄起雄自幼在台湾的国民党报刊宣传下长大,他只知道父亲黄华韬将军是在淮海战场上弹尽粮绝时被解放军击毙的,因此对共产党怀有杀父之仇,根本不愿来大陆。随着上世纪80年代后期,海峡两岸关系趋向缓和,黄起雄在互联网上有关大陆的档案中,终于弄清楚了父亲是在碾庄兵败化装逃跑时不幸被飞来的流弹击中的,因而改变了对共产党的敌视态度,萌生了回大陆感恩的念头。然而又因为他经营一个林果场,平日生意红火,难以抽身赴大陆。直至最近几年他觉得自己年纪已老,身体也不如以前,才决定尽快回大陆一趟,完成母亲的遗愿,于是有了这次苏北之行。

  二

  黄起雄在邹主任的陪同下,来到碾庄。他们受到当地政府的热烈欢迎和热情款待。邹主任说明来意后,大家对黄起雄的感恩行动非常敬佩,答应通过多种媒体,积极协助他寻找这两位当年送尸的农民。

  无奈。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又不知道两个农民姓甚名谁。再说,当时李明杰和刘润雪偷运尸体是秘密进行的,不会让别人知道。而且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这两位运送国民党高官尸体的农民都知道说出来这件事会惹麻烦的,估计一直是守口如瓶,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这就给寻找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同时,黄起雄估计到两位农民事隔多年之后至今是否健在都难肯定,因为如今他们都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眼看寻找恩人难上加难,黄起雄不免为此长吁短叹,悔恨自己来迟了,几天来闷闷不乐。邹主任好言相劝,但无济于事。

  这天晚上,黄起雄同邹主任下榻在碾庄镇上的宾馆。时已深夜,明月皎皎,黄起雄仍无睡意,默默地立在窗前,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鸡公山,陷入了沉思。他白天在山前经过,这座大山海拔不高,却是荆棘丛生野草没径,只留下了一片荒芜的景象。忽然,一条主意在他心中涌动。他忙叫醒邹主任,同他商量,如此如此。邹主任当即表示赞同。

  第二天。当地人们发现县里来的干部陪着一位台湾阔佬在鸡公山脚下指指点点,神神秘秘。像是谈论什么大事。接着传出一条爆炸新闻:有位黄姓台胞的父亲是一位国民党的将军,淮海战役时,任兵团司令的黄将军自知败局已定,化装逃离碾庄前,将一批无法带走的金砖金条埋在鸡公山。黄司令去世时只说了个大概方位,如今已弄不清埋在哪个地方。黄先生专程来此寻宝,给出的条件是谁能挖到宝贝,各得一半,当场兑换现金人民币,并愿出资。给出工没挖到金砖金条的人,每人每天发酬金40元。这消息太诱人了。眼下正是农闲时节,听到这个挖宝的好消息,附近几个村的农民都赶来挖山寻宝,每天不下300人。黄先生很守约,由各村组织挖山的农民登名造册,当天先兑现40元酬金。这样一来,村民的劲头更大了。由于当地青壮年大都外出务工,来挖山的不少是老汉和中年妇人。

  且说苇塘村有个妇人叫陈莲秀,丈夫和儿子在外务工。一个女儿上中学,家里仅有年过八旬且瘫痪卧床的公公。她一个劲地挖山寻宝,对公公少了照顾,没有像往常那样热饭热菜及时送茶递水周到。这天,陈莲秀摸黑才回家,她的公公王大忠埋怨没吃上晚饭,没好气地数落开了:“天天去挖山,挖个鬼哩!山上哪能埋着黄司令的黄金,全是哄人!”

  陈莲秀说:“大家都在挖,没挖着也不吃亏,每天40元的工钱。比在外面打工还强呀!”

  “这个台湾佬在哄人嘛。山上明明没有埋着黄金,却叫人天天瞎挖,还不是凭他手中有钱。耍人玩呗!”

  “你又不知道内情,咋就肯定偌大的鸡公山没有埋着黄金?”陈莲秀顶撞道。

  “俺咋不知道,那时国军兵败如山倒,黄司令逃跑都来不及,根本没去鸡公山。他吃了流弹,死后还是俺同明哲表弟搬的尸,明哲早死了,这事只有俺知道。”

  鸡公山被掘地三尺,彻底改变了过去荆棘丛生,荒草没径的面貌。可是谁也没有挖到黄金,台胞倒是付出几万块的工钱。近两天,挖山的人减少了。人们议论纷纷:“山上根本没有黄金,是台湾佬在耍人。”

  “消息”的源头很快查清,苦苦寻找的恩人终于浮出水面。黄起雄十分高兴,立即把这喜讯告诉了邹主任。这天刚吃过早饭,邹主任陪同黄起雄来到王大忠的家里,拜访这位行动不便的老人。黄起雄一再恳请王大忠讲述他当年是怎样冒着危险和艰难将先父的遗体从碾庄运到南京去的,并说明自己这次渡过海峡,远道而来,为的是寻找恩人,了却母亲的遗愿。邹主任也做了不少工作。王大忠终于开口道:“当年有个商人叫刘润雪,他通过老友找俺搬尸,说了不少好话。俺与表弟徐明哲才同意去的。从南京回来后,碾庄就解放了。为了不惹麻烦,俺同明哲指天发誓,决不告诉任何人。后来听说刘润雪叔侄解放前夕逃到香港去了。徐明哲已在10年前病死了,这事就俺知道。俺都这把年纪了,来日无多。就讲给你们听吧——”

  三

  那是1948年旧历十二月初的一天。刘润雪和李明杰扮作烟贩子进入苏北解放区。刘润雪又找到侄儿刘磊,一同来到碾庄。深夜,他们买了一口棺材,同王大忠、徐明哲悄悄来到尤湖南面的苇塘里。李明杰掏出杨志君给他的地形图,就着打火机,看了好一阵,还没找到准确地点,柳树上的记号刻得不深,天黑看不见。王大忠和徐明哲用铁锹试着挖了几个小土堆,都没找到尸体。刘润雪急了,便在周围的土堆上用力往下踩,他断定当时掩埋仓促,盖土一定很松。忽地,他指着脚下的土堆说:“朝下挖!”果然,刨开冻土,露出黄华韬的尸体。认定之后,王大忠和徐明哲将尸体装入棺材,用一辆土车推着,摸黑上路了。五个人都身无分文,全靠刘润雪、李明杰从南京带来了两箱“金字塔”香烟,一路吃饭、住店全用香烟来顶账。王大忠推车,徐明哲拉车,其余的人跟在后面。第二天他们来到邳县周山头,这儿山路又陡又窄,路上全是滑石蛋蛋,土车被颠簸得左右摇摆,累得王大忠两眼直冒金星。突然,“咔嚓”一声,土车翻倒棺材抛在路边,王大忠也摔了一跤。李明杰怒气冲冲走到王大忠面前,不问青红皂白,甩手就是两个耳光。王大忠被打得火冒三丈,大骂李明杰:“你娘的是牲口还是人?俺来搬尸,是你们说了好话请的,山陡路窄,你打空手走路也不帮一把,反而动手打人,老子不干了!”

  王大忠说走,徐明哲也不干了。多亏刘润雪讲了许多好话,拉过李明杰给王大忠赔礼道歉,又各给两人一包香烟,棺材尸体重又搬上土车才算上了路。

  过了几天,他们来到五河县城,这是淮河流域南北交通的一座重镇。国共双方以河为界,南岸是国统区,北岸是解放区,敌我对峙,岗哨林立。但好在当时还未发生大的军事冲突,南北照常通行,只是两岸的哨卡盘查行人很严。

  刘润雪、李明杰早就听说通过哨卡要有路条,运尸过卡难度很大,如果没有解放区当地政府开出的路条,显然是走不通的。眼见天色已晚,他们便找个客栈住下,把棺材放在荒郊。

  第二天,天未亮时雄鸡啼唱,吵醒了刘润雪。他睁眼一瞧,李明杰的床上空着。他把油灯拨亮,再细细看看,李明杰的东西都不在了。再点数剩下的20条香烟也只有10条了。他赶忙喊醒侄儿刘磊,说:“姓李的小子,肯定是害怕被解放军抓住,吓跑了。这事现在要我们给他顶杠了。”

  刘磊一旁喋喋不休:“我说不来吧,您硬叫我来,说是能赚大钱,现在等解放区政府抓我们坐牢去吧!”

  “咳。你别怨啦!”刘润雪心烦意乱地说:“让我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眼下的处境确是需要他作出决定的时候。如果冒险送尸去南京,且不说路程遥远,前途险恶,即使到了南京,能有何名何利?刘润雪转念一想果断地对刘磊说:“看情况共产党就要稳坐江山了,我们还守着这具国民党人的死尸干什么?走,另谋生路去!”

  再说睡在隔壁房间里的王大忠和徐明哲,由于连日的劳累,倒在床上便打起呼噜,醒来后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作为国民党少校副官的李明杰。会置他们司令官的尸体于不顾,悄然溜走了:更不会想到受柳碧霞重托的刘润雪叔侄也会弃他们而去。当他们起床后,屋子里再也不见那三个人的影子,行李也不见了,一看香烟只剩下5条了。他们一直等到小半晌午,才确定那三个人真的溜走了。徐明哲一拍大腿说:“娘的,他们走。俺也走!”

  王大忠连连摇头。徐明哲说:“黄华韬司令与俺们没啥沾亲带故的关系,你别死心眼了!”王大忠仍旧摇头。徐明哲又说:“表哥,在周山头,你还挨姓李的打,难道忘了?”

  提起周山头,就把王大忠心里的火撩起来了。猛地,他把脚一跺:“回家,土车也不要了!”

  当他们出了店门的时候,王大忠的气消了。他停住步,对徐明哲说:“俺琢磨了一下,无论如何不能把黄华韬的尸体丢下不管。俺们这一走,太缺德了!人活在世上,多少要积点阴德……”

  没等王大忠说完。徐明哲就吼了起来:“他要是个好人死了,俺们为他吃苦受累,也值!可他带兵打解放军,也害了不少老百姓。”

  王大忠道:“古话说,‘人死无罪,现在他不是活人啊!再说,黄司令在台儿庄指挥部队打日本鬼子,也曾出生入死,保国卫民,也曾为国家做过好事!俺们把他的尸体运到南京去,算是对得起这位抗日名将,我们也算是有始有终做了一件善事。”徐明哲仍摇头不止,王大忠赌气了:“好!你走吧,俺一个人把棺材推走!”

  徐明哲心想:“表哥既然这样懂道理,办善事,俺独自回家,日后怎能说得起话?”想到此,他转身走到王大忠跟前,说:“表哥,俺跟你去南京!”

  王大忠满心欢喜,他俩又推着土车棺材上路了。其实,解放军的岗哨主要检查是否私带武器或有什么走私通敌的物品。检查之后,没有可疑又有路条,照样放行。岗哨看见是薄板棺材装死人,只当作是老乡家办丧事,没多盘问,王大忠和徐明哲把棺材和土车推到浦口,抬到船上,不一会到了南岸,国民党哨兵照例对下船的人一一盘问、搜查。哨兵指着棺材喝问装的什么,王大忠没好气地回答:“死尸!俺们老远推来送给你们的,快告诉你们长官吧。”

  哨兵火了,拉动枪栓说:“快走开,老子崩了你!”恰在这时,团长鲁元宝走了过来,喝问是什么人的尸体,运到哪儿去?王大忠一古脑儿把刘、李偷运黄华韬的尸体的经过说了一遍,鲁团长不相信:黄司令的尸体怎么会落到两个乡巴佬的手里?他忽然记起几年前在青年军官训练团听过黄华韬的讲演,黄司令的左额有一块很显眼的伤疤。那是血战台儿庄留下的,忙命令哨兵掀开棺盖。好在天气寒冷,黄华韬死去才十几天,尸体并未腐烂,鲁团长细端详一会儿,认定没错,于是对王大忠说:“既是黄司令的遗体,你们把棺材推到团部附近的河神庙去,明天我给你们发赏。”

  王大忠和徐明哲放下棺材,鲁团长便让他们在团部伙房喝酒吃肉,说了一番抚慰的话,还嘱咐说是为了安全,叫他们今晚就在河神庙厢房安宿。接着鲁元宝便把参谋叫到团部,命令他半夜去河神庙把两个送尸人干掉,免得送尸去南京请赏抢了他的功!恰好,伙夫王勇经过团部窗前,偶然听到了这个阴谋。王勇是碾庄附近被抓丁来的农民,早就恨死了这伙国民党官兵。他心想:两个老实巴交的乡亲吃尽苦头,长途跋涉把尸体送来,他们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被狠毒的鲁团长抢功害掉性命,天理难容啊!激于义愤,他顿起解救乡亲之念。天黑时,王勇怀揣一把锋利的尖刀,用篮子装了几个馒头,来到河神庙。哨兵问他干什么,王勇扯了个谎:“团长让我来送饭的。”哨兵说:“团长命令没有他的手令谁也不能进河神庙。”“那不是团长亲自来了!”王勇抬手一指,就在哨兵回头的一刹那,王勇手起刀落,哨兵没哼一声便倒下了。王勇进庙扼要地向王大忠和徐明哲说出了鲁团长要杀掉他们向南京邀功的事,催促道:“你们快走吧!”王大忠为难地说:“俺们走了,黄华韬的尸体咋办?”王勇急了:“你们自己的命都难保,还想着死人干什么?”王大忠说:“大哥,俺们好事要做到底!”

  王勇琢磨了一会,计上心来。他想,若留下哨兵的尸体,鲁团长知道了,他

  们谁也别想活命。于是他灵机一动,想了个“偷梁换柱”的办法。他们立即把黄华韬的尸体抬出棺材,拉下一张草席裹住尸体,又把哨兵的尸体抬进去,盖上棺盖,然后揩净地上的血迹。那时兵荒马乱,士兵开小差是常事。鲁团长只当是哨兵溜岗走人,一般是不会怀疑的。王勇又找来竹杠和绳子给他俩抬黄华韬的尸体,还教他们走小路找到渡口后,乘小船逃往浦口。王勇说:“咱早就不愿给国民党卖命了,回老家种地去。咱也敬佩黄司令是打鬼子的好汉,这样吧,这里我路熟,带你们走一段,一到渡口,乘着小船走下游,鲁团长找来也追不上了!”

  四

  王大忠把当年偷运尸体的经过说完,黄起雄已被感动得眼圈发红。为了进一步证实,他问道:“王大爹,你还记得吗?运尸到南京那天是什么日子?”

  “咋不记得呢!”王大忠脱口而出,“那天是农历十二月十三日,正好是俺的生日。”

  黄起雄忙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那是王大忠当年买的那张《金陵晚报》。母亲柳碧霞一直珍藏,直到临终时才把它交给了儿子。黄起雄展开一看。果然年月日不差。“扑通”一声,他双膝跪在王大忠的床前,动情地说:“王大爹,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您就是运送先父遗体的恩人,先母的遗愿我总算完成了!”

  邹主任连忙扶起黄起雄,说:“黄老先生来大陆感恩,事母至孝,令我们钦佩!”

  黄起雄拿出一张支票,双手递给王大忠,诚恳地说:“王大爹,这是20万元人民币,黄某聊表感恩之心,乞望笑纳!”

  王大忠连连摇手:“当年那么苦,俺同明哲表弟也没多要黄太太的大洋,现在日子好了,有吃有穿,俺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不过,黄先生,俺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您尽管说吧,不必介意。”黄起雄伸过脑袋,贴近王大忠耳朵,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你既来感恩,为何要在鸡公山上挖黄金,这不是哄人吗?”

  黄起雄笑而未语,邹主任接着解释道:“王大爷,您老人家别误会了,这是黄先生苦思的一条妙计,要不这样,怎能找到您呀!还有一个目的,黄先生要趁此机会,帮助碾庄的村民做件好事——开发鸡公山。此后要在鸡公山种上水果,还要兴建加工厂。发展乡村经济哩!”

  王大忠这才恍然大悟。

  黄起雄谦逊地说:“王大爹,我是向您老人家学习,做点好事是应该的,用不着显山露水。您不收这钱,我就把这20万元人民币捐出来,创办鸡公山水果场,请您代办保管总可以吧?”

  “黄先生还是把钱交给镇政府吧,俺是将要入土之人,恐怕担当不了……”

  “您老人家亲手收下,我的心就会平衡一些,先母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好!好!”王大忠连声说,郑重地接过黄起雄递来的支票。他当即把这笔钱委托台办邹主任转交给了镇政府。很快,在鸡公山的土地上,全栽上了台湾水果苗,过了不多时日,果树长势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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