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心雕龙》中的《神思》篇主言文学创作之构思。万物之神与感物之思被创作主体合而为一,诗成的过程亦是“神思”物化的过程。而物化有三个维度的呈现:一则是“思接千载”的历史对应,二则是“动容视听”的览物之情,三则是“神与物游”的超脱幻想。南朝诗风,声色大开,破魏晋传统,嗜美竞奇;鲍照之诗赋,引上古之风、虚幻之境入文,既承上古之险俗,又呈之当世情采,神思天成,诗赋欲丽。
关键词:神思;物化;鲍照;诗赋
语及文学创作,首要问题便是文章的创作构思。《文心雕龙》作为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文学理论专著,其文学创作论以《神思》篇为纲领之作。《文心雕龙·神思》一篇揭示了构思的形象思维特征,“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矣。”[1](P493)神思,根据刘勰的叙述,可以理解为一定程度上脱离现实世界、世俗观念的形象思维。刘勰将“神思”举例描述为身在民间而心牵官位,实则指人的思想活动不受实地空间的限制。具体而言,“神思”指的是文学创作中,作家的思维特点,展现了艺术思维过程中艺术想象活动的具体情状。而诗成的过程亦是“神思”物化的过程。
物化有三个维度的呈现:一则是“思接千载”的历史对应,二则是“动容视听”的览物之情,三则是“神与物游”的超脱幻想。由这三个方面共同形成的文章,实中存虚幻,而虚幻又不完全脱离现实。作家通过“神思”活动,将现实中、历史中可感可知的事物或事件意象化,进而达到文学层面上虚实相生的审美效果。南朝诗人代表之一鲍照出身寒微,又极富抱负,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为元嘉三大家,其成就多元而最胜诗赋。本篇以《文心雕龙》的创作论中的《神思》一篇提出的观点作为理论框架,着重阐述鲍照诗赋中的“神思”物化的三种形式的具体体现。
一、思接千载,以存风骨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指出,“文之思也,其神远矣。”[1](P493)“神”即想象力,此一句便将艺术构思的视野锁定在文学创作的构思上。又“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1](P493)文学创作的意念,所及甚远,作家的思绪上可接千年之久,悄然间觉察万里物动之象,情思所到之处,虚静酌理,以为文章。“思接千载”的物化体现具体有二:一则是精神风骨与前人相契合,一则是取典取字于经典,古今相照。
鲍照之诗,在诗风骤变的南朝,以意气干云之长志、贯通时空之悲愤,遣意炽烈,脱当世诗风之凡俗。其诗歌中照应前代文学的“神思”之笔,足有價值可观:诗风扬汉魏风骨,内容则承接汉乐府的现实主义传统。胡适指出,乐府民歌对鲍照的诗歌创作影响尤其深远,刘大杰亦指出,鲍照的杂体乐府歌辞最能代表其艺术成就。[7](P419)
在内容方面,鲍照诗歌与乐府诗歌同样有着对现实抒写的高度契合:他乡遗滞、还乡心切、仕途不顺、人生易逝、动荡祸乱等等,无一不满载现实的哭诉,览物之悲成为其此类诗歌作品的主要感情基调,以诗言志,批判讽刺当世之事,现实主义色彩尤其浓厚;在诗风方面,钟嵘在《诗品》中评到“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与颜延。”[2](P71)鲍照乐府诗歌在“声色大开”的南朝更有刚烈风骨之气。沈德潜亦评鲍照乐府诗“鲍明远乐府,抗音吐怀,每成亮节,《代东门行》、《代放歌行》等篇,直欲前无古人。”[3](P96)鲍照乐府诗辞最能展现其现实主义传统与斜睨日下诗风之清骨,也正是照古映今的现实之悲切、汉魏之风骨,将契合前人精神的神思物化为当世之诗辞。万物之神与感物之思在诗成之前在诗人心胸中氤氲,诗情与穿透时空的“神思”相结合,最后以具象化的载体体现在诗作本身,完成“神思”物化的审美过程:如《代东门行》中“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野风吹草木,行子心肠断。食梅常苦酸,衣葛常苦寒。丝竹徒满坐,忧人不解颜。长歌欲自慰,弥起长恨端。”[4](P143)乐府古词有言:“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4](P143)鲍照此诗取义古乐府辞,伤禽起兴,倦客主情,丝竹不能解忧,长歌反而增恨,照应了古乐府远游情怀。另有著名的《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四:“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表达抗争的郁愤难平;《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姑且直。”更有古代侠士清傲之骨。此外,“思接千载”物化的体现之二在《幽兰五首》之中可见一斑,即与前代事典文典相对应如《幽兰五首》其一:“倾辉引暮色,孤景留思颜。梅歇春欲罢,期渡往不还。”[4](P211)该诗背景源出宋玉《讽赋》,“倾辉”取义曹子建《洛神赋》中“日既西倾”,“期渡往不还”意境似楚辞《九歌》“出不入兮往不反”。均借以前代诗赋典故。“思接千载”可理解为两个层面,一则是与前人精神气息、风格傲骨相契合,另一方面则是为文造句与借前人之典,均是神思相接的表现。
二、动容视听,心捕物象
《文心雕龙·神思》中对“神思”物化的第二层面阐述为“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1](P493)在“神思”物化的过程中,以眉目见景为例,眉目之前,浮现风云景色的变化,眼观之时即神思驰骋之时,眼观物,心捕捉形象,以斟酌成诗赋。作家的内在精神与外部的物象存在着感应联系,在这种感应中孕育了贯注文章之中的丰富情感、理想与志趣。外界事物以自身状貌对作家进行投射,而作家则以性情和心灵去感知感应以连缀成文。在整个“神思”活动当中,作者的思想以及文学化的加工处理都离不开现实的物象。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P494),刘勰讲求创作主体对于客观之物、所感之物的情感投射,即构思之时,不仅要眼到更要心到。钟嵘在《诗品》中评鲍照“善制形状写物之词,得景阳之俶诡,含茂先之靡嫚。”[2](P71)尤写其长于制作描写景物形象的文辞。在鲍照之作《游思赋》中见例不乏,“物因节以卷舒,道与运而升息”“暮气起兮远岸黑,阳精灭兮天际红。波茫茫兮无底,山森森兮万重。”[4]((P1)一系列自然景物之变化引发诗人感悟之怀;又如《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二:“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娱,列置帐里明烛前。外发龙鳞之丹彩,内含麝芬之紫烟。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4](P227)以所见之物引起所咏之情,以金质香炉抒写女子被弃的幽怨,鲍照作为情感关照的主体,首先对金质香炉有整体的感知,从香炉本身的形貌入手,丹彩与紫烟将思绪带到诗歌主人公昔日琴瑟和鸣的光景,匠心独具,以眼观物,以心捕象,物由心感,象由心生,成为“神思”之笔。而此种体现在鲍照抒情小赋中尤为明显,如《伤逝赋》:“晨登南山,望美中阿。露团秋槿,风卷寒萝。凄怆伤心,悲如之何!……心微微而就远,迹离离而绝容。白日霭而回阴,闺馆寂而深重。”[4](P9)南山之景,飒爽入怀,秋露煞景,心中怆然独悲,秋景秋象引发览物之情,进而下文抒发悼妻之情。诗人作者在世间的情怀,支配着文学创作,成为创作动机,其中在界限并不明朗的心与物的距离间,“心赠物答”、“神与物游”、“神用象通”,“通过心物之间的隐喻、比兴、视点转换、超越与限制,最大限度地完成了审美活动”。[5](P6)《伤逝赋》中以草木悲引相思情,视角从远山的阔大转还回眼前“遗意”,以“神思”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错位,以近象写情抒意。又如《观漏赋》:“抚寸心而未改,指分光而永违。……薰晚华而後落,槿早秀而前亡。姑屏忧以愉思,乐兹情於寸光”[4](P4)感慨年华既逝的忧叹,再如《芜城赋》:“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4](P13)以所见荒芜之物,写荒芜之城,进而歌古悲今等等。现实景象在神思的作用下超越时空局限,达到物化之美。
三、神与物游,超脱幻想
“神思”物化的第三个维度便体现在“思理为妙,神与物游”[1](P493)的超脱境界之中。作家构思源于生活现实,但并不囿于现实,仅以现实作为想象的起点,思绪一旦挣脱束缚,作家的精神活动便不再有边际可寻。诗人直面自然,通过感物神思使自身与自然融为一体,达到心灵的沟通与交流,“是在文艺家心灵深处涌动的生命欲望和心理需求。”[6](P167)《诗品·序》有言:“氣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涌。”[2](P15)文学创作,无外乎内心对外物的所知所感,文学即感知主体对宇宙人生的认知、理解和感悟后生发而成。景物使人心有所感,进而摇荡人的性情,在意识中产生瑰丽之想象,达到“神与物游”的创作境界,笔落诗成。陆机在《文赋》中谈到诗人灵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神思”物化是三个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即“思”、“意”、“言”。作家因外物感召而产生创作冲动,进而将“神思”变为“文意”,这就通过“神思”建立起“物”与“象”的联系。[8](P132)鲍照现存的二百余首诗歌中,有部分为虚构之作。[7](P422)如《喜雨》:“族云飞泉室,震风沉羽乡。升雰浃地维,倾润泻天潢。”[4]( P395)虽为应制之作,但气魄博大,幻想奇特,又如“限生归有穷,长意无已年。秋心日迥绝,春思坐连绵。……明涧子沿越,飞萝予萦牵。性好必齐遂,迹幽非妄传。灭志身世表,藏名琴酒间。”(《和王丞》)[4](P285)人生不满百,踌躇之情寄予魂梦之间。再如《代陈思王京洛篇》:“扬芬紫烟上,垂彩绿云中。春吹回百日,霜歌落塞鸿。”[9] (P288)景致奇谲,气骨俊逸。
鲍照之作,既有跨越古今的乐府风采和现实主义传统,又有传神情采,擅于捕捉物象,假以超脱幻想,在言、意、象三者之间,诗意天成,“神思”物化为具象,又以具象展无限真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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