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鬼神论者相信万物都有前世,即指上辈子。
已经很少有人回望自己的前世了,他们都在想着,我的下辈子是如何富贵,如何博学,不过镜花水月,痴想罢了。
心灵无可寄托者如我,也认真地想起前世来,竟抓住了一点由头,不过稍稍用过了力,思绪翻飞到我的上上上辈子去了。女娲娘娘因日有黑穴,于是炼制了七彩神石将天空缝补起来,可她余下了一块石头,我的这世便是这遗漏的七彩石啦。我的兄弟姐妹早就将身体化入了澄澈的天空,与云玩耍,与雷争鸣,他们是否还记得一块与他们同样的石头吗?显然,我被忘却了。我变的平凡起来,刻意收敛自己的风发意气,并将世间的浊气都吸附到自己身上,我变成了一块通体黝黑的平凡石头,随意舍身在山岭茫茫,涛声阵阵之间。
我拥有如此恒久的生命啊!时间于我如无物,我不必承受衰败的肌体,无以反抗的死亡,我是多么的幸福啊!可又有谁知道我在夜中独自品尝那亿万年前补天的骄傲时的一份酸楚。我变得更缄默了。
人类的始祖捡起了我,他们还尚不过是一些灵智未开的动物而已,茹毛饮血对于他们稀松平常,为了这个目的,就需要一些锋利的工具以便于切割动物粗糙的外皮。他们对我摸了又摸,甚至还拿牙齿比较了一下硬度,抚一抚浑身的毛发,喉间发出凉鞋始古的浑音。他们将我摔在了地上,又拿石头在上面敲打,显然,我太硬,连一点石屑也没有落下。无计可施的人啊,又跑又跳,突然有人发现砸在我身上爆裂的石块有些有着极其锋利的刃。勇敢者拿起刃石在自己的胸口划了一下,血就这样汨汨的流了出来,他们趁着阳光仔细的瞧了一瞧,高兴地转起圈来。之后很长一段岁月里,我总被“咣咣”声所包围。
我成了一个小族群的贡宝,每次他们变换狩猎场时,便将我带去。族群中的每个人都抢着抱我,感受从我心中沁出的凉凉的气息。又一次,他们中的一个将两块石头相互碰撞,溅出了好多锋利的石头,因此他们将我抛弃啦,因为人在追求着一种更加高效的方式。这群始祖啊,他们最终会变成万物灵长的,我的际遇没有让我有什么变化,依然冷冷对天,冷冷对地,因我的那一颗石头般的心。但对于将人类提前丢入了进化的步伐,我还是有些遗憾的。
我就这样等啊等,我并不会采天地精华,我能做的只有等,这份木讷的平静让我就此跌入了世事的轮回。
一个平常的天气,万里无云的天上有几只飞鸟在点缀,这就像一幅随性的水墨画,将天地铺就成纸,将万物布为景,一切都是自由的大手笔,为何我会懂得如此多,可能曾经有人拿我压了压薄薄的宣纸吧?!可就在刹那间,一道惊雷横贯了天地,直直的向我劈来,我感到了一种解放,七彩琉璃的宝光淡淡的散在风中了。
我以残破的姿态面对着转世的判官,他说:我给你一次机会,毕竟也是神物。。。
:判官大人,我想变得高大醒目,我想拥有让人愉悦的颜色,我想拥有感觉。
判官大笔一挥,上上辈子的我变成了一株缀着绿翡翠的青木。这时的我也禁不住崇拜起自己啦,多么伟大的存在啊!看深扎在地下的根须,每一根都如灵蛇吐着信子。看苍劲的树干,雷电不过只能在我身上留下他的血迹,风叶只能自顾自的留下呻吟,如蛛网般裂开的树皮拥有着多么焦灼的智慧,仿佛稍不留神,在裂口处就能开出一朵朵火焰的花。看绿的可人的叶子,它几近透明,连阳光也不能给它留下阴影,它自顾的伸发着,像一艘艘小小的舟船,在风的海洋里轻曳。看承托着绿叶的枝干,扭曲的是如此的具有对现世的突破感,它是对命运的反抗,它有着高可及天的姿态,仿佛只要我想,天上马上会出现另一个无比巨大的深穴。
鸟儿在此过路,停在我的枝干上休息,轻啄着羽毛。可鸟儿啊!你如何敢在我面前如此惺惺作态,我拥有一件华美到晕眩的羽衣,但我多么谦卑,只是在风过时才摇开平日里包裹着的骄傲。鸟儿识趣的飞走了,果然风来了,我整个都膨胀起来,就像一只从远古而来的凤鸟,只是我有着一身透绿的羽毛,显得更加有仙气了。我欲乘风飞翔,绿叶被刮走几片,我仍停留在原地,我的须根将我牢牢地限制在了这个空间中,枝折了,叶落了,树皮绞了,风过以后只留我一身的斑驳。
我进而努力抽出自己的须根,他们扎得是那样深,那样紧密,我只能凭借风一点点倾斜自己的身体,将须根从土中迫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有着长久的岁月可以浪掷,地表上裸露的根须越来越多,我可以在风中摆动了,尽管要绞一层皮,要折几段枝,要落一摞叶。可我已经能够动了啊,我要做得是等待一场暴风将我托起,饱满我的双翼,遨游九州。
我在等,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树皮上的豁裂已不是当初被热情胀开了得啦,而是一种真正的枯竭,我的枝干也干枯了,造型更加的扭曲,可我知道这是脆弱的哭啸,就连我的羽衣也逝尽了,溶在了土里,这时才发现我的周围的树愈发青翠了,我典当了我的财富,破败的身体则是唯一的报酬。当我重新想将根须伸扎进土中时,我已经没有力量了,有时候,生命不会容许你如此的豪奢,根须已枯竭啦,我没有听到他们集体对我的诘问,这令我更不安了,可我再也没有改过的机会了,风在吹,我是追不上那只小鸟儿的。
我正要枯死的时候,两个樵夫经过我面前,他们讲了一个故事,我只能复述个大概:
离这里不远有个镇子,镇子里有户大户人家,一次他们家着火,大人们都已逃出,只剩下一个婴孩在房内啼哭,这时他们的家犬冒着被烧死的危险闯入了屋内将婴儿救了出来,从此以后主人对这只狗倾注了很大的爱心。现在这只狗年老过世,主人为此难过落泪,全家着丧服,订制了一个黄花梨木,准备为这只狗举行一个盛大的葬礼。
说罢,两个樵夫将我拦腰截断,我的年轮告诉我,我已在世上厮磨了百年有余。此时的我仿佛看到了那悲伤的丧葬队伍,听到了肝肠寸断的嚎哭,我笑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轮回的判官又看到了我:为何又来此,青木的寿命可是很长久的啊!
:我要自由,你在上上上辈子时没有给我自由,现在,我来索取你欠下的债。
:哦,那么下辈子你要变成什么呢?
:一只大户人家的狗就好。
这次他细细圈点了我的名字,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我的上辈子是一条狗,一只大户人家的狗。我有着炯炯如琥珀的双眸,向上竖成三角形的双耳,雪白的尖牙间伸缩着嫣红的舌头,身上有着柔洁的长毛,尾巴不时的摇着,脚底永远也踩不到任何污物,只有花瓣而已。可我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人将爱注入我心中的机会,就是上上辈子两个樵夫口中的故事。主人有着慈祥的面容,对我极友好,经常带着我去野外猎兔,我在想,如果我救了他的婴孩时,他的脸会变成什么样子,可能会跪在我面前对我感激涕零吧。夫人对我也友善,我几乎难得吃到骨头,我对于肉似乎都有了反感,当然,这是有点侍宠生娇啦。如果她得知我冒着生命危险就了她得孩子时,恐怕她会把全仓库的食物都堆在我面前吧,口中还不断地说着感谢,将我视为神灵。镇上的人如果知道我的大义大勇,可能会帮我盖起一间庙宇,日日供养,香火不绝,每个人看我的雕塑祈求平安,脑子里还不断回放我的英雄事迹。主人家的门槛难再有的休息了,天天会有人上门拜访我,期望默默我高贵的额头,捋一捋我有如神迹般的毛发,握一握我坚实的四肢,就是它的奔跑才唤为一个生命的呀!那时,我可能会用舌头点点某人的额头,之后,他会幸福的晕倒。每个人向我下跪,而我傲立在前想象着我那华美的葬礼,我在等。
于是,一等十年,我老了,昏聩了,毛发稀疏了,主人家还不着火,还不着火,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耗散,我区区几十年的寿命怎能与石头的弥久和青木的悠悠相提并论呢,我抵不过衰老,我要自己创造命运。
一个夏季炎热的下午,我来到主人的房间,我撞翻了油灯里的油,然后将祭奉祖先终日不灭的火投了下去,顿时火光冲天,我在其中构筑着自己的梦,我逃到屋外,应该说事宅子外,我必须让人看见我是如何冲进去的,一时间火焰的呼呼声,人声,木梁断裂声,混合着进入我的耳朵,这是今生听过的最美的幻曲,我按捺住了自己,现在火不够大,而且主人还没出来吧,他会看不见我救人的啊。一刻钟过后,火焰已化为凶兽,吞没了宅邸,主人没有再出来,我也再也没有敢进去,这火烧了七天七夜,将天空都烧沸腾似的翻涌着霞浪,乡人将一块块炭尸抬了出来,我今生是无法享受那场豪奢的葬礼的啦。
乡人将主人一家粗粗的埋了起来,我来到他们坟前,一坐便是七天七夜,有些人驱赶我,他们觉得我太忠心,只有我才懂,当悲悯的眼神投向我时,我的心有多恨,有多痛。第八天,有人发现坟前有一条僵硬的狗。
我又见到判官,与他相对两无言,可又好似全然懂得彼此。我向他投了三生最后一个微笑。
理完了我的三世,我才发现,这辈子当人是对我最大的惩罚啊!
下辈子我要再做一块石头,静静的就好。
下下辈子我要再做一株青木,静静地就好。
下下下辈子我要再做一条狗,静静的就好。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