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用”?从世俗角度讲,是利用,发挥用途。有用,就是有功用、可利用;无用,就是没有利用价值。在我个人的理解里,“有用”,就像是实实在在的、可见的物质财产,而“无用”,却往往并非真正的无用,而是时常被人忽略的、无形的财富。人是价值观的主体出发点,利与弊、有无用的判断不可避免受到人为观念和角度的限制。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过于注重有用之用,却顾及不到无用之用;人们常常为诸多现实利益相关的纷纷扰扰所蒙蔽而耗费精力和时光,却难以体会到完完整整的客观世界。
蔡康永的文章《人生并不是拿来用的》中讲述了他的看法:“人生并不是拿来用的。爱情,光荣,正义,尊严,文明,这些一再在灰暗时刻拯救我、安慰我的力量,对很多人来讲没有用,我却坚持相信这都是人生的珍宝,经得起反复追求。”对于大多数常人来说,这段话非常贴合人生经历,也是一种无用之用在现实生活方面的理解。
当然,道家思想中对于有用无用观,有着更为超脱于物外的思想和境界。在庄子的眼里,心怀造化之道处世,万事万物就没有有用无用之分。所谓的有用无用,都是片面和相对的看法。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万物各有其自然之用,凡是自然的,自有它的用处。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庄子的世界观,充满了形而上的瑰丽思想,思想的深度里埋藏着对探索和认识未知世界的渴望、对道的理解、超脱世俗的目光眼界。由朝菌不知晦朔,夏虫不可语冰,得小大之辩;而后将自己置于小的一方,认识到大世界的存在并不断揣测。在庄子的理念中,“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世间万事万物无不存在自己的对立面,从其中的一面出发,便看不到它的对立面。而事物的对立面却是共存的,不可分割、相互凭依而生。天下万事万物本就为一体,以自然的角度、独身于世界之外地去思考它们,“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的世界观由此总结升华。他站在高度远超平凡世界的地方看世界,看透一切又复归平凡的生活,但精神上已经踏入了更高境界。以道观世界,那瞬间就是永恒,短暂与长久,黑与白,生与死,有用与无用,本来就是一回事,是世界万物的两个方面罢了;所有冲突和对立原本就是一体的,看起来不一样只是因为我们尚以物观世界,没有办法将视角从这些事物中脱离开来,仍然受到世俗和物质观念的束缚,仍然受到现实和人的私情所限,所以才会有意识将他们区别开来;当我们能像庄子一样,能抵达并了解意义世界、精神无所待之时,也就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天下有道,道通为一。”能理解了这句话,那么说有无用本为一体,有用和无用,只是事物的两面,没有什么是真的无用或者有用,只需要将一切付诸天理之行,顺其自然,应其本性就可以,也就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了。
在《庄子·山木》中就有这么一段故事: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树木因为无法成材的无用,得以免遭砍伐;家鹅因为不会打鸣的无用,从而难逃宰杀。这能说明有用无用对于生存的意义和用处吗?恐怕不能。树木的有用使其被木匠砍伐失去生命,这不是一种无用吗?树木的无用使其能够免去死亡灾难享有天年,这不是一种有用吗?辩证地看待问题,辩证地看待有用和无用,辩证地看待一切对立面;没有赞誉没有诋毁,用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的心态逍遥于世间,懂得了道通为一的理念;达到了逍遥和道的精神境界,哪儿还会在意什么有用什么无用的呢?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盖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万物与我皆无尽也,而世俗片面的有用无用,不过是
鹓鶵眼中的斥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达到了这种境界之后又怎么会刻意留心有用之用和无用之用呢?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把握道枢,顺其自然,应天之命,符合道常。站在无穷高的、道的位置去看待万物,抱有最淳朴的内心,又怎么会受到世间纷扰物欲的劳累呢?终其根本,还是自然啊。
相对庄子而言,老子对于有用无用观有着相对庄子而言更加宽泛、入世的思考。在老子的政治思想体系中,我们能体会得到他对“哲学王”社会的向往,无为而治,清净养生,复归自然。他的思想中,道的终极境界可以弱化直到消除“有”和“无”的区别,终极的有,就是无。“太上,不知有之。”就是生动的写照。当“有”被化为“无”的时候,“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这就触摸到了道的概念。随后在《小国寡民》一篇中,老子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图景:“小国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理想国,哲学王的社会,宁静而自然,无为而清净,将欲不外求发挥到了极致。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无论是哪位道家思想流派的学者,都秉持着这样的观点。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有和无的概念本就是相辅相成相互转化的,无衬托了有,二者互为对方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老子的阴阳学说也诠释了这一认知。同庄子逍遥的思想态度一致,老子也认为清静无为、宁心,而后以道观世界。他追寻着人类世界精神领域的终极问题,开辟了我国形而上学理论思想的启蒙之路。过尽千山万水,复得宁静逍遥。
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我们无法像古代先贤那样选择避世逍遥,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融入社会,免不了为了世俗功利奔波劳苦。也许无用之用才是人生的大用,但我们做不到“无用”,“无用”将无法在社会中生存。人终究还是不能太理想主义,每一个人首先都要能够活于世上,于是不得不功利。我们学习这门课程,不在于达到如同老庄一般的精神境界和出世生活,而在于找到人生的方向,那些金钱、名利、成功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每个人都会把功利放在心中不同的位置,而对于功利的追逐程度和态度,往往决定了精神境界的高低自由与否。
最后說一点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吧,不止局限于道家有用无用论或是其他。道家的思想体系浩瀚深邃,超越了现代自然科学(或者说是实验科学)目光境界的思想,越深入地读下去越能让人沉浸其中,但要说谁能完全领悟透彻了它,恐怕还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此。或许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这个小小世界里足以栖息灵魂,去无拘束地思考整个物质逻辑的大大世界,尝试用中立而客观、超然于物外的态度看待每一件事情,努力去理解万事万物中每一个存在的意义,幻想世界的本源和规则,思考空间之外、时间之始,在心中构建、映射外面的世界,由自己做主宰的超然天地。作为一名理科大学生,我们也许可以站在这些实验学科的角度认识世界。我不知道上帝是否掷骰子,但是我敬畏自然的造化、生命的神圣,敬仰天地之“道”。
“大地在宇宙之上,那么宇宙又在什么之中?”吴国盛教授在《大地的退隐》中讲过,“现代中国学者经常反省说,中国古人从不试图追问大地究竟有多厚、天空究竟有多高,这离真正的科学精神有多远啊!可是殊不知,古人眼中一切生命赖以生存的大地,即是最后的根基,如同我们现在认知世界里的宇宙的概念,它还需要被置于什么之上和之中吗?”到底什么是科学,又有什么是科学精神?必须正确的才是科学在往日的正确,就如历史上的政权转换和政治正确一样,它们都是科学,科学本身就是不断被推翻、否认与承认相继登台的理论,它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正确与永恒。我们所谓的信奉科学,不过是在信奉着未来会被纠正的错误,真理和谬误的循环往复没有止境。科学的尽头是什么?是神灵的力量抑或是天地之道吗?更进一步,究竟什么才是永恒真理?现代科学作为由西方实验科学发展而来的学科,其基础就是建立在实践认知上。必须跳出科学本身才能得到答案,或者说跳出我们常规的物质世界、逻辑世界,跳出这个认知,以思考征服疑问,于是——“形而上者谓之道”。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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