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旅程、文革;背叛、原谅、救赎;舒伯特、艾略特、尼采……宏大的背景、沉重的事件、各样的人物被揉合在短短的两个小时的舞台剧之中,重重的举起,又轻轻的放下。
《冬之旅》以老陈的回忆录为线索,将老金(蓝天野饰)与陈其骧(李立群饰)两位老友的命运再次串联到一起,并以此为窗口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回忆。
老金和老陈曾是一对灵魂相通的挚友,是都热爱诗歌与音乐的“文艺青年”,老陈病重时,老金甚至偷鸡为他熬汤养病,感情之深可见一斑。至文革时期,人心惶惶,老陈先是被抓了起来,在不堪忍受身体与精神的折磨之后交出老金的信件,导致老金被关入监狱,一度自杀未遂。而此时已放回家的老陈,又因遭到造反派监控,不敢为老金的妻子开门,金妻在绝望之中自杀。而这一段被“背叛”的日子成为二老心中永远的伤痕,文革已去,老友不再。
多年后,陈其骧已经是德高望重的翻译家与诗人,出版社邀他出一本回忆录,而这也促成了冬季这一场“救赎之旅”。老陈将自己的书名取为《水中的名字》,源自济慈的墓志铭:“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在这样一个悲情故事背景下的《冬之旅》,却避开了情节上的冲突,将侧重点放在了老金与老陈二人的情感交汇之中。创作者将性格刻画写进大段的对话之中,巧妙的将激烈的矛盾冲突化作诗意的语言。老陈热爱诗歌,在无法取得老金的原谅时,他感慨:“没有一条道路通向真诚,真诚本身就是道路。”又如他引用尼采的名句:“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甚至书名都源自诗人济慈的墓志铭。在这穿插着诗歌的对话之中,老陈的人物形象渐渐显露——一个怯懦文弱、善良敏感又满腹才情的诗人。而对另一位主角老金的刻画,则更是神来之笔。
《冬之旅》的舞台被赖声川分割成三个区域,老陈、老金左右各居一方,后面更高的舞台上是歌者与钢琴演奏。老金喜欢古典音乐、懂舒伯特。于是一身白衣的歌者从开场开始便一直断断续续的演唱着舒伯特的《冬之旅》套曲,中文歌词被巧妙地投射在舞台前幕布上,每一支曲子都恰巧应和着当下的情境。而这位站在高处的白衣歌者俯瞰着二老,仿佛是上帝的视角,在老金情绪不能自已时,会来到他身边与他对话。而在笔者看来,这又像是老金在与另一个自我对话,他内心的苦痛、矛盾、不安都在与自我的对话之中展现无遗,这也使观众更直观的感受到了老金复杂的情感变化与丰富的人物性格。
诚如雨果所说:“最高贵的复仇是宽容。”老陈和老金最终和解,年事已高的二老都患了重病,时不久矣,随着他们这一代人的离去,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也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沉淀了。留给我们的是刺激的故事,是迟来的宽恕,是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的伤痛。
陈其骧的回忆录出版之后,大获成功,广受好评,一群年轻的记者前去拜访老金,想要挖掘“背叛”背后的故事。一系列八卦的问题使耿直的老金发了脾气:“你们根本就没有读懂!”他赶走了记者,独自坐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场景甚是触动人心。笔者想,也许这些年轻的记者也是我们后代人的缩影。我们对那段动荡岁月并不真正了解,对那一代人的苦难并不真正体会,只是凭着猎奇心理去窥探、去发问。但事实是特殊的年代不该被忘怀,更不该被曲解,我们在向前奔跑的时候,需要回头看一看身后的人和事,罪恶可以被宽恕,但历史不可以被遗忘。老陈说:“没有坏人,只有犯了错的人!”其实作为观众的视角来看,老金和老陈都是受害者,在那样的环境之中,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而最后的释怀颇有些人生无奈的成分。
整部戏看下来最惊艳笔者的要属舒伯特《冬之旅》套曲的无缝嵌入。《冬之旅》是舒伯特根据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缪勒的同名诗歌而创作的,受到原诗触动写成了由24首歌曲串联起来的声乐套曲。戏中引用其中九个曲目:晚安、孤寂、僵硬、菩提树、白发、春之梦、歇足、暴风清晨、旅人館。每一次的唱词都巧妙应和着情境,成为贯穿全剧的灵魂旋律。开场时就唱道:“我来时是孤单一人,我走时是孑然一身。”幕布缓缓升起,一派冷寂扑面而来。在二老坐在公园长凳上时,投影投射下一棵大树的影子,歌者唱道:“山脚下、篱笆前,有一颗菩提树,多少甜蜜的梦境,我在树荫下欢度。”此时老金已从一开始的绝不原谅渐渐释然。到最后的和解时唱的是:“我梦见缤纷的鲜花,那是五月的花朵。”抒情的德语男声配合着情节的起伏,给这部主题沉重的戏着上了一层诗意的色彩。
讽刺的是,在回忆里挣扎的老陈最终患了阿兹海默症,即老年痴呆,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在公园的老树寒枝旁再次遇见老金时,他已经认不出来是自己的老友。或许这对于老陈来说是另一种解脱吧。而本还在因为信被发表的事情生气,不愿意原谅老陈的老金,此时也看开了,将信给了老陈,请他烧掉。最后陈其骧烧掉信件的场面及其难忘,所有沉痛的记忆与含泪的抒写,都在一瞬间化为电光石火,就仿佛是个体生命的苦难在历史的巨轮之下是那么的渺小与卑微。
而跨越这场寒冬之旅之后,作为后代人的我们,该以怎样的视角去看待那场浩劫呢?《冬之旅》并没有给我们答案,而是留下空白。然而就如同老陈将自己的回忆录取为“水中的名字”一般,逝去的人就如同写在水上的名字,荡漾开来,随波而去,这不是消亡,而是另一种自由。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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