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木第一次来我家是正月初三。镇上的习俗正月初三是给鬼神拜年的,走亲访友是犯忌讳的。早上吃早饭,她就小心翼翼地探问了奶奶。
乡下是不兴这个的,我听了,哑然失笑:“迷信嘛,信则有,不信则无?”
堆满阴霾的天空下,镇街有点萧条,粗砺砺麻条条的水泥道上铺满了无人打扫的鞭炮炸裂过后的红纸屑。冷飕飕的风在脏乱的门牌广告纸上招摇。候客的售票员堵在每条进入镇街的巷口。旧时的夹袄增添了这个镇上的破落,仿佛春天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王木木,一件嫩红色的皮袄子,漆色的牛仔裤下还是去年的短靴。刚洗过的长发在风里飘得很乱,脸也是冻红的。在空旷的马路上,慎端端的,端着近视眼观望着咧开嘴的我,遥远的朝我挥手。其实我是很近的。我跑上去,接过她绛紫色的手,摁在手心里。哈几道热气。问她冷否,她笑了笑,摇头。
坐在那辆漆皮剥落,车窗也是纸糊的,跑起来更是踉跄的临近报废的班车上时,售票员阿姨瞅着我笑:“你女朋友?(不土不洋的普通话,还是时髦的“女朋友”称呼,早已脱离了“你媳妇?”这种称呼的乡下人土气,仿佛她是见过世面的。)”
我沾染了她脸上的喜气,也同她一样笑得脆生:“哎!”
王木木安静地看了售票员一眼,从背上取下帆布包,一骨碌地掏出许多小物件,如数家珍,摆在我的腿上。要我看她填满童稚体文字的日记,逐字逐句。她乖巧得如同被老师辅导的小学生。
车子一抖,烟尘被风从车尾刮过来,轰隆地摇摆起来。她倒是不惧,像刚经历微震的受灾者探出头来,对我傻笑。
我亦笑:“这是摇篮车,你怕是没见过吧。”
她也不回话,倒有种坐过山车的刺激,兴奋得嚷着,看外面徐徐铺陈开来的风景:狭长湛蓝的水库,盘旋至山顶的路子,树木掩映的矮房。车里的人都面露惊异的看着她,她又悄然安分。然后又在下一个长坡弯道时,车子又将她高高抛起,而后又迅疾的下坡,车子又将她重重的放下,好几次几乎把头撞上车顶厢。她又鬼叫鬼喊的。邻座们面面相觑。她也格格地笑,我看看周遭,又看着她,也笑,微微地笑。像风吹皱湖面,惊鸿触水,波纹点点。似觉外面风和日丽,尘世苍苍。
这条路子九曲弯弯,十条梁。隔个山头隔个弯,这个山头唱歌,那个山头听得欢,走到跟前喘半天。它附在山腰,下临水库绵延几公里。路没打通之前,村里人到镇上来,要么走荒山野径,要么从水库上摆渡。我爸妈结婚到镇上登记,走的是山路。我妈走得肠子如同这路弯成九曲了。肠子饿曲了,悔青了。
多年后还常对我说起:“你爸真小气,到镇上结婚还是走路去的,把你外婆送我作嫁妆的鞋子都走破了!舍不得钱摆渡!”
末了,还穿针引线似的戳了我爸一眼:“舍不得!”
我爸连忙打“哈哈”,拮据万分地皱着嘴皮子:“那是观音道来着!你妈后来连同你和你哥生了四个带把的!这可让别人煞红了眼呀!”
我爸引以为豪的是他的儿子们。每每如此,我妈像是剐了心头的一块肉,嗟惜不止,唠叨她那两个刚蒙世就夭夭而去的儿子。若在,他们又该多大了?岁月呀,岁月。
我们回到家里。家里已闹热了。我哥掌勺,父母照例忙里忙外的。王木木刚进门,就响亮亮地叫道:“叔叔,阿姨。”
我父母周瑾地一笑,道了一句:“你来了,到火塘边烤烤?”
王木木头发甩甩地跟着进了里间。
吃饭了,饭桌边围了一大帮亲戚。我坐立不安,稍有局促地端着凳子,竟不知如何动。我哥略有“刁难”,称王木木为我的同学。她不服气,“嚯嚯”地站起来。落落大方间似有豪气万丈,武林豪杰般的“自报家门”。完后,还有谢谢关照之类的言语。我忍俊不禁,这情景如水浒传里梁山结义的桥段。我哥及表哥,竟大呼鼓掌。她倒是笑笑就坐下了,像是知道自己“献丑”了。近视眼睛盯着最近的菜食,东夹一块,西夹一块的。随性得有如在晴日月好的日子里自酌自饮。事后,她偷偷地问我,她得表现值得多少分。我当时真想说:“兄台,我甘拜在你的石榴裙下,万死不悔。你实在太会喧宾夺主了!”
我保守地褒奖了她一下:“还好。”
下午,我们在村里的水库边转转,沿途时有邻人招呼,没走多远,荒荒地一个冬日的下午就接近尾声了。王木木面有难色地同我说,跟奶奶没说清楚就出来了,下午是要回去的。
“可,可下午没车回镇上了呀!”
她着急得脚踩脚,眼里水呼之欲出:“我得发短信叫我堂弟们来接我,我是要回去的,我是要回去的。”
远方的远方天幕正慢慢四合,路又杂又险的,村里的摩托定不会出租到镇上的。又况这阵子,路上不太平。幸而,堂弟们答应愿意来接。万般无奈,我们只得边走边等。
路在脚下绵延,延伸到即将如期而来的黑夜里。我抓着她的手,在那条出没于山与山之间的观音道上行走。暮色已经变成了夜色,我们已与黑夜交融。粗粒的石子在脚底翻滚,前村的灯火稀稀落落有如鬼火徐徐。出门前又忘记带灯光了,真的是一路走到黑。黑夜没有给我们双眼,可幸,给了手机,手机里散发出来的模糊的光芒足以铺清路面。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弯道里,山风就如一只张开无形阔大翅膀的老鹰从山沟里俯冲下来,掀起衣袂翩翩,顿感寒意浸骨。黑夜,无边宽阔。我们的坚持就是牵手前行。淙淙的溪水在另一个山头叮当作响。
我连路问她“你怕吗?冷吗?”
“有你在呢?又没有老虎?怕啥?”在微茫地的光亮里,她回过头来用细小的拳头砸我的胸腔。“不冷,他们应该快到了呀?”
我见她脸上忧虑重重,释然道:“没准,再拐一个弯,就能看见他们了。”
“那奶奶,你怕她吗?”我最终还是说出了我的担忧。
她向我嗯了一声,又握握我的右手:“你冷吗?你问我冷不冷,你肯定冷了。”
“你腿疼吗?要不歇歇?”我摇摇头,有点歉意的看着她。
“有点。”
“来,我背你吧。”我走到她跟前,蹲下来,背向她。
“那我就成了你的包袱了。我可不想。”,她仿佛有点不领情。又蹭到我耳朵边悄悄地说。“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事恐怕就是和你走这一路了!”
此中的真情意,弄得我的鼻腔里酸酸的,似有言语千万千万,终是没能道出来。我怕说出来它就变得很轻很轻了。
“哩!快看!前面有光!”
“啊!真是摩托!一定是旭旭他们来接我了!”她回头和我对视了一眼。大喊:“旭旭!旭旭!”
近了,近了。哒哒地声响了,更响了。然而刺眼的强光闪了我们一眼,又哒哒地远了,远了。远过了身后那些无数重重叠叠,鬼黑魆魆的山峦。王木木万种眷恋地看着那辆近了又远去的摩托。哗哗地溪水又重新带着我们脚步声流向幽幽的前方。无限空旷的世界里仿佛又只剩下我们。手心里已湿热有汗了,静静地,稳稳地淌过,如那条一路随行在这广袤黑域的溪水。那股聚在手心里的温暖像寒风夜里躲闪不灭的火苗。指引我们的前方,前方有光。
弯过一道弯,但见小小的村落灯火亮堂。忽而,头顶猛地炸开一束烟花。“叭叭”绚烂至极。它已似脱离人间烟火的艳俗点缀功效,全然充当我们风雨之后的彩虹背景。对,它不叫烟花,叫彩虹。仿佛在折远的山径上薄衫汗湿的时候邂逅了一株临崖灿烂的花树,感动和惊喜自是神性而不明言说。我们就在寒风里相拥而泣。头顶的烟花,一束,一束。欢快,泼剌。那一隅的烟花,在经年别后,依然不断在脑海里重现。它是神性的眷顾和见证。
来时的路,如刀劈开的水面,早已填满夜色。偶尔会有闪着强光的摩托,近了,又远了。如生命里不断有人来观望各自的生活,给人以欢心,也给人以失望,而后决绝离开。
前面又有光了,王木木兴奋了,沸腾了,高呼:“旭旭!旭旭!我在这里!”
对面山腰的摩托,鸣笛了。真的是他们。刺亮的灯光,是一种幸福的召唤,仿佛雨夜里,那扇微微敞开的门里罅隙清露出来的白炽灯光,它在等你回家。
此时,父亲央着堂叔用摩托来接我了。他大叫我的名字。在两束灯光之间,他的声音震荡在对峙的山崖间。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怕王木木的堂弟们揍我,故见我半天没回,便随后而至。其实我是有想过我是否会挨揍。走着走着便不顾了,只想着送她回家,我就踏实了。
王木木戴着我送的那顶白色有飘带的毛线套帽,随着那束灯光消失在转弯时。顿然有种送君至崖端,君至此远矣的莫名愁绪。我开始汹涌地往回跑。我的父亲在前面。他在等我回家。我跑到他跟前,终于知道腿原来不是我的。我只想伏在他的背上,忽然想起他陪同我干爹在夜黑风高的晚上,翻山越岭去看我干妈的情景。父亲跟我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无扰的清梦。
吃过晚饭,翻看了手机。手机里多了一条短信,是王木木的。妈小心探问我:“她回到家里了吗?”
我背向着她,淡淡地“嗯”,就“噔噔”上楼睡觉了。那一晚,我走了一晚的路,全是梦。
翌日,推开窗子,外面银装素裹的。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