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一开始就试图从中国古老的神话故事中,去寻找这个民族隐藏的对生命价值的一些期望。
我的这一部分是在童年时母亲给我建立起来的。当时,台湾的经济条件不好,生活也很艰苦。
每天只能吃很难吃的空心菜,既没有荤菜,也没有菜的样式可以变化。但母亲会用她口中的故事来满足我的生活,让我觉得生活非常丰富。面对那么一盘每天都不会改变的空心菜,她开始跟我讲遥远的商代的故事。
妩媚的妲己,如何从狐狸精变成了一个女人去诱惑一个帝王,让这个国家灭亡;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比干,看破了这个妖精的真面目,要跟她斗法。
妲己无比生气,就去蛊惑帝王,要求帝王给比干施以酷刑,把他的心挖出来,将他活活处死。但是在对比干施刑的时候,因为他会法术,没有心脏还可以活着。施刑结束,他披衣而起,身骑白马出了城门。
妲己得知竟然没有把比干处死,就化装成一个老太婆,在城门口叫卖空心菜。比干经过时觉得非常疑惑:“怎么会有菜叫作空心菜?”妲己就告诉他:“没有心的菜,就称它为空心菜。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则死!”
妲己的这句话破了比干的法术,他从马上跌下来死掉了。
我记得小时候吃空心菜,吃得很厌烦的时候,因为母亲的故事跟空心菜很奇怪地混合,从而觉得面前的一盘空心菜里有很多很多奇怪的幻想、神话。
生活里心酸、辛苦、穷困的状况,忽然变得很有意思。
所以我觉得这里面是非常有趣的一个转换,在那样小小的年纪,不知道什么叫作“封神榜”,也不知道中国古代神话的含义,母亲口中随便说出来的故事,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来自《封神演义》。
神话就在我们的生活里
中国民间百姓借助于说书的方式,从民间戏曲中看到一些故事,或者从大人口中听到了一些情节,就开始在生活里转述。
像今天所谈的神话的原型问题,我觉得不是一个神话学的问题。
西方當然有一些对于神话学的界定,也有学者去做很多的考证,研究一个民族的神话从哪里发源、如何演变,以及这个民族发展过程中很多古典的故事。我想这都不是我今天要谈论的主题。
在美学里,我之所以看重神话,是因为神话本身是一个永远活着的东西。
我说它活着,绝对不是指活在学者的研究报告里,恰恰相反,它活在所有平民百姓口中。一个可以不断被口述的神话,才是有生命力的神话。它的精彩之处恰恰是每一个活着的人,可以把他生活的内容继续添加进去。就如同母亲在那个时候跟我讲的这个神话,大概是因为她每天也在面对空心菜,想起了她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所以就把她在那个年代吃空心菜的内容混合在一起。
今天,我之所以会想到这件事情,也是因为童年时的这些记忆。等到自己长大去看《封神演义》的时候,读到这一段才知道这个故事出自《封神演义》,里面有些东西跟母亲的描述也不相同。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神话创作本来就是所有人都可以参与的。
神话背后的民族意识
神话是一个非常大、非常自由的题材,恰好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受到了很多的约束、压抑,以及生活的单调、机械,人类才借助于神话去满足其另外一部分的幻想。所以凡是要把神话定型的,大概都有一点违反了神话的原理。
因为神话是永远活着的,活在现实的生活当中。
有些神话会死掉,是因为它们不再跟现实生活发生关联。中国神话中有些东西流传了非常久,例如牛郎跟织女早在《诗经》里就出现了,一直到今天还跟传统的七夕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一直活着的神话故事,并且一直在被丰富。
在不同的时代,大家把自己生活的内容加进去,混合在一起,它就变成了一个民族的共同创作。
神话里隐藏了很多活着的人,他不能在现实中满足自己的愿望,就会把这些寄托在神话中,这时候他的潜意识就会借这个神话传达出来。
长大以后,我接触到西方文学、心理学、哲学等领域的一些著作,发现西方在近代开发了神话这个领域,不再把神话当成荒诞不经的、不入流的东西看待,甚至去挖掘神话中所隐藏的人类的潜意识。
(田晓丽摘自微信公众号“蒋勋”,视觉中国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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