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省吃俭用都是为了你,如果你再考不好,对得起我们吗?这些年来,要什么给什么,我们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成绩搞上去,你怎么就不能懂事一点呢?”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从爸妈口中听到这句话了,季园起初觉得愧疚,后来逐渐适应了爸妈用咆哮的语气说着看似哀求的话语,到现在,她彻底麻木了。每到这种时刻,她就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自己,真的是因为自己不努力吗?
每天严格按照作息表,早晨5点30起床,晚上11点30睡觉,各科试卷轮番做,大考小考之前都要再冲刺一把。可自己是这样做的,其他同学也是这样做的啊,大家拥有的是相同的一天24小时,却在这24小时里区分出了成绩高低,排出了名次。
季园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智商真的不如那些成绩优秀的同学,尤其是妈妈一边敲着试卷一边呵斥她笨的时候。
“这道题明明就是一道送分题,我都不明白你怎么会做错。考试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妈妈摆出这种口吻的时候,和老师一模一样。对于高三的季园而言,家里和学校里没有任何区别,气氛凝重,每个人都带着到了临界点的姿态,仿佛碰一下就要石化或者爆炸。
季园想反驳:“我是你们的女儿,智商低,还不是遗传了你和我爸!”可她不敢,比起被妈妈训斥,更让她接受不了的是妈妈的唉声叹气。她夜里去卫生间的时候,路过爸妈卧室,听到他们夜聊。妈妈仍是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感慨她成绩不够好,如果考不上好大学,以后要怎么办。最难过的是有一次,她清清楚楚听到妈妈说:“我们的命怎么这么不好,没生出个好女儿。”
季园愣在那里。她不知道妈妈口中的不好的女儿,说的是她,还是姐姐。
二
季园有个姐姐,上高三的时候谈恋爱被班主任发现,通知了家长。季园的妈妈脾气火暴,直接上去就打了姐姐一巴掌,当着老师和姐姐男朋友的面,姐姐觉得羞耻,一气之下退学了,非要去打工。爸妈坚决不同意,各种招数都用了,还是没能拦得住姐姐。
姐姐说自己是个18岁的成年人了,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妈妈在气头上的时候,总是口不择言,和姐姐大吵一架。那天,姐姐决绝地离开了家。
其实后来姐姐跟季园说过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姐姐说妈妈太霸道了,她受够了在这个家里待着,最重要的是姐姐的男朋友答应和她一起退学去打工。可那个男生食言了,姐姐愤愤不平地向季园哭诉男生是个胆小鬼。
季园虽然比姐姐小3岁,可她早熟,听姐姐说这些的时候,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季园觉得姐姐真傻,要逃避霸道的妈妈,读完高三,考一所外地的大学就行了;至于和男朋友的约定,姐姐怎么会天真地认为没有脱离爸妈庇护的少年,能不受阻碍地完成这种放弃高考的计划呢?
这些话在季园心里盘旋,可她只问出口了一句:“你能不能回来继续读书呢?听妈妈说,她跟校长求情,学籍暂且给你保留着。”
姐姐冷哼一声:“我才不回去,你告诉咱妈,我在外面过得可好了。”
到底过得好不好,季园也不知道。肉眼可见的现实是,姐姐两年后和打工时认识的男孩子结了婚,他们刚过法定结婚年龄就领了结婚证。姐姐把两个红本子放在爸妈面前的时候,没有一点喜气可言。
面对姐姐示威般的面孔,爸妈起初觉得愤怒,后来又在姐姐的声声控诉中败下阵来。妈妈瘫坐在沙发上,眼泪簌簌落下,咬了咬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季园在卧室佯装学习,留着一道门缝听外面的动静。她不明白一家人为何会变成这样。她能回忆起的家里其乐融融的场景还停留在姐姐上高中之前。那时候,姐姐还是老师和家长交口称赞的优等生,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的。转折是从文理科分班开始的,姐姐想学文科,希望以后可以读中文系。爸妈秉承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念,要求姐姐学理科。姐姐的文理科成绩没有偏重,老师也给不出更好的建议。姐姐抗议过,但最后还是接纳爸妈的建议,选择了理科。
可学理科之后,姐姐的成绩下滑了。她跟季园抱怨过好多次,理科班里有好多“大神”,她觉得自己的智商不够用了,每次考试排名都在中游。之前从来没有滑出过班级前10名的姐姐受到了打击,有阵子情绪波动大,她就开始写诗,投给各种各样的杂志,偶尔也会搜集各种各样的测试来验证自己的性格到底是内向型还是外向型,以后到底会考上哪一类的大学。她做了很多在爸妈看来和学习无关的事情。一次摸底考试,姐姐的成绩排到了班级30名开外,妈妈开完家长会回来后就开始对着姐姐吼。
季园时常觉得妈妈的体内有两种人格,她们姐妹俩成绩好的时候显现出来的是温柔型,成绩差的时候咆哮型立马跑出来。明明温柔型出场的时刻居多,可咆哮型只要出来一下,就是压倒性胜利,季园会很久都想不起来妈妈温柔的样子。
她想到小学的时候,妈妈对着姐妹俩展露的总是温柔的一面。想得多了,她得出一个结论:可能在这个家庭里面,学习差的孩子就是坏孩子。
“可我不是坏孩子,姐姐也不是。”她固执地把这句话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她觉得姐姐离家出走肯定是一场长久的预谋。读高中后,她切身地体验到了姐姐的难过,甚至可以说是绝望。
三
季园给爸妈写过信,完完整整地把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包括她觉得姐姐心里不快活、成绩下滑、离家出走的原因。可这些信被她锁在抽屉里,她始终不敢投递给收信人。她能做的就是拼命努力,弥补姐姐带给爸妈的失落。
她的成绩很稳定,始终保持在班里的前10名。但这样的成绩距离爸妈要求的“211”“985”院校还是有很大的距离。她希望能在高三这一年奋力冲刺,争取成为高考黑马。可这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都不太理想。路过爸妈卧室门口听到的那些话,让她彻底寒了心。
她给姐姐发微信抱怨,过了好大一会儿,姐姐回复了一个字——唉。
重重的一声叹息,季园知道,她和姐姐的悲伤是相通的。想到这里,仿佛有了后盾一样,她安心地去睡觉了。
没想到次日姐姐竟然千里迢迢地坐火车回来,和爸妈推心置腹地聊了一下午,气氛还挺平和,难得没有争吵。季园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姐姐正在她的卧室里坐着,那曾经是姐妹俩共同的房间,属于姐姐的东西都还在。
姐姐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本子,自嘲般地笑了笑,说:“我还写过这么一本子的诗呢。”季园有点不知所措,上前把手搭在姐姐肩上,轻声叫了一聲“姐”。
“我其实当初没想真的退学,我只是受不了妈妈总是一副要掌控我的生活的样子,学文科还是理科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做主,甚至能否留长发也要妈妈说了算,她觉得长发要花时间打理,留长发会耽误学习。凡是耽误学习的事情一律不能做,我整个人都要窒息了。后来她不让做的,我都做了个遍,早恋、上课写诗……”姐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沉默了很久。
临走前,姐姐又对季园说了一句:“爸妈知道尊重我们的梦想,这才是真的为我们好吧。”季园点头,突然很想哭。不过是读了高三,一场高考,一家子何苦变成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爸妈竟然再也没有对季园说过“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这句话,也开始适当放松了对她的管束。很久之后,季园才知道是姐姐的一句话改变了爸妈。
姐姐说:“如果你们再这样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专制下去,季园就是下一个我。”
爸妈是怕了吗?季园不知道,她有些心酸,今天她拥有的这些待遇,是姐姐那么多的不快乐换来的。
但她知道,她不是姐姐,不会重蹈姐姐的覆辙。她有自己想走的路、想上的大学,有和爸妈沟通的方式。她在17岁的年纪想到未来,心里明朗起来,眼前浮现的是《飘》里斯嘉丽的那句话:“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哪怕这句话出自爸妈之口,也有可能只是爱的枷锁,但你自己要知道什么才是真正为自己好。在没办法自主的年龄,我们可以温柔地拥抱一下在黑暗里落泪的自己,积极地获取和父母沟通的机会,然后一步步慢慢往前走,寻找出口。总有一天,会得到完整的属于你的自由,你也可以大声地喊出一句:“我是为了我自己好。”
(习K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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