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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河的向日葵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22324
路明

  一条小河从菉溪中学流过,隔开了初中部和高中部。河的名字有点奇怪,叫木瓜河。小镇盛产黄瓜、冬瓜、丝瓜、菜瓜、伊丽莎白瓜,就是不产木瓜。木瓜是遥远的南方的物产。我在作文里写:“掉进河里的人,会‘扑通一声,变成一只木瓜。”

  老木头在黑板前唾沫横飞,我看着窗外的河流发呆。这节课本来就不是老木头的,教美术的老金头请了长假,美术课被几门主课瓜分。作为我们的班主任,老木头理直气壮地霸占了其中的大部分。

  我发了一会呆,翻出一本卷边的《圣斗士星矢》,放在课桌里偷看。那时,我不声不响,时不时来点“非暴力不合作”,用老木头的话说,叫“闷皮”。我参加数学竞赛,提前自学了初中数学,看闲书并不太耽误成绩。换作别的老师,也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老木头不能忍。老木头每没收一次我的书,我就拿一道竞赛题去请教他。题目我事先研究过,是省级决赛的级别。老木头拿着题,抓耳挠腮,一筹莫展。两节课后,我再去办公室找老木头,可怜的他还在伏案解题。我装作灵机一动,大声说:“穆老师,您看,在这里添一条辅助线行不行?”我抢过题,“唰唰唰”写出解题步骤,然后歪着头问老木头:“穆老师,您看这样解答对不对呢?”老木头只好说:“对,对。”别的老师都朝这边看过来。几次以后,老木头就不管我了。

  一天,老木头走进教室,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老木头介绍说:“这是霍老师,美院的高才生,以后教你們画画。”老木头警告我们:“不许欺负人家!”我们都笑起来。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霍老师走上讲台,鞠一躬,捋了捋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什么高才生,就是喜欢画画,很高兴认识大家。”说完又鞠了一躬。霍老师个子不高,短头发,有点害羞的样子,有点像当时的俄罗斯体操运动员霍尔金娜。总的感觉,她跟别的女老师不大一样。后来我们才知道,霍老师当时还没大学毕业,是来我们中学实习的。

  小镇的年轻人不太喜欢当老师,他们更愿意去乡镇机关,或者进合资企业,哪怕是开小饭店或者杂货铺,也比当老师赚得多。20世纪80年代初,一批上海知青落户小镇,其中有不少是中小学教师。那时的毕业生,人人会几句骂人的上海话。

  从前的美术课,老金头上来讲几句,在黑板上画个图做示范,就由着我们各自瞎画。他拉过一把藤椅,喝茶看报纸,耗到下课铃响便走人。有人说,老金头原本是数学老师,因为教学水平不够,才被调去教美术,所以他画的画多少有些立体几何的效果。霍老师不一样,她讲古希腊和文艺复兴,讲古典派与印象派之争,讲藏经洞和敦煌壁画,虽然我们都听不大懂。我们的课堂纪律也不大好,闹哄哄的,有时霍老师忍不住训斥我们几句,自己却先脸红了。霍老师喜欢凡·高,她曾用一整节课的时间,给我们讲《星夜》《向日葵》和《麦田里的乌鸦》。她引用凡·高的话:“爱是一种积极的东西,它如此纯真,如此强烈,以至于要让人收回他的感情,就像让他杀死自己一样不可能。”霍老师定在那里,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许久,她用哽咽的声音说:“可能的。”

  霍老师上课时,我就趴在桌上画圣斗士和赛亚人。我刚画完贝吉塔变身超级赛亚人,抬头一看,霍老师正站在我的课桌前。周围的同学哧哧地笑。我有点尴尬,假装无所谓地咳嗽一声。霍老师拿起我的稿纸,看了看说:“画得不错,构图准确,线条也有力。”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就是阴影没打好,立体感不够。”然后她把画还给我,微笑着说:“请继续画下去吧。”

  车匪杵我一肘,说:“不会吧?你的脸红了。”

  我说:“滚。”

  即使是车匪也没办法否认,霍老师很好看。也许她不仅仅好看,还带着某种来自大学草坪的陌生的气息。慢慢地,她的课堂纪律好起来,村里囡和街上囡,一起仰头听讲,眼睛里有罗纳河上的星光。霍老师说:“素描只有三种颜色,黑色是阴影,白色是阳光,灰色是过渡。”我想,一个小孩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变成大人,他也需要过渡。他会经过一条河,或者一道沟,走过去,就成了大人,过不去的,就“扑通”一声,或者“吧唧”一声,变成了木瓜。霍老师是一座桥吗?还是一条船?也许有一天,我会像她那样,活成一个让人不那么讨厌的成年人。

  霍老师说:“等三个月实习期满,如果校方满意,我就可以留下来,成为你们的正式老师。”我们都觉得,霍老师课上得那么好,又没有竞争对手,留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当那一天,霍老师告诉我们,这将是她给我们上的最后一堂美术课时,我们都蒙了。霍老师红着眼眶,几乎讲不下去,一个女生“哇”地一下哭了。

  第二天,学校橱窗外贴出了一幅素描,是凡·高的《向日葵》。线条粗犷,阴影对比强烈,倔强的干枯的花朵,在黑白灰的世界里无声地燃烧。花瓶下有一行字——请霍老师留下来!

  再往下,是我们全班同学的签名。

  中午我再去看,画已经被撕掉了。

  我去找老木头交作业,正好碰见霍老师从办公室出来。她把我拉到一边,轻声问:“是不是你画的?”

  我咬住嘴唇,不说话。

  她无奈又温柔地看着我,说:“请不要这样啊。”

  我低头看脚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想让老师走。”

  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叹口气,说:“你这样,让老师很为难……”她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

  初中毕业后,我回学校看老木头,不知怎么说起了霍老师。我发牢骚说:“学校为啥把这么受欢迎的老师赶走?我想不明白。”

  老木头说:“你这么说就冤枉学校了,是霍老师自己要走的。”

  我说:“骗人。”

  老木头笑了,说:“骗你干吗?学校确实想留霍老师,都准备和她签工作合同了,但霍老师后来又有机会到县一中去。你想啊,能去县城,谁会不去?人往高处走。”

  (林冬冬摘自译林出版社《出小镇记》一书,勾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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