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周

　　

1

　　我有龅牙。

　　两颗门牙微微突起，抵在唇下，不肯联合起来，而是各自为政，留了一条极宽的缝隙，足以卡住一颗瓜子。那时并没有“十美九龅”的说法，我龅起的牙齿便如一枚含在唇下的惊雷，爆裂无声。

　　“龅牙妹”，他们这样叫我，而我低头快步走过，以眼泪作为回应。

　　我自然也是矫正过牙的。在青春期时，父母经不住我的纠缠，带我去了牙科诊所，为我做牙齿矫正。

　　戴上金属牙箍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正常进食，因为钢丝紧紧地嵌在牙龈中，稍有牵扯，便鲜血淋漓。我的脸颊因此很快凹陷下去，连带着我的那些少女心事也变得潦草起来。我成了班上影子般的存在，不说话，连呼吸也是静默的，犹如经受着一场漫长的刑罚。

　　高三的一节晚自习，男生们闲来无事，开始评选班上最丑的人。我听见他们喊出一个又一个候选人的名字，心生慌乱，便连忙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却不想真的睡着了。醒来时，早已放学，教室里空荡荡的，只余下我一人。我迷迷糊糊地抬头，看见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下面是很多个“正”字，以及一个滑稽的、嘲讽的猪头简笔画。

　　夜幕深沉，晚风送来夜来香的浓香，猩红色的花朵在窗外怒放着，如一滴滴凝固的血。而我坐在座位上，反复地、徒劳地抠着指甲盖，终于因为那些不加掩饰的恶意而泣不成声。

2

　　后来，我的牙龈因为戴牙箍而出现了萎缩，一颗牙齿几近坏死，变成了难看的灰绿色。去过几次医院，最后，医生帮我取下牙箍，告诉我牙齿矫正失败，即使进行二次矫正，也很难成功。我坐在诊室的木椅上，看见母亲佝偻着腰，小声地、急促地与医生商量对策。他们的对话变成朱红色的细纹，刻在玉兰花宽阔的白色花瓣上，最后，玉兰花从枝头坠落，宣告那些眼泪的徒劳无功。

　　我站起来，说：“我不矫正了。”既然注定无法如别人一般开口大笑，那就认命吧。世界如此广袤，又如此混乱，我既然无力将那块大圆石推上山顶，那就站在山脚下，站在芸芸众生里，在混乱中求一丝生存的希望。我不想再挣扎了。

　　我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假装不在乎自己的龅牙，甚至在其他人嘲笑我的牙齿时，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正如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所写：“我终于凭着滑稽这一条线与人扯上了关系。表面上，我強颜欢笑;内心里，却怀着某种也许能够撞大运的千钧一发的紧张感——为了讨好他人，我总是挤出一身黏汗。”

　　彼时，我有了第一个喜欢的人，常常在课间偷看他。他会画画，常常在草稿本上画各种小图案，花朵、猫咪、咖啡杯，或者有细碎樱花瓣的竹骨伞……有一次，他递给我一幅画，上面是一只毛茸茸的、戴着礼帽的长耳朵兔子，长着一对滑稽的板牙。

　　“它很像你。”他如此说道。

　　在收到画的那一刻，我有一种被看穿的窘迫，甚至有些恼怒，觉得他的嘲笑格外刻薄与恶毒。长久以来，我一直在试图催眠自己，假装忘记自己有龅牙，假装自己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可这幅画像一把匕首，划破了我所有的伪装。

3

　　成年后，我依然是龅牙，与人合照时，总是故意抿嘴，生怕露出半分端倪。

　　这份隐瞒并未让我变得格格不入，相反，它为我撕开了成年人世界的一角：我们总是如此用力地乞求圆满，总以为好茶配好壶，青山配绿水，而美人只能配英雄。

　　我从未意识到这份乞求的荒谬，直到有一天，我的室友因为过度节食而昏厥，我将她送往医院时，才忽然明白人性的愚蠢之处。对于外在美，我们往往用力过猛，过分苛责：再长高一点，再变瘦一点，眼睛再大一点，鼻梁再挺一点……与此同时，我们对内在却毫不自省，以致在面临“自卑”“懒惰”“傲慢”等人性的弱点时，只能面色苍白地宣告投降。

　　我们已经被社会的审美标准绑架太久了。

　　我再次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我的脸普通、黯淡，最在意的龅牙藏在唇下，微微抵起上唇，让我看起来仿佛欲言又止，藏着一段柔软、忧郁的心事。我终于发现，龅牙并不难看，并不滑稽，相反，它让我看起来像一只可爱的兔子。

4

　　前段时间看日本综艺节目，我看到渡边直美穿了一条粉色的连衣裙，像一个巨大的冰激凌甜筒，浑身上下透着清甜的气息。身边有同事吐槽，说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追捧这样的女生，觉得她是丑人多作怪。我当时不知该如何反驳，过了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对渡边直美的认同来源于何处：她代表了另一种审美，甚至她自己就是另一个美的世界里的人。

　　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是可以不完美的。无论胖瘦，无论美丑，我们都能穿粉色的连衣裙，可以扎可爱的羊角辫，可以做鬼脸，可以哈哈大笑，可以横冲直撞，可以如自己想象的那样肆意地活着……

　　而在进入那个世界之前，我们的纠结与自我折磨是有意义的，它让我们学会如何与自己和解。

　　年前拍写真，摄影师要求我做出大笑的表情，我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之后拿到照片，我看到自己青涩的、陌生的笑容，恍惚间想起了14岁的自己，想起了那个痛哭流涕的傍晚，竟有几分心酸。

　　那时，我不敢笑，不愿哭，灵魂立于滔滔烈焰中的自我纠缠，如一个坚苦卓绝的妇人，一定要将那口百年老锅刷白。其实大可不必，我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

　　若有人问：“你的嘴唇为什么总是微微张开，是因为龅牙吗？”

　　我会笑着回答：“不。那是因为我的舌尖含着一句给生活的情诗。”

　　（梅之韵摘自《时代青年·悦读》2020年第6期，邱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