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又一场日与月的战斗在不断爆发,让人眼花缭乱。比如哪一首詩是最好的五言律诗?
一位叫王湾的高手先声夺人,抛出了关于太阳的金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同时代的大师张九龄,则以一首关于月亮的“神作”捍卫了自己的江湖地位:“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接着,王维出手了,歌咏的是太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大师杜甫淡淡一笑,又写出了《旅夜书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他们从五律杀到五绝,从初唐杀到晚唐。有“蓝田日暖”,就有“月落乌啼”;有“落日照大旗”,就有“月下飞天镜”;有“白日放歌须纵酒”,就有“夜吟应觉月光寒”;有“东边日出西边雨”,就有“露似真珠月似弓”。
终于,厮杀进行到了最激烈的阶段。一顶万众瞩目的金冠被捧了出来:哪一首是唐诗中的第一名?它一直被不少人认为是属于太阳的,正是崔颢的《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相传李白看了这一首诗,都觉得服气,说自己没法再写黄鹤楼了。
然而明朝有一个大学者叫李攀龙,在编一本诗集。他随手翻读一卷又一卷材料,在一些前人编的诗歌选本里,发现一首诗。这首诗很冷门,向来不太被人重视,只因为它是一首乐府诗,才幸运地被一些乐府诗的集子保留下来。读后,李攀龙激动得一拍桌子:“这样牛的一首诗,居然没有人注意到它?”他读了又读,郑重地把它选了出来:“我要推这首诗!”
有了大才子的力推,从此一传十,十传百,这首诗的江湖地位也青云直上,从当初的默默无闻,变得蜚声天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它就是被埋没了数百年的《春江花月夜》。它华丽又空灵,深沉又壮美。学者称它为“孤篇横绝”,这一句评语后来被通俗地演绎成了另一句话:孤篇压全唐。
那么,日月之争胜负已分了?不是的。“孤篇横绝”,是一座耀眼的金杯。但是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五万多首唐诗中,究竟哪一首才是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记忆,不论生长环境、教育程度,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千古一诗?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盛唐。我们的老朋友王之涣正昂然立在鹳雀楼头,高高举起了手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二十个字之洗练,之壮阔,之雄视千古,仿佛不是出自人之手,而是出自神的剪裁。它是唐诗里的最强音,是盛唐气象最完美的代言。
如果没有下一首诗,《登鹳雀楼》是要夺魁的。然而,在这最关键的一战里,李白出手了。他披着一身月色而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论境界、论匠心、论巧夺天工,“白日依山尽”都不输给“床前明月光”。它是输给了人心——前者是宏伟的豪言,后者却是心灵上柔软的一击。日间的浩荡气象,再写到极处,也终究没有月下的相思打动人。这两首诗,其实也正是中国人矛盾的两面。在白天,裹挟在大时代的征程里,为了生存和理想奔走,勉励自己“更上一层楼”;在夜晚,又每每想起乡土、故人,“低头思故乡”,潸然泪下。
太阳和月亮,对中国人来说不只是遥远的天体,它们镌上了李白、杜甫、张九龄等人的悲忧喜乐,并时时提醒着我们,在千百年前的某一日、某一夜,那些才华横溢又敏感多情的先人看着它们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果果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六神磊磊读唐诗》一书,视觉中国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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