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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栽花,无心插柳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24048


  总有朋友问我:“怎样指导孩子写作文?”我要回答说,从孩子小学二年级起,我已完全放弃对他语文功课的辅导,很多人不信。只有我的同行才会会心地颔首苦笑。也许因为这样,作家抨击现今的语文教学尤为激烈,有切肤之痛。

  我和丈夫多年都困在文学的“战车”里。丈夫乐此不疲,每天十来个小时铆在书桌上,吃饭、睡觉都得一请再请,比皇帝移驾还难。从青年时代起,我就感到十分沉重、疲倦,渴望放下重轭休息而不能。当我看到某作曲家在电视采访里说他恨音乐,你心我心,我是太知他心了。因而在观察孩子是否有文学基因时,我既期待着,也恐惧着。

  培养孩子的文学素质,除了加强其他艺术门类的滋润,主要就是阅读和写作。

  儿子幼儿时代,我们给他买的卡通画册、图片、连环画不算,他的第一本正式读物,没想到是一本科普读物《石油家族》,连我都觉枯燥,他却翻得烂熟。那时他刚8岁,上小学二年级。同年暑假,我们携他去雁荡山和普陀山旅游,他爸爸带了一本关于死亡的哲学书,我带的是纪伯伦的随笔,儿子带的是法国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车舟之上,宴会中间,旅馆里,途中小憩,小小的儿子都在入迷地反复读那本书。之后的好多年,他还常常去温习它,像一种怀旧。我们欣喜不已地给他买了儒勒·凡尔纳全套科幻小说。他虽然也读,却再不能往心里去了。

  对文学的浅尝辄止,反映在儿子的周记上。每逢周末,我都要陪着热爱户外活动的老父亲,带着几个孩子去郊区、五老峰、植物园,爬山、野餐和拍照。有一次我一脚踩空,掉到一个大树洞里。洞不过半人深,铺满落叶,虚惊一场。对孩子来说可是够刺激的。8岁的孩子幻想着:“……然后我们用力把妈妈拉出树熊之口,妈妈没有受伤,衣服沾满苍耳和草叶。然后我帮妈妈摘掉它们。然后我听见熊很生气地哭着,因为我们吵醒了它的好梦。”老师批语:“写得很好,是自己写的吗?”孩子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从此对周记再不用心。其实就连叫“苍耳”的这种植物,也是儿子在山上指点我认识的。

  我们再搬出《汤姆·索亚历险记》《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安徒生童话》等名著,儿子碰了碰,便像躲着捕鼠器那样绕着走。他开始跟同龄人一样,迷上《童话大王》《聪明的一休》,接着是《军事天地》等军事类读物。他的作文写得越来越偷工减料,字迹乌烟瘴气,真正的涂鸦也不过如此。我本对孩子的文学前景不抱希望,觉得他要是喜欢科技更好,最好以后当医生。因为我们俩渐入中年,身上的毛病忽然此消彼长,梦想日后由儿子来做二老的保健医生。

  孩子从音乐小学顺理成章地进入音乐中学,不必剥皮剔骨过小升初考试这一关。暑假无事,所有作业只有20篇作文。我带他住在福州机关宿舍,规定他每天完成一篇,经我审核通过,便可跟朋友出去玩或在家打电脑游戏。孩子的生活面小,要他每天写东西,寻找题材是他的难点。我会提示他感受夏日暴雨之前的自然界(他写:干渴的老树根撑裂泥土,像狗伸出舌头喘气);描绘陌生城市夜晚的美丽(他写:月光不像阳光那样吵闹,到处扬起灰尘);观察邻居的玻璃海棠花(他写:肥嘟嘟的红脸蛋人见人爱)。这些作文都很抽象,没有通常要求的微言大义。虽不规范却有很新鲜的句式,有出人意料的感觉,让我暂时原谅了结构的凌乱。可惜这些短文都没有为他保存下来,保留至今的是构思的杂芜和破碎。

  初一开学伊始,儿子幸运地碰到一位优秀的语文老师,她叫林雯丽。他的20篇暑假作文在班级被朗诵了15篇。孩子对语文的兴趣被大大地“怂恿”起来了。我再次引导他阅读课外书,尽量站在他的角度,推荐《西游记》《水浒传》《金蔷薇》等,它们只被走马观花地翻翻便束之高阁。

  有一天,儿子好奇地问我:“武侠小说迷了那么多人。好看吗?”我当时正看着古龙的《欢乐英雄》,觉得语言活泼、情节有趣,适合孩子看,就推荐给他。他一连读了五六遍,接着把古龙所有的作品都读了,然后通读金庸的作品。他把金庸的《鹿鼎记》当“圣经”,手不释卷,言必称韦小宝。他继而对古代历史典故产生兴趣,自己买了不少写帝王将相的书籍。

  孩子的父亲十分反感我们母子俩每逢周末,并肩躺在被窝里一本接一本地过招。这时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是有关小李飞刀或降龙十八掌的,他老爸在一旁,听得唉声叹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如果林雯丽老师知道,恐怕对我也要嗤之以鼻的。我很快就把认为该看的都看了,因为古龙已逝,金庸绝笔,再无此道高手,我自觉自愿回到“革命队伍”里。儿子坚持多练几招,看看名师遁入空门,黑道白道均无盟主出来统一江湖,真真无趣,他也下山了。

  儿子热爱武侠小说虽然遭老爸口诛笔伐,始料不及的是作文突飞猛进,想象力尤其丰富,语言幽默新颖,人物描摹生动。老爸匪夷所思,在中文系给学生上写作课,引用儿子的经验检讨自己,不再猛烈攻讦武侠小说。现在他会站在书架前,面对整套精装《鹿鼎记》,感叹并许愿:等到60岁,我就读一读,看看到底好在哪里。

  儿子初二开始参加作文比赛,得了一些小奖。偶尔我们技痒,指导过一次。林雯丽老师读过笑了笑,将我们指导的和她辅导的作文一起寄走(规定可以参赛两篇),当然是她辅导的那一篇得奖——市一等奖,全国二等奖。

  现在我怂恿儿子读的是阿城、陈村、简媜的散文随笔。首先因为我自己喜欢;其次,儿子对语言的苛求和洁癖越来越和我接近;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儿子为什么对很多小说不感兴趣,它们离他的生活总有距离,因而他觉得不真实。

  也许他要等到上大学,才会明白文学作品的经典性正是由于它的历史性。

  高中以来,儿子只能看看报纸,完全没有时间阅读课外书。每个周末我们允许他有一个小时打电脑游戏的时间,他要节省着用,周六玩30分钟,周日玩30分钟。除此之外,还要忍痛少看半场足球赛。他读的是文科班,数学是一大难题,英语马马虎虎,作文时好时坏。我给他的影响终于看出后遗症来了。

  他的长处在于自由发挥,有语言优势,但常常过火,难以克制卖弄词汇的毛病。如果是命题作文,还不知跑题会跑多远,直跑到分数的底线。议论文更致命,他的逻辑思维受我遗传本已先天不足,又痛恨套话、假话,只会写风凉话。我一碰理论就头晕,只好请他老爸指点。他老爸倒是教中文,又连续出了几部理论专著,但杀鸡用牛刀,儿子虽然伸长脖子,却还是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因此,我们常常嘱咐儿子扬长避短,如果是自由命题作文,尽量写成叙事文或抒情文。上個月,他参加奥林匹克作文比赛,题目是《等》,这么取巧的题目,他偏偏写成议论文,结果连末等奖也没得到。

  我们为他扼腕,他却振振有词:“你们不是说重在参与吗?还教导我要写出与众不同的角度,不管获不获奖。”

  咦,这会儿他显得倒没齿不忘我们的教导了?

  (大浪淘沙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舒婷文集:舒婷散文》一书,勾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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