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走在教室前面的长廊上,一个同学靠着木柱子笑吟吟地喊着:“poet。”这是他刚学会的单词。我回过头,看看四周,没有别人,他是在喊我。我没有理他,装作没看到他。
他们已经知道我给女同学写诗的事了,从此他们便叫我诗人,拖着长长的调子,嘲讽地喊着“poet”“poet”。
我给这个女同学写了好多首诗,可是没有一首打动她。高中三年,我们只说过一次话。那是一个清明节,在烈士陵园,说的话只跟烈士有关,没有一点儿浪漫气息。高中毕业之后,我偶尔听到过她的消息,每次听到,心里总会一动。那是我最早爱上的女孩,我的感情很强烈。在我现在这个年龄,再回头说这样的话,是不害臊的。可是在当年,我给她写了那么多首诗,全都离题万里,从来没敢写上“爱”这个字。
因为她,我喜欢上了诗。大家喊我“诗人”,虽然知道他们是在嘲讽我,虽然我从来不答应,但我认为我就是一个诗人。我每天都在抄诗、写诗。我自己做了一个厚厚的本子,封面是一块布平整地糊在一张硬纸上。内页都是白纸,边缘裁得整整齐齐。我借了铁头叔的锥子和针线,把本子订得漂漂亮亮。在这个本子上,我抄北岛、顾城、杨炼和江河的诗,抄余光中和郑愁予的诗,也抄惠特曼、普希金、波德莱尔和里尔克的诗。所有我觉得好的诗,我都抄在本子上。我把他们的诗抄在正面,把我自己写的抄在每一页的背面。
我还抄过法国诗人拉马丁的《湖》。我对他的印象,就是这么一首诗:“由着这波涛不停地流向远方,直把我送往无垠的长夜……”
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桃花源,就像情人总能找到自己的伊甸园。我在自艾自怜的爱情无望之后,忽然在校园后面的小河边找到了我的诗兴。除了上课,我就在此流连徘徊。
在学校的背后,有零零落落的四五座草房子。草房子周围是棋盘一般的菜园,一小块一小块的。各家地里长的东西都不一样,有青菜、辣椒、茄子、西红柿,也有不多的薄荷、金针菜或者围在田埂里的芋艿。种芋艿的田地靠近小河。我们每天早上和傍晚都会走过这些田地,走到河边,沿着小河,一边走,一边读书。
小河的岸边长着并不浓密的芦苇。有时候我们会拔出芦苇嫩嫩的芯,嚼一嚼,吮吸里面的甜味。我读了马拉美的那首《牧神的午后》之后,也尝试着给自己做了一支芦笛。可是这支芦笛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从来不曾召唤出什么精灵,倒是引起一些在河滩上淘螺蛳的鸭子的注意。这些鸭子并不全是对主人忠诚的,它们偶尔会把蛋下在水边的芦苇丛中。我捡了几次,后来又把它们放回了原处,因为我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我甚至认为,这些蛋,是一些鸭子故意遗漏在这里的,它们会抽空把蛋孵成小鸭。
这条小河的河面算得上宽阔。学校附近没有桥,桥在很远的地方。河对岸是空阔的田野,偶尔有人牵了牛来河边饮水。大多时候这里都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像是另一个世界。
河面是宽的,河水却是浅的,可以看到河底的水草缓缓随着水流在摇摆。然而大部分的水面并不这样空着,水中央长着荷叶,在靠岸的地方,被人们围了一些小方块,方块里长着荸荠或者慈姑。这些都是我喜欢的。有时候,我会脱了鞋,光着脚走到这浅水里,用脚去踩泥里它们刚刚长出的果实,踩到了,心里就生出说不出的高兴。我不能把它们挖出来,因为挖出来,一整棵就没有了,它们的主人会看到,会生气。如果在收获的季节,正巧碰到主人们在挖,你只要在旁边站一站,他们就会热情地拿几个给你。他们知道我们是学生,是知书识礼的高中生。他们会说:“吃吧,好好读书,上大学。”
我就在这河边行走和发呆,甚至许多个夜晚也在这里流连,听蛙鸣,看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我像个写生的小画家,我把这一切,都写成了诗。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跟同学说过我的理想,我想当一个作家。好几年过去了,上高中了,我还没有写出一篇作品。没想到我最先写出来的,倒是诗。那个女孩,收到诗的女孩,不知道她读了没有,不知道她有没有拿给别人读。我再也不敢把我写的诗给任何人看了。我每天写着诗,自己读一读,然后,工工整整地誊写到我的那个大大的、粗糙的诗本上。
我是个有野心的人。在写了一年多的诗之后,我开始偷偷地抄下那些刊登诗歌的报纸和杂志的社址,我想投稿。
这是个只有一条街的小镇,学校临街。学校的大门是两扇铁栅栏,上面用铁丝加了个拱,拱上写着我们学校的名字。门的一边是传达室,里面有一个戴着老花眼镜、永远在看报纸的老人。他不太管进进出出的人。传达室的窗户外面,夹着一封封信。惦记信件的人,常常会把脸凑过去看。
传达室在校门的西边,再往西,是一望无边的田地,街延伸到我们这个学校就到头了。校门的东边,是各式各样的店铺。街不宽,两边都有店,店主人站在各自的店门口,隔着街就可以聊天。什么店都有,烧饼店、农药店、肉店、服装店……一直开到这条街东边的尽头。尽头横着一条大河,河上有一座大石橋,桥正对着这条街。过了桥,又是绿绿的、无边的田地了。
我们当然每天要在这条街上逛来逛去,可是这些店铺全都跟我无关,唯一与我有关的,是邮局。
邮局不在街上,要从街面上一个小巷子进去。巷子口的墙上,有个醒目的邮局的标志。小巷子进去不远,就会看到一座单独的房子,门口有一棵高大的七叶树。七叶树开花的时候特别好看,像满树悬挂着燃着白焰的烛台。邮局的大门就在树下。
坐在柜台后面的是一个女孩,跟我年纪差不多。女孩的眼睛里总带着笑,她抬起头,伸出纤细的手,递给我一个信封、一枚邮票。我就在她的面前,把誊写得工工整整的诗,叠好,塞进信封,然后在上面写上杂志社或者报社的地址,贴好邮票,递回给她。她带着笑看我一眼,把信接过去,丢在她身后一个大筐子里,然后轻轻地朝我点点头,轻得几乎看不出。我也点点头,转身离去。整个过程当中,我们不说一句话。
高三最后的大半年里,我每个星期都来寄一封信。直到我毕业了,要离开了,我们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她每次都会对着我轻轻一笑。这个笑,是在变化的,同样一个笑,里面有着不同的内涵。在这微笑里,我们越来越熟识,我们越来越友好,我们越来越亲密。这个每周一次的轻轻的笑,成了我不断写诗、不断投稿的动力,虽然我从来没有发表过一首诗,也从来没收到一封退稿信。
这个每天坐在柜台后面的女孩,每次从我的手里接过那厚厚的信封时,她不知道这里面的诗,有许多是写给她的。也许她知道是写给她的,她一定知道。因为从我回答给她的更为热烈的笑容里,她已经明白了我是多么地爱她。而她呢?她的笑容也回应了我的爱。我们已经心心相印,只是我们不说一个字。
毕业了,我没考上大学。我在离开故乡之前,又去了一趟这个小小的邮局。我已经忘了我为什么要骑着自行车出来。我已经在外面逛了一天,突然就想来邮局看看。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老奶奶。老奶奶有无数的问题要问她,她细声地一一回答。我想不到寄一封信能有这么多的问题。我也想了好多问题,想一会儿去问她。可是轮到我的时候,看到她对我热切的那一笑,我立即就张口结舌了。我看着她,把钱递给她。她像往常那样,递给我一个信封、一枚邮票。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就紧紧地盯着她递给我信封、邮票的那只手。手指细细长长的,像要透明了。指尖上有一抹淡红,像害羞的脸。我接过来,把一首没有任何发表希望的诗投给一家杂志。小小的邮局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把信递给她,她接过去,她的嘴唇动了动,像要对我说什么,可是终于什么也没说。她转身把信投在后面的筐子里。我还在柜台前面怔怔地看着。她看看我笑了,笑容与之前的完全不一样,无比的灿烂,像在画板上突然画出一颗金黄色的太阳。她也看出来我想说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听到门外有人走进来的脚步声,我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门外,到了七叶树底下,我的泪水突然涌出来。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三十年一晃而过。今天,在我又想起她的时候,我的脸上依然会带着甜蜜的笑容。就像我刚刚从七叶树下面走过,跨过门槛,她从柜台的后面抬起头来,那样的年轻,那样的美丽,那样甜甜地朝我微微笑着。她永远在那里,无论我变得如何的苍老,她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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