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爸爸和妈妈分开了。分开后,爸爸离家去了邻省的一个海岛,在其港口边上的一家海鲜餐厅打工,干着打鱼和叫卖的活。因为长年累月暴晒在海岛强烈的日照之下,爸爸的皮肤变得黝黑发亮,也许体力活干得多了,他赤裸的上半身竟有了与年纪不甚相符的肌肉。
下午,我到港下船的时候,他正蹲在不远处的阴凉地,眯着眼睛抽烟,我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他看到我时,眼睛绽放出光彩,随即扔下手里燃了一半的香烟,站起身踩灭,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我走来,顺手接过我的行李袋,急切地说道:“闺女,到啦。”一路滴水未进,我的嘴巴干涩得无法说话,只好点了点头,喉咙里的那声“爸爸”,被死死地箍住没有喊出来。
爸爸把我暂时安置在他打工的餐厅。我坐在店门口随意搭起的帐篷下,看着他在斜对面的海鲜摊前不停地为客人介绍各种贝类,捞鱼虾,称斤两,拿出二维码牌收钱。日光很嚣张,晒得我有了困意,于是我仰着头在各种声音中睡着了。睡梦中,我一直有一种坐船摇晃的感觉,还看见了在日光下光着膀子的爸爸。
不知不觉醒来后,天居然黑了,觅食的游客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爸爸也终于结束了白天的工作,和伙伴们将剩余的海鲜用塑料膜盖上整理好,捡起脏兮兮的上衣快速地穿好,咧开嘴笑着看我,一阵小跑过来。
海岛的夜空是黑紫色的,点缀着几片薄云,周遭是随着夏季的到来日渐强盛的虫鸣。清凉的海风拂过,浸透夏夜的湿润空气渗入皮肤,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在鼻孔里短暂停留,我听到远处的甘蔗林发出精灵私语般的沙沙声响。除了大自然的声音,还有我和爸爸并肩走路的脚步声,“嗒嗒嗒”,像是在对我们的沉默反复进行叩问。
爸爸租住在附近渔村的一间小砖房里,不过他在里面待的时间少得可怜。白天他几乎都在港口的海鲜摊位前不停地向游客叫卖,有时夜里还要跟船出海去打鱼,那间房子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歇脚睡觉的地方。没有一日三餐,更没有家人嘘寒问暖和陪伴。
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鼻酸,终于决定开口打破我和他之间长久的沉默:“爸,待在这岛上真是舒服啊。”也终于将那声见面之后或者说分开的这两年里还亏欠着的“爸爸”还给他。
“哈哈哈哈”,爸爸憨憨地笑起来,月光下,他的影子颤了颤,“你要觉得喜欢,就多玩几天再回家,反正暑假长着呢。”
回到房子里,爸爸便忙着为我煮面,他从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倒出几只青色大虾,熟练地去虾壳、挑虾线,打开煤气,架炉烧水。很快,小小的房间里就水汽弥漫,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久违的忙碌的身影,我的双眼渐渐模糊了起来。
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全新的粉色少女系床单,与这房内的一派灰黑色有着巨大的反差。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是爸爸接到我要来看他的消息后,特意买来换上的。而爸爸就铺着一张薄薄的草席和毛毯躺在地上,他说他闭目养神一会儿,待会儿还要出海。
因为白天的舟车劳顿,身体疲惫的我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12点多的时候,我被轻轻摇醒,在半梦半醒中,我听见爸爸对我说:“闺女,我出海啦,你一个人别怕,有啥事给我打电话。”我点了点头。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屋里又恢复了安静。爸爸离开了。
黑暗中,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听觉变得格外灵敏,外面的海风刮得呼呼响,有点像动物的呜咽声。慢慢地,我的眼睛也捕捉到了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影。我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是爸爸,想象着他独自躺在这张床上鼾睡的夜,又或者他在摇晃的渔船上拼命撒网、收网的夜。海风、渔船、月光相互交织,令人感到心下凄然。想着想着,我的眼皮又开始互相打架,意识也开始混沌。
我再次醒过来,是早晨5点多,是被出海回来的爸爸开门的声音吵醒的。在岛上,天似乎比在陆地上要亮得更快,一会儿,房间里竟已经有金色的阳光照进来。
我轻声喊:“爸爸。”
“是不是吵醒你啦?你再睡会儿。我就在门外。”爸爸说着,从屋内角落里拿出一个洗菜盆又走出去关上了门。我已然了无睡意,也跟着起床走到了门外。爸爸蹲在墙根下,穿着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拖鞋,裤腿虽然卷起,但是湿的,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低头专注地清洗他今天捕获的各种我知道和不知道的海鲜。一夜没睡,他看上去还是很精神,动作麻利干净。
我顺势蹲到他旁边,伸手把玩着地上还在垂死挣扎的虾蟹,问道:“爸爸,你今天打算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做顶级豪华海鲜煲,咋样?”
“没想到两年不见,你都能做这种硬菜了。”
他却害羞地笑道:“靠海吃海嘛,啥海鲜都能做。”
眼前的爸爸和此前在我印象中的,多多少少已经有些脱离,我忽然觉得伤感。不知道在这个与陆地遠远相隔的海岛上,他匆忙流浪的700多个日夜里,有没有感到身在异乡的孤独,又有没有想念从前的日子。
我说:“爸,你现在完完全全是这座岛上的渔民了啊。”“那你就是渔民的女儿啦。”爸爸说。
我拖着身子蹲得离他更近,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一股混合着海鲜和汗水的浓郁咸腥味立马把我包围了。这是属于现在的爸爸的味道,令人感觉陌生,却又天然地想靠近。
我说:“爸爸,无论你是谁,我都是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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