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一

　　《王者荣耀》推出了针对未成年人的“防沉迷系统”，强制规定所有未成年人每天玩游戏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小时。这很好，对于未成年人来说，限制玩游戏的时间对他们的身心健康很有好处。只是这种事，本该是家长跟孩子共同达成的约言，现在居然要通过舆论声讨，由一家游戏公司来强制实施。

　　顯而易见，最拥护这个系统的，就是那些自己没有能力让孩子遵守约言的父母。我不免猜想，这样的父母在抚养孩子时，会不会常常处在崩溃的边缘？

　　你说玩游戏害人，但这些父母，换到没有手机和电脑游戏的年代，大概也没有能力让孩子遵守“每天看电视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小时”的约言吧？

　　那些铺天盖地的小说、漫画、玩具和零食，怎么办？

　　是否也不能遵守“每天吃巧克力不得超过3块”的约言，不能遵守“去朋友家玩不能超过晚上9点”的约言，以及“自己的房间自己收拾”的约言？

　　再这么想下去，他们其实也很难让孩子遵守“每天完成家庭作业”的约言，“每天接受学校教育”的约言，甚至“遵纪守法”这类基本规定。

　　每一个不能遵守的约言，是不是都需要借助外界力量来强制达成呢？

二

　　“这怎么可能？”有人会说，“那些跟玩游戏可不一样！”

　　但仔细想想，差别又有多大呢？

　　如果有父母不清楚怎么限制孩子玩《王者荣耀》的时间，却在限制孩子吃巧克力之类的事情上游刃有余，我只能祝贺他们运气好。是的，没发生矛盾不代表他们做对了什么，他们可能只是碰巧遇到了一个不爱吃巧克力的孩子而已。

　　假如有一些孩子忽然开始沉迷于吃巧克力，给他们讲道理也不听，不让他们吃，他们就发脾气，仿佛“性情大变”，怎么办？于是父母恐慌了，撰文怒斥巧克力生产厂商，说他们的产品是精神鸦片，敦促其推出未成年人巧克力“防沉迷系统”……这当然也算一种办法。但问题是，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家的孩子，你不知道……”父母也很委屈。

　　现在的孩子有多难管理呢？还是拿手机游戏举例吧。有一篇怒斥《王者荣耀》的文章，引用过两段网上流传的视频：一段视频是在温州发生的事情，一位妈妈无意间打断儿子玩手游，被儿子发疯般狂打，妈妈只能默默抱头忍受;另一段视频是在广州发生的事情，妈妈试图阻止十来岁的儿子玩手机，被儿子连续抬脚飞踹，旁人劝阻也无效。

　　仿佛可以证明，不是父母无能，而实在是玩游戏让孩子丧心病狂。

　　但是——开什么玩笑啊！

　　只是孩子一个人疯狂吗？发生这样的事，难道说父母一点责任都没有吗？孩子肆意妄为，父母除了“抱头忍受”，还做过什么反应呢？别说什么“他力气大，我打不过他”这种话，难道管理孩子的方法，只有以暴制暴一种途径吗？何况发展到这一步，可见之前的亲子关系已经糟糕到什么地步了？父母可以眼睁睁地容忍这种关系存在，然后把一切都解释为孩子疯掉了吗？

　　你自己管不住孩子，就期待一种更高级的力量帮你“管一管”。

三

　　这让我想到十年前杨永信宣扬的“网瘾”。同样也是强调有一些孩子变得丧心病狂，让父母肝肠寸断，而“电击疗法”因此如火如荼，杨永信也成了一部分父母心中的救世主。就是啊，那么疯狂的孩子，人家帮我“管住”了。

　　这些现象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们家的孩子疯掉了，我放弃了。只好请医生来治疗，请政府多监管，请巧克力制造商们自重。

　　有人说，问题都出在游戏身上。

　　游戏不一样，游戏怎么能与巧克力类比呢？非要类比的话，也是烟草和毒品。它是会让人“成瘾”的，可以把未成年人不成熟的心智系统给毁掉。既然禁止对未成年人售卖烟草，那就该有同样的强制措施，禁止未成年人玩游戏。

　　是吧，有这个可能性。问题出在游戏身上，即“游戏”本身具有一种莫名的魔力，会让孩子无力管理自己，会让父母无力管理家庭。也许有一天，会有科学研究证实这种“魔力”真的存在。也许就有某一类游戏，对未成年人具有生理层面上的破坏性。对它们的安全使用，就需要强制力量的介入。

　　但是从已知的信息来看，还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一点。玩游戏过度，当然对未成年人有害，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任何事做过头了都对人有害。这个世界上有人花几万元买手游装备，也有人花几万元收集乐高积木，还有人花几十万元升级一个相机镜头，有人在虚拟的游戏里乐此不疲，也有人在现实的游戏里乐此不疲。但重点是，人们会自我管理，不把事情做过头。而未成年人可能要由父母协助管理。还没有证据证明，手机游戏在可管理性上有什么例外。

　　在找到那样的证据之前，我们只能假定：游戏很好玩，也很罪恶、费钱、浪费时间，让人停不下来，这都没错，但它仍然可以被适度管理。

　　怎么管理呢？你小时候看漫画也会欲罢不能啊。那时候你看漫画，你爸妈是怎么让你适可而止的，现在你的孩子玩游戏，你就怎么让他适可而止。

　　你小时候学习成绩也不好啊，还不是在爸妈跟你一次次的谈话中，你才慢慢意识到你不得不重视这件事。他们怎么跟你谈的，你就怎么跟你的孩子谈。

　　你小时候也想集齐所有的四驱车模型啊，那时候你问爸妈要钱，他们是怎么答复你的，现在你的孩子问你要钱买人物道具，你就怎么答复他。

　　小时候爸妈怎么让你关掉电视机，现在你就怎么让孩子放下手机。

　　每个人都有过很烦父母，不听话的时候吧;也有过觉得奋斗没有意义，不希望每天活得那么辛苦的时候吧;还有过跟父母大吵，甚至恨不得与父母断绝关系的时候吧？这些问题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呢？我的意思是，在《王者荣耀》被发明以前，所有问题都在那里。游戏没有带来新的难题，最多只是把以前的难题的难度加深了。

四

　　也许有人会说，今天跟以前不一样。

　　以前家里没有电视机啊，每天晚上只能挤在邻居家看一小时，当然不用跟孩子斗智斗勇，很多人回到家就没有任何娱乐设施。以前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偶尔给孩子买一个玩具，孩子就能高兴一个月。所以，以前不需要“防沉迷系统”，整个社会资源的匮乏，就是一个天然的“防沉迷系统”。

　　如果真是那样，这些人可能真的缺少这一门课。

　　这个时代会越来越精彩、多元，有越来越多的聪明人正挖空心思搶占你孩子的时间;有越来越多有趣的东西，以越来越低的成本，闯入你们的生活，《王者荣耀》只是一个开始。也不要指望每一样有趣的东西，都能自觉地给自己增加一道“防沉迷系统”。

　　你做好那样的心理准备了吗？某一天，你正在工作，孩子的老师发来消息，告诉你，孩子最近学习成绩下滑。你气冲冲地回到家，夺走孩子的手机。

　　“以后不许再玩手机了！”你冲他大嚷。

　　“还给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孩子扑上来。

　　你发现你已经不太能理解孩子了。这些年你的工作很忙，你们很久没有好好聊过了。他说的话你听不明白，他的那些朋友你都没见过;你问他学习的事情，他总是爱搭不理;他喜欢的东西你不喜欢，你看重的东西他不看重。

　　你发狠道：“我把手机砸了，你信不信！”

　　“随便你，但我们的作业还要用手机下载呢！”

　　你作势要摔手机，一下又愣住了，一时间有点迷惘。战争已经开始了，但你甚至弄不清对手是谁。你看着孩子顽固不化的表情，恍惚觉得这是一个陌生人。你习惯用的方法就是吼，然后威胁，但他早就不吃这一套了。接下来再用什么方法压制他呢？告诉老师吗？你摇头苦笑，老师要是有办法，还找家长干什么？你在想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怪游戏，你想，都怪游戏把孩子变成了这样。